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貪婪
弱貪婪
你已經夠高了。符黎原本想告訴他,無論成人禮還是去游樂園那天,即使眼前繚亂、繽紛,她也能飛快捉住他的顏色。 但通常,人們不會輕易感到滿足。她有時覺得自己的身體再長一丁點兒就能到一米七;令兒更夸張些,說再向上天索要5厘米,湊到整整180公分。她們不打算困在女孩沒必要長那么高的傳統印象里,反而還覺得遠遠不夠。在她私密的語言世界里效仿著大學課堂上的弱辯護這種微小的心思被命名為弱貪婪。它毫不齟齬,沒有傷害,從每個生命內部自然地生發出來。 那光喝牛奶不行,她笑著,還得健身。 小葉坐在沙發上咬著吸管,模模糊糊說有道理,好像出神地思索著這件事。 音樂不斷流淌,徹底換為耳熟能詳的歌單,每一首都散發著令人懷戀的氣息,把她推回柔軟的舒適圈內。空調溫度似乎逐漸降低,她起身舒展了雙臂和肩背,然后高高舉手,喚來服務生幫忙碼球。 臺球并不是一項難以上手的游戲。葉予揚已經適應了節奏,不會讓球桿翹起,也爭取不讓擊球點偏離自己的設想。這次,開球桿由他掌握。他希望每個球都分散,想要一種完全明亮的、敞開的局面,所以準備多用些力氣,微闔左眼,瞄準,推進。 霎時,耳邊響得零零落落。凝重的球體相互沖撞,如他期待的那般間隔遙遠,不作糾纏,卻自由得抓不到規律。他的目光隨之移動,一會兒在桌臺邊沿,一會兒去往中央,過程中尚存期待,但幾秒后,等到高速運動終止,幸運仍沒有慷慨降落。 好聽!符黎稱贊道。無論球是否落袋,她都十分喜歡這輪豐盛的碰撞。 葉予揚輕輕嘆了口氣,隨后見她低身,左臂伸長,馬尾垂至肩邊。他總是不由自主追隨她每個動作,可他不知道她難得束起長發是為了更方便在臺面上發揮。主球與目標球之間,她的視線中透露著大獲全勝的野心。 橘色5號,白球自斜后方輕柔相觸,使之緩緩落袋。 接著,她鎖定位于對角線的全色球,伸縮球桿比試幾下,目送它進洞。 不會一桿清臺吧?他默默產生擔憂。 第三桿,她推白球闖入稍顯擁擠的另一端。它順滑地快速穿行,沒碰到任何一個花色球,直直向著1號球飛去。 完了 像有預感似的,符黎在出桿后喃喃自語。白球滾動的速度超乎想象,碰了1號球后還不甘心停下,在幾顆花色球周邊盤桓,意外將黑色8號穩穩地送入底袋。 小葉驚訝地笑出了聲。她瞠目,感覺不可思議:留到最后的黑8經常反復徘徊,令雙方陷入僵局,此刻無心插柳,卻偏偏最為順利。 拿出來繼續打嗎?他問。 不,我失敗了,所以算你贏了。 但是這局才剛開始。 要按照規則才好玩。 符黎說著,用長長的球桿將臺面上的球掃進洞。先前常提前打進黑8的是令兒,這次也輪到了她。錯誤的時機會導致失敗,下次,她決定刻意回避這種可能性。 比賽一局一局繼續。葉予揚不會錯過每個筆直的角度,而她更適合斜線入袋,擊打白球側身。有時,游戲性取決于參與者的重視程度。他們偶爾為各種原因分神:她忽而聽到熟悉懷念的歌,仰頭望向館內的天花板;他則在那一刻悄悄看她。但歸根結底,為了贏,誰也沒有掉以輕心。 兩個小時過去,最后,隨著悅耳的響袋聲,符黎干脆利落地宣布勝利。 今天就打到這兒吧。 手機顯示時間已過八點,客人絡繹不絕,周遭也喧鬧起來。小葉玩得意猶未盡,但中央空調的溫度有逐漸走低的趨勢,如果再不離開,他擔心她會覺得太冷。 外面空氣涼爽,比起室內卻溫暖些,正是散步的好時候。天色完全黑了,罕見地散布著星星的痕跡,他順著符黎的指尖仰望,簡直快要傾倒。 jiejie,我們能一起走嗎? 葉予揚試探著,沒有說我想陪你回家。他不清楚她要回到哪個家,是更遠的邊沿,還是近距離的那個地方。許多原因在心中明滅閃爍,星星也不安地動搖。 好啊。 回答時,符黎還沉浸在星夜中。十幾年前,她坐在母親的自行車后座上,奮力后仰身體,與漫天繁星無言相視。當年那個小女孩疑惑為什么我不是你們其中一員,后來,這座城市地面的光源愈發刺眼,遮蔽了天上的群星。 晚上八點,離沉睡時間還早。街邊車水馬龍,他們并肩而行,走著走著邁向狹窄的小路。她一半的心在為久違的星星感動,另一半在想這兒以前也寬闊得能種下樹木,只是要為擁堵的機動車騰出位置,才變得僅剩一人寬。不知不覺,她走在里面、上面,而男孩貼著人行道邊緣。 那個,其實我想問 小葉挑起話題,但被一陣鳴笛聲打斷。緊接著,昏沉的燈光下,他的眼神亮了起來。 符黎有個難改的壞習慣。或許從小耳濡目染,每每走在馬路上,她總想拉一下別人的衣袖,提示對方靠向內側,避一避呼嘯而過的車輛。過去旁邊是女性同學,是楠楠、小樂和令兒,她們不會介意,這舉動便顯得無關緊要。但剛才,她聽見背后的電動車臨近,也下意識伸了手,待手指碰到他短袖下的上臂時,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做錯了什么。 那男孩的確順著這股力道往里靠了靠,為后面急躁的車子讓路。可符黎頓時心虛,莫名想到那顆滾入底袋的黑色8號球她并非故意把它打進去。這是一個失誤,得想辦法挽回,雖然她根本不知道為什么要給無意識的行為作出掩飾。 對了,這個還給你。 她拉開肩上的包,拿出一張堅硬的卡片。那是進入葉予揚家小區的鑰匙,當初被聘為補課家教時從王姐那兒得來,如今高考結束,她也失去了繼續擁有的理由。 先拿著不行嗎? 這樣不好。 那如果我還想請你上課呢,比如大學的英語。 那還要看你的家長能不能同意啦。 幾步之后,小葉重新走回原位。事實上,他想與jiejie貼近,甚至險些以為她的觸碰是一個信號,但接下來幾句帶著距離感的話語迅速澆滅了他的期待,告訴他那只不過是純粹善意的提醒。 jiejie看見那封信了嗎。 他們不能陷入沉默。對十八歲的男孩而言,那有種殘敗的意味。 看到了,她看過來,謝謝你。 符黎的嗓音像寧靜的流水,真摯,堅定,僅此而已。 頓時,他腦海中浮現出幾天前的旋律。I only wanna be your friend,音樂工作室里,夏子翊彈著吉他唱了這首老歌。也許他該及時出言打斷,而不是任由他唱到結尾,坐實他們只能是普通朋友的結局。或者,從另一角度想,夏可能是想表達安慰:至少你們還是朋友。當初,葉予揚的確想過,即使告白失敗,他也期望他們還能保持聯絡。 關于我答應過的事情。忽然,她又開口,但沒挑明承諾的具體內容。真的對不起,小葉,我現在還想不清。 前方影影綽綽,快要接近十字路口。他沒決定往哪兒走,只想跟著她的方向。 可以再給我一點時間嗎?符黎問。 好啊。 符黎聽見小葉放松下來,但她必須趁現在將剩余的事也和盤托出。 這段時間,我也會和其他人來往 他的心起起落落,一瞬墜入云霄,一時又與掉落在地上的星星繞著圈。 除了那個叔叔還有那位室友,不會再有別人了吧? 她忍俊不禁,點頭承認。 小葉又說了一遍好。比起被拒絕,他更喜歡現在的狀態就像高考前的日子一樣,一切尚未結果,一切還能重新來過。 jiejie,突然,他懺悔道,我也想說抱歉。 為什么? 對于她遭遇襲擊的意外,葉予揚一直閉口不談,無論在表達情意的信里,還是平日的對話里。他害怕反復提及會令人不斷憶起悲慘的細節,如同多年前他目睹mama的離世。他更害怕談論這件事會把他們推向彼此,她,以及她來自國外的室友。有那人出手相助才是一場偉大的幸運,但當花園中奇珍異草悄然作祟的時候,他也曾幼稚地妄想過時光倒流。 我沒有及時關心你,那件事對不起。 歉意含在他誠懇而低落的語氣中。符黎看向男孩側臉,感覺他像咬壞了家中地墊的小狗。 沒關系,真的,我已經收到足夠多的關照了,而且我其實沒那么容易受傷。她對他笑,然后阻止了自己想摸摸他頭發的沖動。再走一段路我就要到家了。 那我陪你到家門口。 她果然還是要回到近處,但他已經不在乎,即使那兒住著導致他后來豪飲牛奶的元兇。如果那名外國人剛好站在窗邊將視線下放,他想,自己會向他表示感謝。 夜色溫柔。這次,輪到她說好。 jiejie,我們回家后玩游戲怎么樣,你之前答應我的。 可是我們才剛剛一起玩了幾個小時喔。 才兩個小時而已 少年人不想收斂他的貪心。符黎時而望著星星,時而望向他的眼睛,有了天色漸漸明亮的錯覺。一株弱小的貪婪長出來,然后又一株,她走過去,捧起它們的葉子,手指撫到柔軟細膩的綠色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