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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前一天,學校給高三考生放了半天假,打掃教室,整理考試物品,以及最后的心態調整。 同學們一半興奮一半緊張,但眼里都帶著幾分上戰場前的勇勁,教室里不算安靜,大家都在各忙各的,唯獨四組靠走道的那個女生,她趴在課桌上,一只手壓在肚子上。再仔細看,手臂有規律擺動,正順時針揉著小腹。 午飯后齊蔬去洗手間時發現來例假了。 她經期一直不準,每個月總要推后那么幾天,這一次好死不死撞上高考日。 齊蔬苦笑了一下,心想,都還沒開始考呢,霉運先來了。 好像過了很久,久到嘈雜趨于平靜,風浪在海面歸零,她淺淺瞇了一覺。 人不舒服,病了? 突然的,耳畔響起熟悉的聲音。 齊蔬抬頭,長時間閉目,突然睜眼睛,眨了幾下才看清周遭,看清楚他。 你怎么在這。她納悶。 轉而又望了望四周,教室空了,桌椅都收拾了,班級同學都散了,偌大一個空間里只剩下他和她。 再一看時間,五點一刻,晚飯的點。 她臉色蒼白得嚇人,胡須蹙眉:走,去醫務室。 說著就要拉她。 不用。 齊蔬使勁推開他,實際也沒什么力氣,但抗拒的意思到了,管自己收拾書包,扶了一把桌子才起身,腳步虛浮無力。 胡預半攙著她的手肘,這動作特別中老年,不知道的以為她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齊蔬覺得這樣不好,又推了他一下,這一回胡預沒讓,抓著小臂的手往下一順,握住了她的手。 四樓下至一樓,齊蔬見他真往醫務室的方向走,急了。 我不去。邊說著手還往回縮。 胡預停下,偏過臉去看她,像是在等她下一句指令,又或者等一個說服他的理由。 只是第一天肚子不舒服,過后就好了。 她說得含糊,胡預聽懂了,再往前走時,腳下的步伐緩了很多。 齊蔬落后他小半步,抬眼時,能看見他耳根子紅了大片。 晚飯時間,校園小道上沒什么人。 他牽著她往前走,齊蔬有想過收回手,沒成功,他握的力氣很大,一時猜不透是忘了松手還是故意為之,揣著忐忑和小心,就這樣一路走回她公寓。 離開之前,胡預從衣服口袋里拿出什么攥在手里,遞給她。 兩顆大白兔奶糖,乖乖躺在他的手掌心。 她抬眼看他,只見少年罕見得撓了撓頭,耳垂紅得像被烤過的蝦子殼,眼神微閃,并不自在。 甜的,是不是有用。 齊蔬嗯了一聲,盯著糖看了一會兒,還沒吃,但舌尖似乎能記起甜味。 / 高考歷時三天。 他們斷聯了三天,各自努力。 考完最后一門,齊蔬從考場走回自己班級,她動作慢,回教室時,班里同學早就瘋作一團,大家都在笑,說明天以后的計劃,憧憬未來,沒有人告別。 黑板上洋洋灑灑一段話,是班主任的寄語,同學們在離開教室前都上去簽了名字。 齊蔬坐在位置上佯裝整理,但其實也沒什么可收拾,課桌抽屜里早就搬空了,不過是拿紙巾里里外外擦了一遍,耗時光。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她起身,用最不起眼的方式離開教室。 齊蔬。 剛走到后門,便聽到有人喊她。 齊蔬轉身,看到翟穎心站在講臺旁,聲音穿過大半個教室,她走來,將手里的粉筆遞過來。 簽個名吧,齊蔬。 齊蔬頓了一下,接過,輕聲說:好。 像從前對她們的回答一樣。 黑板上已經沒留下什么空位了,大多同學都寫得很狂放,潦草得像是鬼畫符,卻不失藝術性。可能知道最后一次,所有的顧慮和規矩都拋開了。 齊蔬找了個左邊角落的位置,一筆一畫寫下自己的名字。 寫完,道謝,然后離開。 她走了以后,翟穎心端詳著黑板那處,看著她的名字許久。 那兩個字,清爽,明確,如同她整個人。 其實她沒那么難懂,是人心太活絡,習慣把一個話題焦點往最刁鉆處設想。 我們該允許每個人都保留私藏秘密的權利,不論這個秘密遺憾或是絕望,積極或是愛意,不要輕易去解剖誰,就請維持這身為人的唯一一點公平。 / 校門口。 幾乎整個高三年紀的學生家長都來了。 齊蔬一眼就看到了齊青,穿著定制的西服套裝,精神抖擻站在人群中。她依舊高挑,干練,周身散發著獨立女性的自信,隱含幾分職場人的鋒芒。 齊青跟公司請了半天假,這樣的大日子,于情于理都不能缺席。 上車后,齊青沒忍住,問了句:考完了,感覺怎么樣。 齊蔬想了想,很久才慢慢吐出兩個字:還行。 齊青笑:行。 那天傍晚她們又回到之前去過的燒烤攤。 啤酒上桌時,齊青照例問她:喝嗎。 齊蔬依舊搖頭。 齊青又笑,倒了一杯給自己:你媽說你戒了,看來是真的。 齊蔬捏著那個被齊青撬變形的啤酒蓋,一圈一圈轉著,轉久了,掌心被扎出數不清的小紅點,像一手糖糍粑上的芝麻粒。 她突然出聲:這幾天不方便。 和戒不戒酒無關,是時間錯了。 齊青一愣,很快回過神來,像是松了口氣似的,面色饜足,打了個舒服的嗝。 總算啊,摸到了一點真。 初夏的晚風帶了點咸味,混著孜然和炭燒氣息讓人產生一種奇妙的飽腹感。 齊蔬依舊吃得很少,奇怪的是齊青也好像沒什么胃口,只是喝酒,比那晚喝得還要兇,還要急切,一桌子燒烤冷了涼了,沒動幾口。 又一瓶啤酒空了,酒瓶子歪倒在桌面上,和其他的玻璃瓶碰撞出丁零當啷的聲響。 只見她一抹嘴,想起什么似的,笑了。 真好啊。她望著被夕陽染透了的天,眼角微閃,他要是能看到你現在這樣,一定很高興。 齊蔬垂眸,攪著錫紙豆腐的一次性勺子驀然頓住。 前兒個夢見小時候家里拍全家福,那會兒你剛出生,爸媽坐在前邊,奶奶懷里抱著你,身后從左到右站著我,他,你mama,所有人的臉都是清晰的,唯獨他的臉是模糊的,怎么都看不清,這個夢做得特難受。醒來后我立刻回老屋找到那張老照片,每個人的臉都清楚,都在笑,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 她慢悠悠說著,話語里參雜著幾分醉意,繾綣,又難過。 我挺想他的,小蔬。 這是第一次,齊蔬聽到姑姑如此直白敘述思念。 她從不說,也從不顯露,甚至用實際行動告誡周遭人,她的父母朋友,她曾經的嫂子,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人就該大步朝前敞亮地活。 而這一次,積壓多年的情緒瞬間崩塌,在這樣一個微風水汽的傍晚,在一個小輩面前,她知道自己怎么了,就一剎那,齊青看著低頭吃豆腐的齊蔬,竟然在她身上看到了一點齊年的影子。 他們真的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