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章
巧的是陳蒼野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寧蘊上了孫家的馬車,回想與陳蒼野在亭子里那一番話——興許也終于打動了他一些。如此糾葛,盡管他未必辜負她許多,盡管他未必真心棄她而去,盡管他存著真心……也是算了吧。寧蘊思索了半天,才在靄靄暮光中漠然瞥見孫翹探究的目光。她這時候才認真去探究他的臉龐。從他眼睛看出來他必然不是純的華夏人士,有夷狄血統的他倒是個老學究一般古怪的人。“看什么?”孫登云見她盯著他看,有點不自在。“害羞什么。”寧蘊閉上眼,不去看他也罷。做個夫婿,孫翹也未嘗不可——但是,自從知道他是個十足大騙子之后,她見到他就一肚子火。再者,她也從容遷身上吸取了教訓。大概真的不能和不愛之人好著。想想之前還許諾了劉夢涓要做她嫂子——恐怕也是空談。給小子柔的這個許諾,可要如何補償?孫翹見她臉色明滅,笑道:“別怕,你不過陪客,見不著貴人,不要緊張。”寧蘊道:“新制的曲子叫什么?”孫翹笑道:“就叫。”寧蘊皺眉。這人自從揭開偽裝后就一直發神經,莫名其妙就說要娶了她。這種瘋話寧蘊是不肯信的。不過此人確實琴技高超。孫翹道:“這次我用我慣用的琴奏一曲。這曲子也能合奏,你拿你的綠繡,我拿我的紫月,如此和鳴。”寧蘊聽得滿身不自在。不過聽到紫月,她才想起來她原來一直那么決絕——他所贈的愛物,她轉手送了人;她也樂于在他跟前和人睡。車馬戛然停下。是西郊的別墅,顯然是層層密林掩映之下的隱秘之處。道上燃著宮燈,淡淡的檀香味。寧蘊踩著淺淺的光斑往貴人的別墅走去。這個情景倒是遙遠而熟悉,從前她還小的時候,有時候夜里隨著父親赴宴,也是在這樣芬芳的燈火下走著。孫翹伸手攙著她。她也并不拒絕。兜兜轉轉,移步換景一般,迷宮終于到了盡頭。是個偌大的花廳,有兩層。寧蘊這樣的陪客在外層,孫翹在內層,在里面一層是掛了簾子的,自然都是最貴重的要員。孫翹原要讓她去內層陪他坐著,奈何宮里的人并不準許。不多時宴會人齊了,簾幕里燈火通明,人影幢幢。一個男子撩開紗簾走出來,笑著說先上飯菜、歌舞,著諸位先吃一點兒。“貴人不喜勸酒,諸位若是要向貴人致意,便在那笏板上寫著,令人傳上來。”寧蘊吃著味道清淡的雞絲湯,心道這個太子殿下原來是如此冷清的人。歌舞結了。菜式也上了一半兒。那人又來撩開簾子。這下是將簾子掛在帳鉤上去了。第一層簾子里坐著一桌人,端的容顏秀麗無匹,寧蘊這是化了灰也認得的。幸虧她只坐在外圈!“聞說孫家公子制了新曲子,貴人請孫公子奏一曲以饗諸賢。”那人笑瞇瞇道。這簾子外早鋪設了蒲草席子,孫翹提著琴上了去,端正坐著,雙手行云流水一般奏樂起來。果真穿云透石一般,似是鳳凰在鳴。寧蘊確實從曲子中也聽出了繾綣之意。一曲罷。眾人意猶未盡。貴人借那通傳之人的口,也對曲子大加贊賞。寧蘊也聽得十分盡興,今夜算是沒有白來。那通傳之人忽而道:“貴人說,靖遠公四公子數月前也在譜曲,前半截貴人甚是喜歡。不知如今這曲子可是譜完了?請小世子奏一曲?”未等陳蒼野回話,那人又道:“之前都說陳小世子才情冠絕全燕京,可是這曲子也無下文,看來也是難倒小世子了。而今燕京又都說雙絕云者,正是張顯瑜、許韶君二人。”偏偏沒有你陳蒼野。陳蒼野緩步走出桌子,行了一禮——竟是下跪之禮。這曲子怕便是寧蘊在萊王府所見那未完的曲子,看來這數月并未有什么進展。未等陳蒼野說話,那通傳之人便冷道:“看來陳小世子,恐有江郎才盡之頹勢?是需要加一把勁兒了。”頓時全場肅殺。寧蘊敏銳地感知,今日原只是借了孫翹的話柄來敲打陳蒼野罷了。那簾幕后面的太子,便估計是陳蒼野所提及的其所效勞的貴人。“罷了。”通傳之人緩緩道。“陳小世子目前還是需要歷練歷練,畢竟作為未來的靖遠公,總不能比孫公子、許大人要差一大截。貴人說,目前羌部雖是和平,但是涿州以西還是有動蕩之勢……”那不正是極寒的不毛之地?花廳里彌漫著寒意。寧蘊后脖子上的毛都豎起來了。“靖遠公剛從荊州回來,那么子承父業,小世子大可去涿州以西去闖蕩闖蕩……”光是那苔原上終年的刺骨寒風就能殺人。何況那遍地的熊人、大虎、狼群?寧蘊幾乎是不再多慮,快步沖上前去。“陳小世子并非未譜完曲子,只是曲譜遺落在徽州,因而忘卻。”寧蘊略還記得宮禮怎么行,怎么在宮人面前說話。這話她說的溫柔又篤定,全場都聽得清。“奴家是鈴蘭館助教,在徽州也曾學練過陳小世子的新曲,因而可為貴人奏樂。”寧蘊道。貴人顯然沉吟了半天。陳蒼野仍下跪著,肢體并未有什么其他的動作。通傳之人——正是太子賓客黃大人之子黃瀚海,也從簾幕里轉了出來,令孫翹將琴給了寧蘊,示意寧蘊坐下奏樂。孫翹盯了她一眼,無可奈何地將琴交了出去。寧蘊看到這一眼有千萬種情緒,但是她此時已顧不得這許多了。憑著記憶,寧蘊款款地擺動潔白的十指。那一段殘曲奏完。后面寧蘊便憑著這曲中意趣,即興奏出了剩余的樂章。黃瀚海也是懂曲子的人,只道樂律仿佛裂石穿云一般,滿腔凄愴。曲譜曲子終了。到最后那揉弦的尾音,仿佛是鸞鳥在悲鳴,刺刺地撓著諸人心房。席中靜默良久。寧蘊端坐頷首。好一會兒,才聽到身邊克制而又真摯的贊嘆。寧蘊感受到目光的壓力。不是陳蒼野,不是孫翹。黃瀚海半晌從簾子里又走了出來,微笑道:“貴人也贊此曲驚人。不知此曲名為何?”陳蒼野仍是跪拜之狀。黃瀚海看了陳蒼野一眼,道:“貴人原話:子鶴你起來,這樣跪著算什么樣子?”陳蒼野才正經恢復跪坐的模樣,玉容上看不清情緒。“此曲無名。”黃瀚海道:“也罷,貴人說請小世子將譜子寫下來——畢竟曲譜在徽州,去取來也耽擱了,貴人也想試試此曲子。”寧蘊正要說話,陳蒼野便淡淡地說了一聲:“諾。”四下俱靜。筆墨紙硯,案幾,一應都送了上來。黃瀚海就在旁邊盯著。寧蘊心有憂戚。她知道陳蒼野琴技高超,但是能夠過耳不忘么?方才她在曲子里還用了好幾個高難度的技巧。成品委實是非常難的一首曲。全場人都在等著陳蒼野完工。陳蒼野從容抬腕。約莫一炷香功夫,擱筆。黃瀚海看了一遍,也并無什么反應,托起案桌,鉆進簾幕里。此時月光溶溶,唯聽得雅雀、松竹聲音。不一會兒,黃瀚海又托著案幾出來。“貴人說,此曲妙不可言,請孫公子視奏此曲,再酬諸賓。”婢仆將琴拿回到孫翹面前。寧蘊借機看了孫翹一眼,孫翹正一臉冷峻,接過了琴。寧蘊被他眼內的冷意所震。到底是孫登云。他大概什么都看穿了。難道他是真心喜歡她嗎?可能嗎?否則這滿眼不甘是哪里來的?孫翹看著面前的曲譜撫琴。一時同樣的凄愴樂章響徹花廳。寧蘊仔細聽著。果真是和她所奏的一模一樣。曲終。黃瀚海笑道:“貴人說諸公莫要自矜,先都吃起來。貴人太喜歡這個曲子了,要請伶人再奏一次。”誰敢下箸?不一會兒伶人抱著自己的琴上了來,便正好坐在陳蒼野身旁。寧蘊心又提到了嗓子眼。畢竟她并未見過琴譜,或真的有訛漏呢?琴音落地,寧蘊凝神聽了聽,果然與她彈奏的曲子一模一樣。聽了三次,這凄愴之情也算是淡了一些,周遭肅殺的氣氛也少了些。黃瀚海道:“貴人贊賞幾位賢人,都請上座來。”有人給寧蘊搬了桌椅,就在孫翹旁邊。好酒菜呈上了來;那薄幕又降了下來,將陳蒼野和貴人擋在了里面。伶人班子借機演唱起來燕京時興的新曲子。好一會兒氣氛稍松快些,孫翹才緩緩開口。“你是很喜歡陳蒼野嗎?”寧蘊不回答。“但是你和他不會有什么善終的。”孫翹冷冷道。“我不好嗎?我哪里不好?”寧蘊聽得,莫名地又一肚子火。按門第之說,她若是還有大學士千金的身份,配陳蒼野正好極般配;按才情,她配陳蒼野也合適。容貌或稍遜……什么叫做沒有什么善終!下一秒她自己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傻瓜。孫翹說的道理正是她用來反抗陳蒼野的道理。她用來反駁孫翹的道理,也正是陳蒼野來勸說她的道理。寧蘊苦笑,飲下了一杯酒。只一陣子,陳蒼野從簾幕里走了來到寧蘊面前,容色倒是平靜:“寧姑娘,貴人傳見。”方才真是忘形!一時之間,她想起來她的罪臣之后的身份,當場如掉進冰窖里面一般。陳蒼野頷首:“姑娘隨我來。”他謙恭得很,彎腰彎得發頂都要對著她。分明在燈火和月光之下,寧蘊看到那歷經磨難的雙珠玳瑁簪,莫名有一些心安。寧蘊便從容地行了一禮,隨著陳蒼野往簾幕走去。簾幕然而寧蘊只進了第一層簾幕里,也僅是站定了在里層的簾幕前。黃瀚海站在目前,說:“貴人問姑娘出身。”陳蒼野站在她身邊。寧蘊緩緩道自是姑蘇人士,姓名寧蘊,乃鈴蘭館助教。黃瀚海進去簾幕里好一會兒。好一陣子,才出來道:“貴人欽佩寧姑娘琴技,京中可以比肩者不過寥寥。故而,若姑娘明日無事,貴人問明日可否再來一趟此邸,與談琴藝。”這時候,黃瀚海的面容倒是和當日和陳蒼野、張顯瑜一等在西山那會兒一樣和善。寧蘊道:“館務繁忙,今百里少司務不在,奴家此行還需請示館主。”陳蒼野道:“小民有一事欲呈報貴人。”黃瀚海看了看他,道:“寧姑娘正在說話。”簾幕里傳出個嬌嬌柔柔的嗓音:“貴人說,請子鶴但說無妨。”顯然是這個貴人的近身童仆。“陛下現以涿州之西安寧為盼,雖有主戰之聲,朝內各有識之士莫不以和為貴。聞說烏蘭王素愛奇珍,原委在于其宗祧之嗣鼎已佚,實是憾事,故而四處尋訪。近日小民為羌王之喜采買物事,不期然竟獲悉該鼎下落的蛛絲馬跡。”陳蒼野低聲道。陳蒼野頓了頓,道:“此事緊急,故只能唐突于此。”黃瀚海聞言,先是一驚,然后又是冷冷一笑:“陳小世子可是當真?方才宴會前,和貴人面談時倒不見你說?”陳蒼野道:“未有十分把握。”“貴人問:如今,怎又有把握了?”簾幕內,仍是那嬌童的聲音。“有些奇詭之處,方才撫琴便想通了。”黃瀚海看了看他,道:“請小世子稍事等候。”說完進了簾里。外層只余寧蘊和陳蒼野二人。寧蘊這話自然聽得是心驚膽戰。她料得陳蒼野神通廣大,但是從不敢想象有如此之大。烏蘭王是本朝最后一塊心病。烏蘭王一脈原是兩朝前的姻親,今日的烏蘭王也恰是圣上三世之表外甥,原應為睦鄰,但是卻為糧草水源之爭、商貿便利之故,頗有些摩擦。據說那嗣鼎也銘刻烏蘭王一脈來歷的重器。“不要怕。”陳蒼野悄聲道。“我怕什么。”寧蘊沖口而出。她還是倔強。陳蒼野又重復了一遍:“不要怕。”黃瀚海出來了。“貴人請小世子一敘。”又轉而向寧蘊笑瞇瞇地道:“姑娘且先回去就座。明日之約,就先擱置再議吧。”寧蘊躬身退了出去。一頓宴席吃得沒滋沒味。孫翹看她不怎么吃,又氣又憂心,連帶著也不愛吃了。一晚下來,二人竟然都沒怎么吃東西。孫翹帶著她上了馬車。“你要不要去吃云起樓。”寧蘊沉吟了一下。“去吃桂花藕粉吧。”孫翹哼道:“這北方的藕粉也是能入口的?”寧蘊道:“那么請云先生在萊王府前的大街將我放下就好。”孫翹哼了一聲。“……要吃我讓人給你做。”寧蘊道:“我自己吃去。”孫翹不再說話。寧蘊靠在車桅上瞇著,不一會兒,車子停了下來。仍是那靜謐的糖水鋪子,幾張小桌攤開著,顧客零星。寧蘊下車去,孫翹正要去扶,聽得攤子處傳來極清越的年輕男子聲音——“寧姑娘。”寧蘊抬眼,只見面前站著個玉面公子。李雪貞從沒見過如此婉約動人的女子。溫柔的燈光下,她頭頂上的珠寶熒熒輝映;她長睫輕輕閃著,仿佛神女下凡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