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46卷)(256-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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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的粗卷發(fā)莖迸散開來,隨風飄飛。 (殷……殷賊!) 韓雪色魂飛魄散,連滾幾匝撲入一叢矮樹,起身見灰袍人仍在霧中,右手食 指平舉,所向卻非自己適才之處,那實劍般的指風是如何射至,全然無法想象。 「我沒事!」他見沐云色滿臉憂急,只舍不下耿照,未能及時趕來,忙搖手 示意。「老四,你去護著風位的樁子,莫教賊人出手削斷。我等能否逃出生天, 全看此陣啦。我瞧老二去。」沒等沐四應聲,飛也似地掠出掩護,繞往東首虎位。 聶雨色掌抵地面,背衫汗?jié)瘢吹贸龊膿p極大,離走火入魔僅只一線。韓雪 色小心翼翼地扶他坐下,盤膝坐在他身后,提氣運功一周天,雙掌按著聶雨色背 門要xue,緩緩度入真氣。 奇鯪丹生成的內(nèi)息無有門派適性的差別,以「天仗風雷掌」一類的剛猛功訣 運使,出則為剛勁,此際他以奇宮正宗心法調(diào)運,則是精純綿韌的陰勁。真氣入 體,聶雨色的經(jīng)脈全不將之視為外物,運轉(zhuǎn)自如,仿佛自體所生。 催鼓之下,如陷于絕境的殘兵忽得強援,聶雨色猛自迷離境中脫出,「惡」 的一聲嘴角溢紅,眼縫微綻,鼻翼歙動,嗅得純血毛族身上濃烈的男子氣息,自 牙縫中擠出零碎字句:「誰……叫……來……混……」 「喂喂喂,剛醒就罵人,你好意思?踐踏下你的自尊,以示懲罰。」 韓雪色收功撤掌,緩緩吐出口濁氣,按著他的腦門起身。「我想了一想,要 是殷老賊耍起流氓,指不定你要死在這兒。大家說好一塊死的,便帶老四來啦。 這回我還算守信罷?」 「白……蠢……智……」 「這么急,一句都罵不完,仔細著罵不好么?」韓雪色變本加厲,怪可憐似 的摸摸他的腦袋,口吻甚是感慨。「罵不還口真無聊,先救大伙兒的命好了。剩 下兩樁先風后云,云樁下地就成了——有說錯的你再講。」 聶雨色難得閉上嘴,神情陰鷙。他討厭一切關(guān)于身高的指涉,也討厭高個兒。 尤其討厭高個兒摸他的腦袋。這簡直不能忍。 「樁上的術(shù)式我看不懂,但下了樁就不能撤手,直到陣式完成,這點應該不 會有錯。連耿兄弟那般修為都吐了血,我猜地脈之氣很難扛?」 聶雨色死活揀不出罵人的題材,給喂了屎似的點點頭。 韓雪色斂起促狹的模樣,思索片刻,移至聶雨色身側(cè),重又屈膝蹲下,好讓 自己能看清他的神情眼色,一本正經(jīng)道:「按說那廝在陣中知覺錯亂,五感混淆, 應無還手的余力。陣式淡薄至此,若給他來這么一下子……」掀過自褲腿上垂落 的衣襬,露出靴上的半截匕首。「……暗器的準頭手勁,我還算有把握。以絕后 患,行不?」 聶雨色嘴角微揚,既沒點頭,也未搖頭。 「得……賭……」 「明白。」韓雪色按著他的腦門起身,作勢拍去雙手塵灰。「咱們不賭,只 干有把握的事。下回拿出這等天殺的玩意前,先給我想仔細了,你天生強運么? 不詐賭的時候有贏過?」說著氣來,順手朝他腦頂又敲了個爆栗。「再撐一會兒, 我同老四定救你們脫身。」提氣喝道: 「老四,風位!」 沐云色就等他的號令,輕拍耿照肩頭,低道:「耿兄弟稍候,我去去就來!」 點足掠向北面。耿照暗叫不妙,苦于作聲不得,左掌一翻卻只捋過了袍袖一角, 眼睜睜看著沐云色掠向風樁,忽然拔地躍起,身形如箭,平平拉高一丈有余,凌 空如鷂子般一翻身,頭下腳上,雙掌交迭,順著衣發(fā)獵獵的烜赫墜勢,不偏不倚 正中樁頂! 風云四奇,皆非凡子。沐云色的術(shù)法造詣雖然有限,但也知鎮(zhèn)守本山的四奇 大陣乃借地脈靈氣加以推動,這個具體而微的仿制品需要四人合力,可見下樁不 易,自問修為與耿照相差太遠,除了盡提全身功力外,欲以下墜之勢,務求一擊 奏功! 耿照見他非莽撞而行,心中祝禱:「蒼天在上,但愿能成!」 沐云色雙掌擊落,木樁直轟入地,似極順暢,誰知才到一半,沒入的樁子微 微往上一彈,便不稍動。下一霎,反激的力道將沐云色的雙掌震離,整個人被拋 飛出去,一身似雪白衣在空中飛轉(zhuǎn)如散華,又像斷了線的紙鳶;風止落地,連滾 幾匝,動也不動,嘴角溢出一縷鮮紅,未如耿聶怵目驚心,只不知是死是活。 風樁入地,掌底異力再度翻騰,仿佛地下真有一條猙獰巨龍,一樁釘住也就 罷了,入rou半截非但無法限制其行動,反而加倍激發(fā)野性,苦了與虎、龍二位相 連之人。 鼎天劍脈強橫無比,五臟六腑卻是血rou造就,全靠真氣護持,而有超乎普通 人的抗力。樁里反激的地氣帶著真氣一同涌回經(jīng)脈,直如海水倒灌,劍脈就像沖 不毀的溝渠水路,挾著如此巨量的氣勁循環(huán)周天,對臟腑造成的沖擊,實不亞于 渡碧火功的心魔關(guān)。 耿照連「完蛋了」的念頭都不及出,嘔的一聲噴出大蓬血霧,盤膝坐倒,渾 身劇痛難當,差點失去意識。剛勁加身時,經(jīng)脈之所以斷去,正為了中止勁力直 入臟腑的捷徑;經(jīng)脈受損,雖不免癱癰致殘,但臟腑直接受創(chuàng),卻可能立即送命, 此乃人身自我保護的機制。 偏生耿照擁有一副神兵等級的經(jīng)脈,連斷脈系生的機會也無,碧火功又不足 以抵擋地氣,九死一生之際,臍間的化驪珠為免與宿主一體而亡,陡地迸放奇力, 刺眼白光射出層層腰帶衣布,照得崖頂一片通明。 而異變就在此時發(fā)生。 以肚臍為中心,一股奇異的熱源飛快擴散至全身,為體內(nèi)的臟腑擋住了 波的地氣沖擊;隨即,耿照在劇痛之間,感受到一股難以形容的鼓脹感,仿佛生 瘡疔時那種渾身高燒發(fā)熱的十倍乃至百倍,胸腹間異常地轉(zhuǎn)韌脹開,每一下心跳 都比前度更強更響,回蕩在guntang的顱內(nèi)耳中—— (能……能扛住!這樣……能扛得住!) 他最后聽見的聲音,是韓兄焦急的喊叫,可以想見聶雨色的情況危急。 讓我來罷。不要再有人因為我,而死在這兒了。我要……帶他們回去! 耿照手掌一沉,放任洶涌的地氣沖入體內(nèi),通過劍脈直撲百骸!化驪珠持續(xù) 綻放著刺眼的白光,奇力在臟腑外形成一層薄膜,使其不被地氣碾碎;薄膜之內(nèi), 異樣的膨脹發(fā)熱仍在繼續(xù),幾可以確定不是錯覺。 兇猛的地氣猶如一條以無數(shù)刀劍棘刺構(gòu)成的長龍,灌入堅不可摧的劍脈時, 在管壁間擦出無數(shù)刺目火花,刮得熾紅一片,燃向五臟六腑—— 耿照本是這樣理解身體深處的異常發(fā)熱,以「入虛靜」之法內(nèi)視體內(nèi)諸元, 才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這么回事。 地祉發(fā)布頁4V4V4V點 . 發(fā)熱,是因為五臟六腑正不斷膨脹著。 精確地說,是流經(jīng)五臟六腑的血液,在驪珠輝芒的照耀下產(chǎn)生異變,連帶使 肌rou、筋骨等行血之處,變得越來越堅韌,越來越致密,強度逐漸追上鼎天劍脈。 地氣的沖擊仿佛是刀劍鑄成前最后的淬火,每一次的洗煉都在迭加臟腑的承受力, 新生的臟腑肌力充盈百骸,取代漸褪的驪珠奇力,正面迎抗,就像肌膚磨損起繭 的過程被極度壓縮,轉(zhuǎn)生于原本脆弱柔軟的體內(nèi)諸元,來自大地的死亡威脅正急 遽降低中。 ——是蛁血! 耿照服食枯澤血蛁后,蛁血精元與他一體同化,故血液能療他人之傷,收效 甚神。 枯澤血蛁號稱「枯澤」,本以地脈靈氣為食,蛁血精元受驪珠誘發(fā),驀地活 化起來,一面汲取地氣自壯,另一方面又與地氣相砥礪,如打磨盔甲,越磨越光, 終于將地氣壓下;照這樣下去,說不定能斷去術(shù)式連結(jié),騰出手來處置云樁。 另一廂,地氣一爆,聶雨色口吐丹朱,韓雪色趕緊盤腿坐下,雙掌抵他背門, 輸入內(nèi)息助其擷抗。起初異常艱辛,連韓雪色都嘴角溢紅;末了地氣躁動趨緩, 仿佛被人引走了似的,過不多時,身前聶雨色道:「行……行了,宮主。」竟能 開口說話。 韓雪色收功抹汗,起身時福至心靈,回頭問:「是……耿兄弟?」 聶雨色蒼白的面上,露出一抹自嘲般的釁笑。 「夠不夠邪門?由不得你不服啊。」 「我瞧老四去,」韓雪色似乎不以為意,微一聳肩,從容笑道:「順便搞定 風位。我若如你一般沒法撤手,云位得靠耿兄弟了罷?」聶雨色「嘖」的一聲, 一臉不是滋味,見宮主掉頭離去,勉力提氣道: 「喂,耿小子!喝夠一壺了罷?沒死就吱一聲,還有活兒干。」 「我在!」這聲音聽起來,可比自己精神多了。「要……要擺脫這樁子,興 許還要一會兒工夫。我們還有多少時間,聶二俠?」 別說得好像想斷就能斷一樣啊,***!聶雨色心里嘀咕。本想咬死耿小子竊 占師父的遺惠,擠兌他還回來,這下說不定比師父還強了,好意思說人家是賊? 四奇陣他一個人能開一半,要我們這些**點心做甚? 「慢慢來別急,大伙等你。」聶雨色沒好氣道: 「殷老先生等著看表演哪,你說這千載難逢的。」 韓雪色緩出手來,趕緊去察看沐云色的狀況,出乎意料地只是昏厥過去,脈 象平穩(wěn),傷勢較自己還輕,推測是一震之下人樁分離,未遭地氣反激,算是不幸 中的大幸。 輕捏人中,見老四醒轉(zhuǎn),將人放落,沉聲囑咐:「躺著別動,其余有我。」 沐云色一掙之下未能坐起,昏沉沉地點頭,便即不動。 韓雪色悄悄摸出奇鯪丹,將瓶中所余六枚傾于掌中,自言自語道: 「你……又要笑我意氣用事了罷?今日這關(guān)過不了,橫豎是個死,不如死得 清楚明白。阿妍決意離我而去,便是賴活著……人生又有什么況味?」微露苦笑, 仰頭咽下。 丹田中熱流涌現(xiàn),不同于平日的溫融,像是生生吞了塊熔鐵熾炭,焦灼的痛 感一路上竄,旋即漫入奇經(jīng)八脈、四肢百骸,痛得他額筋暴起如虬,咬牙忍住痛 哼,提掌猛擊木樁! 風樁全沒至頂,術(shù)式貫通,原本被耿照馴至半竭的地龍再次痛醒,瘋狂扭動 起來,頗有垂死一搏的驚人態(tài)勢。 耿照猛汲地氣,承受了最多的沖擊,持續(xù)于痛苦中錘煉五臟六腑;聶雨色則 趁韓雪色一動身,沿右掌掌形,忍痛在地面劃下數(shù)道引氣歸虛的血符箓,拼著泄 去地氣,勉強扛住了這波反激。 韓雪色渾身暴沖的內(nèi)息與地力一撞,痛苦大為減輕,眼見樁定,不禁一笑; 想起耿、聶兩人約定以詩為號,豪氣上涌,朗聲道:「成啦!一罷擲杯秋泓飲!」 一人冷笑:「土虛煩xue蟻,柱朽畏藏蛟!魏無音連粗通文墨都說不上,幾句 不合格律的破爛排場,徒子徒孫倒是金貴得緊,徒惹人笑!」陣中霧墻更薄,繞 著陣基飛轉(zhuǎn),居間殷橫野抬起眼眸,不再是空洞失焦的模樣,險惡的目光一一遍 掃,顯已恢復知覺。 沐云色被強大的威壓驚醒,掙扎而起:「老賊……老賊破陣啦!」韓雪色拔 出暗藏在靴筒的匕首,打算拼個同歸于盡。聶雨色大喊:「別動!陣式還沒破, 莫便宜了對子狗!」 殷橫野笑道:「老朽真是走眼了。龍庭山往來一甲子內(nèi),只有你堪稱人物, 魏無音給你提鞋都不配。」沐云色聽他辱及恩師,正欲反口,發(fā)現(xiàn)嘴巴最毒的二 師兄竟不作聲,心知這一節(jié)他絕不能忍,靈光乍現(xiàn):「是了,莫幫賊人指引方位。 老二出聲,實是萬不得已。」 殷橫野傾耳片刻,沒等到四少回嘴謾罵,微露一絲贊賞:「可惜你等須斃命 于斯。風云峽一系在龍庭山為所欲為,威風了幾百年,不意今日絕于荒郊野嶺!」 隨手指點,氣勁如亂箭齊發(fā),嗤嗤聲不絕于耳,有些徑穿風霧,削得崖上草飛石 濺;有些卻聞聲而不見影,明顯止于陣中,只不知是何緣故。 除沐云色外,其余三人趨避不得,好在指勁并未全出,時靈時不靈,總算沒 落得蜂窩般千瘡百孔的下場;雖然騰挪格檔極盡手眼,拼的卻是運氣。 韓雪色距離最近,情況最險,奮力以匕首擋開數(shù)道指鋒,想起老四手無寸鐵, 倒轉(zhuǎn)匕柄往后一扔:「接著!」沐云色隨手接過,低聲抗議:「我用不著,宮主 留用!」冷不防數(shù)道勁風連至,間不容發(fā)之際,揮匕擋去兩道,第三道卻削過右 腕的「神門xue」,沐云色忍痛不哼一聲,卻免不了腕掌脫力,匕首鏗然墜地。 殷橫野猛然轉(zhuǎn)頭,對正韓、沐二人,綻出一抹殘忍笑意。聶雨色無法判斷他 恢復到何種程度,宮主的性命卻冒不得險,開聲道:「小心!」見他不知何時轉(zhuǎn) 對自己,抱臂冷笑: 「這種騙小孩的把戲,拜托你別撅屁股好不?我都替你難過——」 指芒瞬間盈滿視界,快得來不及反應,這一霎眼仿佛被無限延長,偏生四肢 百骸動彈不得,只有意識孤伶伶地面對死亡。 聶雨色忘了自己有無瞬目,反正眼前烏漆墨黑的一片,接著「錝!」一聲清 越激響,風壓分掠兩鬢,終究沒能洞穿這世上最偉大的天才腦袋。 嗤嗤的破空聲接連不斷,擋在他身前的漆黑物事旋轉(zhuǎn)起來,快到難辨其形, 清脆的錚錝響聲不住彈飛指勁,仿佛有千手千眼,無論殷橫野發(fā)向何處,都脫不 出這三尺來高、寬約數(shù)寸的烏黑防壁。 指勁并不是被有形之物擋下,聶雨色心知肚明。只有無形的音波之刃,才能 不分遠近抵銷勁風,亦令未脫迷陣的對子狗難辨東西,越打越迷糊。 但血祭陣行將瓦解,只余薄薄一層羈束,干擾殷橫野已無意義。云樁不定位, 對子狗數(shù)息間便得自由,己方無異俎上之rou,任人宰割。 「老大別玩啦,玩脫了要***的啊!」 聶雨色終于按捺不住,一腳踹向烏影,誰知踹之不倒,震得腿腳隱隱生疼。 那物事又轉(zhuǎn)兩圈才靜止不動,卻是一具立著的狹長鐵琴,周圍哪兒有人影? 「……人呢?」 琴底無聲無息穿出一指,若非他一個弓腰鐵板橋折落,便是指風穿腦、紅白 泄飛的下場。聶二俠眥目欲裂,偏生連跑都沒法跑,不由自主爆出連串粗口,頃 刻連吐六百余言,竟無一詞重復;就這方面來說,無疑亦是天才。 殷橫野知覺未復,稍辨方位,當先一指,徑取最棘手的聶雨色之命。直到洞 穿鐵琴,才知另有援兵。 驀聽北面一人和聲道:「多謝先生指教。」干干脆脆一掌拍落,連絲毫猶豫 也無,云樁直入地底,靈氣定位,簌簌晃起漫天塵沙! 殷橫野心知中計,反身掠去,已然阻之不及。四樁為基連成的四邊,筆直升 起四面高聳入云的晶幕,回映日光燦華,乍現(xiàn)倏隱,才又化成一團灰霧—— 不同的是,血祭陣是迷惑五感的幻術(shù),四奇大陣卻是扎扎實實的壁壘。殷橫 野一頭撞上晶幕的錯愕,以及散發(fā)溢紅的狼狽模樣,在場五人看得一清二楚;直 到霧影覆蓋陣基,將里外分成兩個完全隔絕的界域,殷橫野的咆哮聲才逐漸隱沒。 「先師說:乖理拂性宜讀詩。只知格律,難免有負詩書。這詩還差一句, 先生且聽——」 撤掌起身,一撣袍襟,口吻仍是一般的和煦溫文,不帶半分煙硝火氣,一如 臉上淡淡笑意。來人踏樁運勁,轉(zhuǎn)動術(shù)式,完美無缺地閉合陣形,負手朗吟: 「勝卻青鋒,十三弦!四奇,開陣!」 第二五八折、敢與君絕,玄律忽震 陣形閉合,地氣與術(shù)式自成系統(tǒng),樁上用以導氣的形竅便即失效,與開陣四 人間的聯(lián)系自然中斷。術(shù)法中謂「形竅」者,相當於是啟動陣基的牽掣,所入不 外乎精、氣、血、神;畢竟是往里頭傾注了些什么,從意象上來看,就像容器的 開口一樣,故以「竅」為名。 地氣的回涌——或說「沖擊」——一斷,傷疲立現(xiàn),聶、韓雙雙盤膝坐倒, 爭取時間調(diào)復。沐云色雖未經(jīng)地氣摧殘,一震之下亦受創(chuàng)不輕,撕下衣擺啣住, 捆紮了右腕傷口,也跟著閉目盤坐,調(diào)息運功。 只有耿照不受影響,一抹額汗,轉(zhuǎn)對那踏樁合陣之人,見他身形修長,比起 肩寬膀闊、魁梧昂藏的毛族血裔韓雪色,此人更瘦也更斯文,高得不予人臨下睥 睨的壓迫感。 來人作深衣曲裾、抱肚纏腰的武服打扮,外罩對襟大袖衫,披著長長的旅裝 披風,層層疊疊,無不是厚而無光的絁綢材質(zhì),卻沒有半點風霜之色,乾凈得像 是自畫中走出;除內(nèi)里的交領中衣是一塵不染的白,其余皆是極淺極淡的松綠、 竹綠、湖水綠,然而未見松柏之寒,蒼竹之硬,似三月里的湖岸垂柳,耙梳春風, 映翠透黃,說不出的宜人。 耿照本有滿腹疑問,那人卻逕轉(zhuǎn)過身,瞇起姣細的丹鳳眼,團手為禮,長揖 到地。「若非典衛(wèi)大人神功相贊,今日我風云峽盡滅於斯。在下阜陽秋霜色,謝 過大人。」 (……此人便是「小琴魔」!) 身為奇宮「色」字輩的代表人物,人稱小琴魔的「云水三合」秋霜色,據(jù)說 修為已臻化境,堪比全盛時期的魏無音。 當年天雷砦一戰(zhàn)后,琴魔重創(chuàng)退隱,座下不計託庇風云峽的韓雪色,共收過 六名弟子,而「風云四奇」正是留下的菁英。秋霜色居四奇之首,多年來代表派 系,與一班「無」字輩的長老周旋,絕非泛泛。 地祉發(fā)布頁4V4V4V點 . 與能歌能哭、不從俗流的沐四訂交,見識過邪氣沖天的奇葩聶二,更別提敢 於袒露傷弱、難以三言兩語形容的奇宮之主韓雪色……耿照以為自己早習慣了奇 宮中人的特立獨行。在今日之前,他從沒想過,十年來實質(zhì)掌握風云峽一系、在 臺面下捭闔縱橫,長保龍首安泰的,會是這么恬淡溫和的一個人,被這突如其來 的揖拜弄得有些無措,忙不迭地抱拳還禮,赧然道: 「秋兄……秋大俠言重。是我將貴派群賢拖下水,幾成無可挽回的遺憾,天 幸聶二俠的術(shù)法獨步當世,復得韓宮主與諸位鼎力相助,才逃過一劫。風云峽一 系若因我而覆滅,那可真是萬死莫贖了。」 他已非昔日的流影城小鐵匠,說著說著,逐漸恢復了寧定,應對有據(jù),未失 分寸。只是無論喊「秋兄」或「秋大俠」,總覺得不太自在。秋霜色無疑遠較耿 照年長,白凈面龐卻看不出實際年齡。人說「相由心生」,在他臉上,七情似不 怎么上心,什么都是淡淡的,寡味如水,波瀾不興。 老胡與他私下論及蠶娘的駐顏術(shù)時,提到道門中有一派「由武入道」的,主 張武功不過是通往長生的入門階,一旦修到心如止水的境地,將展現(xiàn)各種神通: 先是「鷗鷺忘機」——因為忘了自己是個人,鳥獸也看不出他是人了,以為是同 類,見他便與之嬉戲;接著是「陶然忘齡」——忘了自己還活著,以致身子也給 騙過,就此忘記老去。待練到了「舍生忘死」,那是連生死之別都忘卻,從而長 生不滅,踏上真僊大道。 「……據(jù)說我們真鵠山上,有個老不死就是這樣。」 胡大爺說這話時神祕兮兮,彷彿真怕被「老不死」的天耳神通給聽去了,不 由自主壓低聲音,頻頻四下張望。「我?guī)煾底约憾际抢吓1亲恿耍岬剿麜r居然 管叫太師叔……你說該有多老?」 「應該是輩份高罷?」這種事在武林中所在多有,耿照自己都見過不少,不 明白老胡何以為怪。 胡大爺搖頭。「他是真的老。就因為他躲在太昊祖師坐化的云清池附近,玄 城觀那幫牛鼻子才纏著我?guī)煾担亲尫饬藮|皋嶺不可。他們楯脈不要臉歸不要臉, 沒想還是怕丟臉的。」 回過神來,見少年一臉的云山霧沼,胡彥之咧嘴一笑,解釋道:「我那牛鼻 子師傅立下四位副掌教時,考慮到太師叔祖的輩份地位,也給了他一席。但玄城 觀這位修長生道的奇葩豈止是不管事?長年連人都見不著。於是楯脈平白得了個 副掌教的位子,年年派人代表太師叔祖出席話事,敗兒扮家翁,狠狠過了把 振衰起敝的乾癮。」 耿照想了一想,忽道:「你師傅好厲害的手段。立四名副掌教,已分去副貳 之權(quán),里頭居然還挾了個有名無實的虛銜。這楯脈的玄城觀,聽來也不是什么實 力強橫的大派,想保住憑空掉進懷里的餡餅,只能唯鶴真人馬首是瞻。」 老胡環(huán)抱雙臂,怪有趣的打量他一陣,嘿嘿笑道:「我是長大成人之后,有 天忽然想通了這一節(jié),你小子不簡單,居然一語道破。合著聶冥途說得沒錯,你 這個典衛(wèi)大人還真做得。」 耿照心想:「可我也是長大成人了才知道。」斗嘴是斗他不過的,直接轉(zhuǎn)移 話題:「是了,為什么楯脈怕丟臉,非得讓鶴真人封了東皋嶺不可?東皋嶺上有 什么見不得人的?」 「我是沒親眼見過。」老胡聳聳肩。「不過你要想,連自己是人、現(xiàn)年幾歲 都給忘了,還能像個人么?瘋瘋癲癲還算是好,要是像個野人似的衣不蔽體,光 著屁股滿山亂跑……玄城觀還保得住那席副掌教?鹿老兒早發(fā)難撤了去。這下可 好,把山一封,人人心有顧忌,不管那老不死在云清池怎么了,誰都沒再打楯脈 那席的主意。」 忘機,忘齡,忘死。 傳說中,玄城觀「少眉道人」黿無生的三大境界。忘死即僊. 但活在滾滾紅塵里的人,想的凈是些爭權(quán)逐利的齷齪事,真有能遺世若此的 人么?由武入道,心如止水,真到了那一天,長生又有何意義? 不知為何,秋霜色看來就像個修道人,而且還是卓爾有成的那種。他的溫文 帶著道者的淡泊與隔閡,行止如流水般隨意,彷彿看過人間無數(shù),然而皆不縈於 心。 連面對殷橫野都能平靜若此,耿照打從心里佩服起這位「四奇之首」來。 坐地調(diào)息的三人中,沐云色根基最淺,受創(chuàng)也最輕,片刻行功圓滿,吐出一 口濁氣,一躍而起,取了立在聶雨色身前的烏琴,捧至大師兄跟前。「幸好我沿 路留下號記,若非大師兄趕至,后果不堪設想——」難掩興奮,忽然「咦」的一 聲,瞥見琴身上的指洞,大驚失色,繼而心痛難當: 「殷賊……殷賊毒手,竟毀了這床寶琴!」 凝目瞧去,才發(fā)現(xiàn)這枚圓孔本就鑄在琴上,介於龍池鳳沼之間,恰在琴身正 中央,過往或以飾板掩起,加上此琴本非沐云色所有,未曾仔細端詳。殷橫野一 指洞穿,毀掉的只是掩蔽之物罷了,可說是背了個黑鍋。 心緒稍定,見耿照投來詢色,連忙解釋: 「我大師兄二十歲上,便創(chuàng)制出一門同cao九琴的奇陣,名喚九玄眷命, 將九具琴按奇宮八卦方位佈置,彈奏出的樂曲不但氣勢磅礴,更有偌大威力,可 擋萬馬千軍,乃合陣法、武功、曲律、琴藝四家於一爐同冶,無論是構(gòu)想,抑或 最后交出的成果,皆是無可挑剔的精絕。 「先師偕我等聽完后,只說:我二十歲時,遠不及你。哪怕加一字之褒貶, 都怕點污了你將來的修改完備,乃至發(fā)想演繹,實在太可惜。難置一詞,遂取 出珍藏的名琴騶牙相贈。」 在魏無音心里,恐怕愛徒這部將遭遇的最大難關(guān),不是陣法、 內(nèi)功,乃至譜律指法中尚不完美之處——隨著秋霜色的努力與成長,這些終將逐 一完備,甚至遠超過自己現(xiàn)時所能想像——而是當愛徒神功大成之日,世上有沒 有九具能堪這般神彈的絃器,徹底發(fā)揮九玄之陣的威力。 從那天起,魏無音師徒行走四方時,總不忘物色可用的名琴奇器,為秋霜色 大成之日做準備。 「這床玄律,乃我三師兄所贈,是極罕見的鐵胎武琴,能拿來作兵器使。 世間絃器無不嬌貴,稍有傷損,音色一去不返,誰肯用於擊技?我們都想著 蒐羅古今名琴,只有他,硬是搞了床折騰不壞的琴來,我大師兄行走江湖,總攜 這床玄律。「 果然此琴通體烏沉,泛著金鐵獨有的黝黑獰光,形制非但與橫疏影所藏的古 琴「伏羽忍冬」迥異其趣,也跟其余耿照曾見的琴箏大不相同。玄律的琴身更狹 也更彎,看起來像是寬些的鐵胎弓;置於琴身底部兩端的護軫與齦托,也較尋常 古琴更高更明顯,遠看像是一個拉長倒寫的「凹」字,加倍襯出鐵胎琴身的彎薄。 再加上居間那一枚怪異的圓孔,處處都透著不尋常。 這么薄的鐵鑄琴身,不知內(nèi)里是否枵空,如何共鳴發(fā)聲,委實令人猜想不透。 「老三一向話不多,問他怎么得來,只說費了點工夫。」沐云色撫著琴 低道:「后來我在笮橋琴臺聽人說起此事,才知鬧出了如許風波;從他嘴里說來, 也就是五字而已——」不覺一笑,滿是懷緬與苦澀。 「……老三話少,就你話多!哪來忒多廢話?」 一把陰陽怪氣的嗓音鉆入耳鼓,如灌陳醋,自是天縱奇才的聶二俠調(diào)息完畢, 風風火火加入戰(zhàn)團。隨之而來的魁梧男子,隨手敲他了一腦袋,英俊粗獷的褐膚 面上笑出一枚淺梨窩,似連微瞇的眼睛都溢著笑意。 秋霜色朝他微一欠身。「宮主,屬下來遲了。」 「是我同老四沒等你。」韓雪色點頭還禮。雖是隨意為之,看得出習以為常, 可見在奇宮之主的心目中,這位大師兄是必須禮敬尊崇的對象,并不以下屬視之。 「我接了鴿信,心想強援將至,委實放不下老二,於是來瞧瞧。讓老四沿途 留下號記,也是我的意思。」 秋霜色淡然道:「本宮之興亡,系於宮主一身。宮主若於外地有什么傷損, 我等連風云峽也回不去了,這一節(jié)還請宮主務必放在心上。」韓雪色撓撓獅鬃般 的暗銅色發(fā)頂。「知道啦,老大。下回我一定等你來再行動。」 「……一個個口蜜腹劍,陽奉陰違的,演什么大戲?」 聶雨色嘖嘖兩聲,冷笑:「肯定是老四吵著來,宮主又是個耳根軟的,這下 可好,戀jian情熱,還不是一拍即合?說什么也是我的意思,以為很有擔當? 老大你再順著他演啊,什么務必放在心上,噁不噁心啊你們倆!你就再由得 他,專門針對我就好,再有下回他還是會這么干,總有一天把命送掉!要不以后 我出門前先佈個陣,把你們倆關(guān)房里,省得自己跑來送死?」 秋霜色淡淡的也沒應聲,由得他罵;韓雪色訥訥傻笑,頗有當著外人之面被 捉jian在床的尷尬。沐四公子還想打圓場,和聲勸道: 「這不是少了一個都不行么?早說要四個人開陣,我和宮主——」 「開陣?開你媽的陣!」聶雨色一腳踹去,不知是人矮腿短,抑或沐云色身 法太快,被從容避了開去,顯然平素在山上也都是這么腿來腳往的。「在谷里, 對子狗照定我腦門就是一指,要不是老子反應快,哪有命開什么屁陣!帶倆拖油 瓶頂個卵用!」 「……掌嘴。」 聶雨色提掌自抽了一嘴巴,表情陰沈。 「宮主,吵架端這派頭出來,就太不地道了。有本事你懟死我啊。」 「典衛(wèi)大人在,讓你爆粗口!沒家教。」韓雪色怡然道: 「其余你說得都對,本座沒什么意見。繼續(xù)啊,甭理我。」 「好啊,待我先辦完一件事,回頭懟死你們這幫兔兒爺。」沖沐云色一伸手: 「琴來!」 地祉發(fā)布頁4V4V4V點 . 沐云色見宮主和老大都沒攔著,無聲地嘆了口氣,雙手捧過,不忘叮嚀。 「別砸啦,能修的。這可不是一般的琴。你當成兵器得了。」 聶雨色怪眼一翻,冷笑不絕。「看來朋友真不能亂交。自從結(jié)識某某人,你 這開口必夾廢話的境界居然又突破了,句句都是廢話!再這么水下去,遲早要成 廢話界的三才五峰啊。」從無奈苦笑的師弟手里接過琴,將琴尾的龍齦往地面一 插,如前度般豎起「玄律」,腳踏齦托,信手在岳山處扳得幾扳,「錝!」一聲 清響,第四條絃已被解下一端。 聶雨色翻轉(zhuǎn)鐵琴,將絃繞過龍齦,固定在琴首底部的護軫上,真把玄律琴變 成了一張弓。 沐云色看得撟舌不下,但更離奇的事還在后頭。 聶雨色一掀底部琴軫,變戲法似的從琴身一側(cè)取出一柄長約二尺、極薄極狹 的無格鐵劍,劍尖穿出圓孔,往絃上一架,踏足彎「弓」,單臂拽滿,哼笑道: 「這玩意我早摸得精熟,本就不是琴,而是殺人兵器!我一直沒搞懂的,是它怎 能彈得出聲音來! 「好了,你們通通死下山去,別在這兒妨礙老子,有多遠死多遠,滾罷!」 他說翻臉就翻臉,不止沐、韓面面相覷,耿照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綠影微晃,未見秋霜色怎么動作,人已攔在玄律之前。「你這是做甚?」 「給師父報仇!」聶雨色切齒狠笑: 「老大,閃開!」 「四奇陣非是迷陣,你這一箭射去,若然有用,也只是射破陣壁而已,何況 陣中之人,也非站著不動讓你射。你不會做這種傻事。」修長的翠衫青年隨意一 站,玄律弓之前便彷彿只有他而已,不知是他的身形如須彌山般貫通天地,抑或 箭尖被縮成芥子毫末大小,所向再也無關(guān)緊要。 如此驚人的氣機鎖定,除開殷橫野、蠶娘前輩的峰級高人,耿照只在居南陵 游俠之首的「鼎天劍主」李寒陽處領教過。聶雨色首當其沖,頷顎間撐出銳利緊 繃的線條,面色慘白如紙,額間滲出密汗,可以想見壓力之大。 「所以你要的,恰恰是射破陣壁——該說是毀去陣基。我猜的是也不是?」 韓雪色心念電轉(zhuǎn),想起老二炸死驚震谷那幫蠢才時,用的也是火油木煉制的 陣基礎石,恍然大悟,沉聲道:「老二,你打算炸死老賊,是不是?才讓我們立 刻下山……那你自己呢?想違背誓言,獨個死在這里?你就是這般看待同生共死 的手足之誓的,是么?」 眉宇間的愧色一現(xiàn)而隱,聶雨色「嘖」的一聲,面露不耐。 「你們快快滾蛋,老子便能拉開足夠的距離,誰想死在這種破爛地方?這四 根礎石是我在山上所煉,試驗用的玩意,豈無自毀保密的設置?這陣最多支持一 刻,一刻后地氣將引燃樁底術(shù)式,一口氣燒個精光,連灰都不剩,老賊躺著都能 脫身。 再不快走,一個都別想走了!「 沐云色忍無可忍,怒道:「你老愛冷著臉數(shù)落別人,最不拿自己的命當命的, 就是你!師父死了,老三也死了……憑什么只有你能不要這條命,旁人都得由著 你來犧牲?」越說越怒,不由得紅了眼眶。 聶雨色冷笑:「我沒空同娘們啰皂!成天哭哭啼啼的,沒點長進!再不滾我 把你踹進陣里,噁心死對子狗!這陣一刻后就廢了,趁陣勢還在,以外力擊破陣 壁,連礎石帶地氣一同引爆,正好送對子狗上路。靠你們這幫廢物,沒點屁用! 師父老三死不瞑目,還不是全靠我?」神氣囂狂,眸光一冷,邪笑道: 「老大,我們十幾年的恩怨,別以為我真不敢放。我忍你很久了。」 驀聽一陣豪笑,韓雪色撢撢襟袍,巨靈鐵塔般的身形一屁股坐下,神色自若, 遙對耿照一拱手。「耿兄弟見笑。因為這腦子不清楚的混帳之故,我風云峽一系, 今日要給這片山頭陪葬啦。耿兄弟未與我等立過誓言,切勿自誤,宜速速下山。 我奇宮不尚俗殮,毋須棺木碑銘,可惜分別無酒,未能與耿兄弟一飲。」笑語雖 豪,眸中殊無笑意。 沐云色心領神會,也氣虎虎地盤膝一坐,對聶雨色叫道:「老二,要死便一 起死,誰人怕來?不是只有你,才念著師父和老三的仇!我……我恨不得生啖老 賊血rou,教他萬剮千刀,不得好死!你要炸山是不?算我一份!」想起師父師兄 慘死,不由得眥目淚血,嚎啕大哭。 這幫人任性起來,真是一個比一個任性啊!耿照目瞪口呆,一時間不知該說 什么。聶雨色可不是這種場面能唬住的角色,抬足滿弓,似要連師兄一起射個對 穿,一邊咒罵不絕,卻非是爆粗口之類,罵沐四優(yōu)柔寡斷,罵韓雪色體弱無用, 罵師兄愛充好人……什么傷人罵什么,正因為不是無的放矢,入耳才更痛徹心肺。 這種罵法是要結(jié)死仇的。耿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果然沐云色聽不下去,從制止、勸解到對罵起來,也不過就三兩句間。韓雪 色不發(fā)一語,面色越來越紅,耿照本以為他是竭力忍怒,突然「噁」的一聲,仰 天噴出血箭,倒地不起,才知情況不妙。 「……宮主!」沐云色撲前攙住,先探氣息,再讀脈象,七手八腳施以急救。 聶雨色一驚分神,秋霜色已按落劍尖,垂目而視,和聲道:「夠了罷。再怎 么罵,他們都不會恨你。他們想的和你一樣。換作是你,便能舍下他們,獨個兒 逃生么?」 聶雨色單肩垂落,心不甘情不愿地松絃收腿,拂袖道:「我道你要聰明些。」 秋霜色淡然笑道:「聰明的一向不是我。」伸手接住玄律。 未及看清他是怎么弄的,鏗鏗幾聲,鐵琴又恢復原狀。 秋霜色取出一只長長的淡綠布囊罩起束口,斜負在后。 「……閃開,讓專業(yè)的來!」聶雨色一個箭步竄至,抬腳攆開沐云色,只看 一眼,伸手死攢韓雪色人中。韓雪色吃痛蘇醒,咳血不止,差點又嗆暈過去。沐 云色阻之不及,氣得七竅生煙:「老二你干什么!」 聶雨色懶得搭理,揪著韓雪色衣襟,小雞抓老鷹似的提起巨軀,貼面咄咄。 「你一共吃了幾枚奇鯪丹?你他媽把奇鯪丹當炒豆還花生米嗑?你腦子跟卵 蛋錯位了是吧,還是都留在女人褲襠里?」 「你……要敢提阿……的名字……」韓雪色咬碎滿口血沫,咧開一抹狠笑, 襯得下排左右兩枚霜白的犬牙分外精神。「我……我發(fā)誓會揍……揍得你……」 「滿地找牙么?」聶雨色一臉釁笑。「別只是說說啊,我很期待。我有沒有 告訴過你,每回你干她的時候,我都在房外偷看?還讓老四畫成春宮圖,集結(jié)成 冊,在越浦刻刊行——」 「沒有這種事!」 沐云色自從被發(fā)現(xiàn)有繪畫方面的才能,二師兄就老愛開春宮圖的玩笑,迄今 已有十五年的歷史。沒有少年不看春宮圖的,但這塊在聶雨色的反覆cao作下,硬 生生成了沐云色心上的巨大陰影,一聽就翻臉,害得他幾位師兄樂此不疲,屢屢 翻新花樣。 「……出到第四十五卷了,坊間盜很多,千萬要認明正,才有保障。」 「那……要去哪里買呢?」身為武林賢達,韓雪色果然很有權(quán)概念,拼著 只剩半條命,也要為大夥兒提問重點。 「哪里都沒有在賣!宮主不要本能地配合他胡說八道!」沐云色氣炸了。 聶雨色玩夠了,一瞥旁邊瞠目結(jié)舌的耿照,沒好氣道:「耿小子!你他媽看 戲啊?滾過來當馱獸!」 秋霜色身負鐵琴,聶雨色、沐云色臂腕受傷,能背韓雪色下山的,唯耿照一 人而已。四奇陣只能再維持一刻,逃亡的時間已是分秒必爭,韓雪色幾百斤的重 量還不是最要命的,無論誰來背他,終不免拖著兩條長腿,在迂回的山路間磕磕 碰碰,才是煩中之煩。 耿照的身量較他矮得多,索性讓沐云色以繩索牢牢縛在身上,以防中途墜落。 「有勞典衛(wèi)大人。」秋霜色對他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謝,待過得這劫,再 與大人一敘。」 「毋須如此見外。當日若非琴魔前輩,也沒有今天的我。」耿照抱拳。「山 路難行,先走一步。請!」發(fā)足掠下山道,幾個起落間便已不見蹤影,將隨后打 紮的沐云色遠遠拋了開來。 秋霜色極目遠眺,劍眉微軒,卻沒逃過將行的聶雨色之眼。瘦小蒼白的青年 嘿的一聲,嗤笑道:「對,他就是這么行,讓我們看來活像一幫蠢蛋。《奪舍大 法》能長見識,沒聽說能長功力,他肯定不止偷了咱師父,還偷了別個。」 「有緣者得之,不能說是偷。」 秋霜色一捋長鬢——他和韓雪色的這個習慣動作,明顯是自琴魔處學來—— 淡道:「不說這個。你先走罷,我來斷后。」 聶雨色冷笑。「要不是我太瞭解你,還以為你斷后是打算偷偷引爆四奇陣, 炸對子狗個屍骨無存。但你不是這種人。」 老大無疑是個既不貪,也不怕的人,死之於他,完全就不是個驅(qū)力。師尊和 老三的死訊傳上龍庭山之時,相較於自己與宮主的悲痛驚駭,他的反應倒是一如 既往的鎮(zhèn)定,半點不教人意外。 但聶雨色并不以為老大對人世間的一切,看淡到了這種境地,他不是那樣。 更有可能,是他對師父的消逝做了許久的準備,只是那天一直遷延,直到現(xiàn)在才 終於到來。在這個延緩的過程中,正常人都會額手稱慶,感謝天眷罷?不知不覺 松懈下來,也是理所當然。但秋霜色不會。 他會持續(xù)準備,安靜地等待著,年積月累,韶光悠長,無日無之。歲月幾乎 是世間萬物的敵人,卻始終是秋霜色的朋友。他永遠在準備。總是有準備。 「說老實話,我沒招了。」要聶雨色承認這件事很難,連秋霜色聽著都抬起 了眉眼。有一瞬間,聶雨色以為自己看見他在笑。「對子狗一會兒蹦躂出來,我 就是躺著讓他宰而已。是你說要跑的,還有得跑么?」 這一回秋霜色才真的笑了,淡如閉目迎風。 「凡人的武功技藝,在三才五峰之前,不值一提,我也想不出什么取勝的法 子來。只是圣人有云:變則通,通則久。不走極端,總會有路。」一指山下, 見沉沙谷外,驟起大片塵沙,當中似有無數(shù)蹄影騰躍翻滾,彷彿能聽見鞭聲肅肅, 呼喝聲不絕,卻不知來的是何方人馬。 「你瞧,這變不就來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