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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定興致勃勃要拉他去看的。他順勢湊了上去,只見大批信眾在紙上書寫,不少還念念有詞,不禁心里驚奇,拉過其中一人來作解說,這才知道信眾都在敬拜作明佛母,也就是佛教中震懾與守戒的本尊。這作明佛母本意平息眾生情執的煩念,不知怎的,卻反在民間風行了參拜而得滿姻緣的傳言,說是只要持作明佛母的心咒,就可使愛人生了非君莫嫁、非卿莫娶的心。他曾經狂傲得不信天命,姻緣若是天定,無論拜不拜神,該愛的始終會愛上;若是真的能靠人力所為,那么就更該省下拜神的力氣去談情說愛。但現在他信了。他知道白靈飛把自己愛得很深、很深,但他卻怕了,怕在“宿命”這個字上。“廟祝,我要一張黃紙。”他走上去拿紙筆,小心翼翼的寫好,把紙折起,又緩緩松開掌心,任紙飄進火里。——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簡單而堅定的十個字,漸漸被火舌無情燒盡。白靈飛腦海一片空白,直到對面那艇的灰衣人跳到船上,他才渾身劇顫——“師父﹗”師父在建中城寧愿隔空以曲作別,如今卻現身在洛水河上見自己﹗“你已不再是我門下弟子,這聲師父以后別再叫了。”霍其峰摘掉竹笠。一別四年,恩師的音容就在眼前,真實得幾乎像在陷夢——他和師父在流霜雪里作別之后,離谷流浪經年,歷盡生死磨難,終于又再在洛陽重逢。他心里百感交織,像昔年期待恩師每年回谷的日子一樣,激動得笑了出聲:“師父,我……”霎眼間,他的笑容又僵在臉上。師父的眼底蘊釀著重重波濤,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冷漠。“我將九玄傳你那日,你對我承諾一生不越無字碑,終身不會卷入天下爭斗。這些說話,你自己可曾記得﹖”他沒料多年重逢,最疼自己的師父會是如此冰冷的訓斥他。然而追隨景言的是他,違諾棄信的便也是他,縱然心里多么難堪、有再多的苦衷,這刻又怎說得出口﹖霍其峰見他茫然不答,便微微一聲冷笑。“這兩年我不斷聽到你白靈飛的英雄事跡,入朝為官,既是帶兵出征、又在戰場殺伐成性,從天引山到陽安關,陽安關到赤坂,赤坂再到建中城,好一個靈飛少將,好一個單騎修羅……我霍其峰倒真教出一個好徒弟來了,是不是該感激少將你往我臉上貼金﹖”他一邊聽,一邊抖著唇搖頭。“不是,師父您聽我解釋……”霍其峰忽來一聲冷叱:“解釋什么﹖建中城數千平民就死在你劍下,你解釋得了嗎﹖你可知自己在做些什么﹗﹖”一記當頭棒喝,他心里百般酸楚,卻是怎也辯白不了。那場屠殺的罪疚,曾經使他徹底厭棄自己,抑壓到現在,又再次將他洶涌淹沒掉。他能解釋什么﹖是他讓師父一直疼愛有加的徒弟,成了徹頭徹尾的劊子手。當統領的殺伐決斷,在戰場無可避免,但說白了,便是沾滿血的半人半魔。這些年師父聽他征南討北的消息,想必痛心疾首,說不定,早就后悔當初在大漠把那樣的自己救了回去罷﹖“徒兒有負師父寄望,屢次犯了守戒,愧對了您,也愧對門主之名。”他對霍其峰跪下,解了隨身佩著的長劍,雙手將它高舉過頭頂,勉強扯出一笑:“我早無資格再用九玄,還請師父取回此劍。”霍其峰容色冷漠,沒有譏諷責罵,狠狠便對他扇了一巴掌。臉上一陣劇痛的火熱,他將血絲咽回喉里,想再開口,立刻又挨了一掌。“我跟你說過,你這生終將因情成魔,你為何始終不聽﹗”霍其峰抓起他衣領,不留余地,使勁逐掌逐掌朝他摑去。“你為了當皇太子的寵將,就要犧牲那么多人命么﹗”他蒼白清秀的臉容上,兩邊都浮現出火紅的指痕,唇角也是擦出了血,逐點滴到小艇地板上。“我以前教你的禮義廉恥,你全都在景言的床上丟了﹗﹖”這徒弟一直以來,也是挨了打不吭聲,將委屈難過全留在心里。霍其峰打得掌心疼、心尖更疼,卻不可以在這時候心軟,手上一狠,那最后一掌便將他重重摔到艇壁上。白靈飛忍住咯血,顫聲低道:“師父……對不起,我……”“別跟我說對不起﹗”他吃力地撐起上身,緩緩抬起頭來。“你如果還記得我對你的教誨,現在就跟我回忘憂谷去﹗”霍其峰心里揪緊,只見這最疼愛的小徒兒,被自己打得兩頰破了皮,血紅沿臉劃下,蓋住半張容顏,悲涼之狀,堪似泣血。“我知你對那臭小子動了情,才會一時心軟留在南楚。”霍其峰默然一嘆,上前想要扶住徒兒。“小飛,隨我回去,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白靈飛望著恩師,眼神里滿是言語,終究只是笑了一笑。“沒錯,徒兒是愛景言。”霍其峰臉色一沉。“可是我選擇為南楚征戰,不止是為他,更是為了我在下山后看見的一切。”他的臉仍是滴著血,卻下意識的抓住九玄鐵鞘。“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所有還在飽受亂世之苦的百姓,還有他堅持的信念……我都放不下。”“師兄下山時說,要憑手里的劍歷遍天下、尋找明主。我那時還未離谷,全然不知何為天下、何為蒼生……這幾年我才明白,所謂天下,看不見就可置身事外;一旦看過了,便是一輩子也休想真正放下。”自己的愛徒字字鏗鏘,決絕得有如燃點起滿身的烈火。霍其峰心神恍惚,霎眼又想起那年大漠的血色夕陽。當年在戈壁血泊幸存的孤孩,便是有著這雙眸子、用一樣的眼神望著自己。那一眼絕望而悲哀,折著蒼狼一般雪亮的光芒。“小飛,這世間從來沒你想象的純粹。”前代的御劍門主忽爾一嘆,凝起了目光,深沉而又難以看透,“你惦記的天下,其實丑陋得千瘡百孔。你痛恨人踐踏生靈,憐憫弱小遭欺,可是南方如此、北方亦如此,將來無論誰能一統天下,最后的景象也只會如此,因為自私自利,本就是人在大自然生存的本能。”“亂世英雄只是妄想,戰爭能令人失去原來的模樣,變成最可怖的惡魔……為了這無可救藥的天下而如此,那不值得。”“沒有值不值得,只有甘不甘愿。”白靈飛低道。“我不在乎天下怎樣千瘡百孔,只知道自私也好、自利也好,這里的每一條生命,都有權活在一個真正屬于他們的清平盛世。”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