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傳承
07:傳承
文丨蓮七 半分鐘前秋渚便被手機叫醒,今天是說好去看望外婆的日子,雖然還是有些困,但是也要打起精神從床上爬起來了。 秋渚從房間里出來的時候被嚇了一跳,他沒想到夏江竟然會在這樣的季節在客廳睡了一整晚,等他起床后才發現的時候,他已經被蚊子咬了一個又一個的血紅的大包。這個季節的蚊子尤其兇猛,每一口下去都見血,有一只甚至喝飽到飛不動,停在了夏江的大腿上,一巴掌下去能糊一手的血。 秋渚看到了,嘴上責備手上趕忙拿來花露水給他抹上,掀起衣服越抹越發現包居然比想象中的還要眼中,又在抽屜里找來了風油精抹上才好一點,一想到這小子昨晚因為自己的疏忽昨晚遭了罪,又是心疼又是埋怨:都這么大個人了,也不懂得照顧自己。 都說不用了,風油精那個味道真的很難聞。夏江傻笑著,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你傻啊,在客廳睡也不知道點蚊香片! 蚊香在房間里我怕吵到你,所以就 秋渚的心在那一刻突然軟下去了,真是徹底被他打敗,還是和以前一樣,一樣的笨一邊給他抹藥一邊在心里自語自語,這個笨蛋弟弟真是一點沒變。 昨天晚上的尷尬就在一場花露水的味道中落下帷幕,今天說好要去看外婆的,得趕快點了。 兩人簡單洗漱,換好了衣服就出門了。 老媽現在還在省城忙碌著,只能下次再一起去了,這次就先讓兄弟倆先去,反正外婆家離這里也不遠,開車也就兩三個小時的路程,有空可以常去。 一出小區大門,夏江輕車熟路的帶秋渚來到一家糕餅老店,秋渚對這家店還留有一些印象,外婆最喜歡的就是這家店的紅棗糕,松軟的蛋糕里夾著濃香的紅棗,小時候要是去外婆家,mama一定先到這里給外婆帶上幾盒再過去。 隨后兩人就上到公交車上車。這個點公交車上多是去上班的大人,中間夾雜著幾個送孩子去上補習班的老人。 公交車開出半個小時,在中間某一站下車。這里已經遠離市區,兩人來到一個比較邊緣的站點等車,附近只有幾條小路和一些民房,連行人都很少。 早餐沒來得及多吃幾口,怕夏江餓,秋渚從包里拿出一包餅干,撕開口子先遞給夏江,夏江死要面子猶豫了一下沒要。拿著。秋渚一再堅持,夏江這才拿了幾片塞進嘴里。 在小站等了十幾分鐘,才有一輛破舊的小巴車才沿著公路不緊不慢的開來,夏江攔下車,兩人一起上了小巴車。 坐在搖搖晃晃的小巴車上,兩人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夏天白天比較長的關系,當我們回過頭來回憶童年的時候,最初涌現出的往往都是夏天,悠長的夏日,怎么貪玩也不會輕易暗下來的白天,永遠過不完的漫長兩個月,上山下河無所不包的游戲,還有一群要好的小伙伴。 夏天的蟬,夏天的西瓜,夏天的翠綠的稻田,潺潺的小河,落日余暉,光影斑駁的七八點鐘。在他們往后的人生,沒有那一段日子比那段時光的快樂來得更加純粹。 在兩兄弟念一二年級的時候,家里的一切都在往好的一面發展,夏爸爸的建材生意越做越大,但在外面的應酬也變得越來越多,回家的次數只能是越來越少了。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認識了幾個做出口材料的老板,跟他們合伙做大了大生意,這下荷包更鼓了。 mama看向爸爸時臉上的笑容卻少了許多。 爸爸在和幾個大老板有生意往來的時候,不時的接觸到社會上一些三教九流的人物,一開始還推脫說是應酬,沒辦法,后面也就無所謂mama知道不知道了,有時候兩三天沒回家卻一個電話也沒有,這樣的事在兄弟倆上三四年級時時有發生。 mama不怨,也不恨,面對兩個孩子時還是報以微笑,但是當一個人獨處時時常嘆氣,等積累了足夠多的工作經驗和人脈,選擇跳槽到了省城一家規格更高公司,工作忙起來的時候住在省城,休息日才能回家一趟,爸媽兩人的生活軌跡幾乎沒有了交集。 就這樣,一家人過起了一段聚少離多的日子,那段日子,走在街上都會聽到自己身后的各種閑話,但是兄弟倆都還小,對這些復雜的事也是一知半解,他們只知道家里發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但是具體是什么連他們自己也說不上來。 終于,爸爸mama的感情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好了,等他們發現這個問題的時候,爸媽開始吵架,甚至砸起東西,什么都砸,家具、碗筷,抓到什么順手的都往地上扔,嚇得秋渚只能抱住夏江躲在矮竹床上一塊兒瑟瑟發抖。 等夏江兩兄弟升到四五年級的時候,爸爸和mama的感情傷痕撕裂到了不能愈合的地步,于是只能分居。 六年級的某一天,爸爸發現只有秋渚一個人在家,連哄帶騙說帶他去找mama,爸爸就這樣瞞著mama帶走了秋渚,只留下mama和夏江兩個人守在小城。 爸爸的跨國生意是越越大了,賺了一筆十年的他想都不敢想的大錢,只要有時間就一定會約上幾個狐朋狗友一起出現在燈紅酒綠的場所,明里暗里結交了幾個有些面子的朋友,此時算是半只腳已經踏出國門,等條件穩定些便偷偷把小秋渚也一起接到了美國。 秋渚怎么也不會想到,在這之后發生的一些給自己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的事,讓他決定一輩子都不會選擇原諒他。 夏江則和mama守在寧靜的小城里,但是一家四口昔日在公園門口笑容燦爛的合照碎開了一道刺眼的口子,照片從此蒙上了厚厚的灰塵。 小夏江還不明白這個家已經發生了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每天仍癡癡的盼著爸爸和哥哥回來,時不時地抬起頭來,眨巴著一雙天真無邪的大眼睛問mama:mama,mama,哥哥和爸爸什么時候才回來呀? mama不忍心告訴他真相,不得已總是哄他說:別再想他們了,爸爸工作太忙,要過年才能回來,到時候帶哥哥一起回來過年。 懵懵懂懂的小夏江總是將這些蹩腳的借口信以為真,盼著春節快點來到,但是他們娘倆每一年都是守著空蕩蕩的屋子過新年。 漸漸的,夏江就不再過問了,他好像一夜之間懂得了小時候那些刺耳的閑言碎語是什么意思,爸媽感情破裂,爸爸帶著哥哥離家出走,再也沒有人可以述說他心中所有的苦悶,只是偶爾會失神的望著一望無垠的天空。 有時候冥冥之中自己好像知道秋渚這會兒也在難過,這算是雙胞胎之間才有的心電感應嗎,他不知道。 . 來到異國他鄉爸爸頻繁的出入一些娛樂場合,娛樂場所門口的金發女郎們總是穿著低得不能再的亮片裙子,一伙人擁著其中的幾位一起走進霓虹燈刺眼的大門。很快,爸爸就在那邊有了新歡,一位身材火辣的金發美女,沒過多久便打算閃婚,但是當那位金發女郎看到秋渚已經是個中學生時,一臉嫌惡,嫌秋渚太大了不親后媽,說什么都不同意要秋渚。 爸爸為了和新歡結婚一咬牙決定放棄自己親生骨rou的撫養權。離婚后,每年按時付一大筆贍養費給兩個孩子權當做補償,兩兄弟從此再難見上爸爸一面。 這世上的感情大抵就是如此,大多數時候不是死于命運的劫難,而是疲于生活的茍延殘喘。 和原配十幾年的夫妻緣分就止于這場突如其來的鬧劇,卻又無可奈何,他們都已經疲于應付這場不堪的婚姻,除了以離婚作為收場,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 掙扎了好幾年,幾度輾轉,秋渚、夏江還有mama現在又是痛一個屋檐下的一家人了,無論是在血緣上,還是在名義上。 童年的花蝴蝶飛走以后就再也尋不回來,夏江他從來沒有想過失去的東西也有失而復得的一天,所以他加倍的珍惜這份感情,好不容易抓到手里了,就小心翼翼的守護著。 載著十來名乘客的小巴車慢吞吞的開在通往縣城的小路上。 在路邊的車站轉了一次車,兄弟倆才坐上通往縣城的小巴車,開了大約10分鐘,小巴車往一條比剛才更窄的鄉間路小路上開,路面變得有些顛簸起來,路兩邊的房子也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青山濃郁的綠色,一條小河跟著小路蜿蜒向前。 昨晚沒睡好,加上今早又起得又有點早,夏江隨著車子上下晃動而有些打瞌睡,點了幾次他頭,迷迷糊糊中看到窗外的景物睡意立刻就沒了,師傅,就在這里下車!車剛停穩,就拉著秋渚一起下車。 下車時已經臨近中午,頭頂上艷陽高照,兩人的腳下是一條布滿了塵土的水泥小路,小路的寬度只能容納三四個人并肩走,路兩旁是無窮無盡的稻田,稻田后的山腳下坐落了幾座青灰色的老房子。 夏江跳到小路上,手往前一指說:再往前走幾分鐘就是了。 秋渚往前看了幾眼,跟著走下來了,他對這條小路殘存有一些模糊的記憶,小時候一家四口就是在這條路上手牽著手回外婆家的,好像有一臺放映機在播放腦海中的畫面,爸爸手里提著幾袋東西走在前面,mama兩只手牽著兩個孩子走在后面。等秋渚一踏上這條路,那些藏在身體里的回憶就這樣蘇醒了。 一路走來,路的兩邊全都是翠綠欲滴的的稻田,不深不淺恰到好處的綠,綠得仿佛有生氣,清風徐來,風里都是禾苗的淡淡清香。 快要走到一座青灰色的老屋前的時候,路上一只路過的黑貓和兩人相望,看了幾秒鐘后,又慢悠悠的走掉了。 已經有6年沒有回來的秋渚站在大門外,心跳有些加速。 房前是一片寬敞的院子,角落里支著葡萄架,一到夏天就投下一片nongnong的陰涼,葡萄成熟,酸里帶著甜,摘下來分給鄰居們。葡萄架下躺著一條看家的土狗,熟人來了搖尾巴,陌生人靠近立刻大吼。院子里還散養著幾只土雞,隔幾天就有一個新鮮的雞蛋。 夏江怕秋渚不好意思,拉過他的手領著他來到古樸的大門前,大聲朝里喊道:外婆,外公,我們來看你們來了。 坐在堂屋里的外公聽到后推了推外婆,外婆朝門外望去,欣喜地喊到:呀,是小夏,小秋也來了。 外公和外婆還有舅舅在這座上了年紀的老房子里生活,夏江自己也說不清這座房子有多老了,反正外公從小就在這里生活,在這里長大,在這里養育了三個子女。 兩個舅舅有事不在家,外婆搖著蒲扇出來迎接。 幾年不見加上又一場大病的侵擾,讓外婆看起來又比上一次來看她的時候蒼老了許多,唯一不變的就是臉上熟悉的熟慈祥笑容。 外婆先是迎向夏江,看到秋渚后一直握著秋渚的手,夸秋渚長大了,也長高了,以后無論做什么都一定會有出息。 外頭熱,快到到屋里坐,屋里頭涼快。外婆拉著兩個外孫的手進了老屋,冬暖夏涼的青瓦房里,坐到外公親手做的竹椅上,果然瞬間涼快了許多。 多年不見秋渚,外婆和秋渚的話就更多一些,多問了幾句在美國的生活,秋渚只是端著茶頻頻點頭,說一切都好,都不錯。平時總是說金紓演技好,其實秋渚也不遑多讓。 在說話間,屋后飄來了飯菜的香氣,兩人這才想起已經離吃早餐過去了好幾個小時,這會兒肚子早餓了。 你們先休息一下,外公在炒菜,馬上就能吃飯了。兩人聽到這話有意要去幫忙,外婆搖著扇子讓他們都快坐下,廚房黑咕隆咚的,你們倆就算去了也幫不上什么忙,在這里坐著就行啦。 兩人這才坐回去。 很快,飯菜就做好了,外公端著兩碟涼菜上來,秋渚幫忙擺上碗筷,夏江從廚房里端上一盆湯,菜這就算齊了。 桌上的幾碟小菜中有拍黃瓜,南瓜嫩芽湯,rou末炒茄子,土豆燒rou,這些農家菜里的蔬菜大多是外婆自己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自己種出來的,黃瓜早上才剛剛摘下來,泡在井水里,等吃的時候再拍好,筷子夾起一根涼拌黃瓜,每咬一口嘴里就發出咔擦的一聲,脆生生的,汁水清甜。米飯用從山上引下來的泉水來煮的,每一口都是大米原始的清香。 吃過午飯,坐了一會兒,反正也沒什么事情可做,夏江帶著秋渚到后面的老屋后看看。 走過廳堂,后面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天井,站在天井里一抬頭就能看到一方天空,天井中有一張石桌,旁變圍著幾個石凳。角落里擺著一口大缸,缸里還有幾條紅尾的金魚。 繼續往前走,夏江指著說,哥,你還記得嗎,前面那個房間就是外公的書房。推門進去,就能看到三面墻的書架上都堆滿了高高的書,其中有些書已經老得快要散開了,書房靠窗位置擺放了一張油光程亮的黃楊木書桌,桌上擺有筆墨紙硯,因為外公常在上面練字,桌面已經被磨得油光發亮。 外公在年輕的時候曾是縣里為數不多的讀書人,中年時也是縣里中學的語文老師,教出來的學生里有腰纏萬貫的大老板,也有窮光棍。 小的時候,兩個小破孩就是從這扇窗子偷偷爬進書房,夏江看到毛筆就覺得新奇好玩,就用外公的毛筆在紙上亂涂亂畫,秋渚在一旁勸他趕緊停手,外公看到了要罵的。但是夏江哪里肯聽,最后兩個小壞蛋免不了被趕來的外公拎出來,一頓罵。 反正是隨便走走,秋渚走著走著就來到了屋外,飯點剛結束,路上看不到一輛車,只有兩個剛從田里歸來的農人,扛著鋤頭走在路邊的玉米田的陰影下。 轉身回頭時,秋渚又在路邊看到那只路過的野貓了,此時正蜷在一個墻角下的破石臼里,蜷成一團黑毛球,呼呼熟睡。 秋渚再次看到這只貓便想要拍下來,一模口袋才想起手機在屋里充電,這意識到自己已經大半天都沒碰過手機了。 算了,站起身,午后的微風里都是似有若無的水稻香。 在這里,好像連時間都變慢了。 回到屋子里,秋渚和夏江陪外公外婆看了一會兒電視,又陪外婆聊了一會兒天,客廳里都是夏江的爽朗的笑聲。 午后有些乏了,外婆看到兩個外孫都有些累了,說:你們到房間里休息一下吧。 久違的再次躺到了這張床上,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感覺,就好像上一次躺在這里還是在前幾天前。 微涼的穿堂風吹來,吹在身上無比的舒服,秋渚和夏江的眼皮越來重,越來越重,此時好像有兩個頑皮的小男孩躺在他們的身邊,趴在床畔,笑嘻嘻的玩鬧,怎么勸都不肯睡午覺,靠在在老木床床沿咯咯地笑,玩得累了,才慢慢進入夢鄉。 夢里他們還是二三年級時的模樣,穿著臟兮兮的短袖校服,胸前系著紅領巾,在大槐樹底下玩捉迷藏,斗蛐蛐,他找啊找,找啊找,卻忘記自己要找的人是誰了 晚上。 兩個做工的舅舅回來了,看到秋渚也說,秋渚都長這么大了啊,夏江暗自發笑,秋渚只嗯了一聲。 大舅殺了一只外婆養的大公雞,幾個人做了一大桌子的好菜,一家人圍著桌子干杯。夏江偷喝了一口外婆釀的楊梅酒,后勁大到想流眼淚,外婆看到了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讓他慢點。 晚飯后。 兩兄弟坐在天井里的石凳上乘涼,關掉手機,搖著蒲扇,抬頭仰望頭頂上這片無垠的星空,mama小時候,外婆小時候,可能還有外婆的外婆小時候,也曾在這里眺望過同一片璨若星河的星空嗎?無論時間怎樣變化,它們都在夜空中靜靜閃耀,偉大壯闊的情緒灌滿胸腔,一種無形的信念,就這樣默默傳承下來。 夜已經深了,又到了該回家的時候。 拿了兩袋外婆種的曬好的花生,收拾好東西后準備出門,外公外婆打著手電筒把他們送到村子口,手電黃色的亮光照亮了來時的小路,兩個老人攙扶著目送兩個外孫在小路上越走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彼此。 月亮躲在云層里,不遠處的稻田里,蟲鳴聲窸窸窣窣。 他們知道自己現在正走在回程的路上,但是總感覺這樣反而遠離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