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她死了
15、她死了
(1) "她死了。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體驗,如果我能親耳聽見一個人的死訊,那么起碼證明這個人和我的關系并不疏遠,因此我該有種種情緒,從震驚到難過再到接受,之后是漫長又不經意的悲傷。這不難理解,你不會親耳聽見一個陌生人的死訊,即便恰巧聽見了,那人的生死也與你無關。 傳達這個消息的人很平靜,像談論起窗外不好不壞的天氣。我本該出現(xiàn)的那些情緒便退縮到一旁,通通讓位于我不太合時宜的好奇心。他敲開我家門時,我見著他的穿著如同平時那樣,甚至還更為精細點兒。 當然更為精細也可能是我的臆想,在通常的認知里,死了身邊人的那些在世者們,總要痛苦欲絕一些,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也就罷了,更該胡子拉碴,冒著黑眼圈。他也許像往常那樣,沒有穿著得更細致,只是我聽到這個消息,打量他,便覺得他好像把他自己收拾得比通常認知"要來得好。 "誰死了?"我明知故問。 "你見過的那個。"他回答。 我再次看他,企圖從他的神情里讀出他的語氣里所沒有的東西。 可他的神情里也沒有那些。 (2) 我在網絡上認識了他們,如同你們所知道的那樣,他們是一對主奴,這可能是最簡單的描述,再詳細些說,他們分別是施虐者和受虐者,在我這樣并不虔誠也不老道的玩家眼里,他們則是一對互相滿足對方欲望的玩伴了。見面緣起于他在網上征集一個旁觀者,希望能記錄下他們的一次調教歷程。 而我離他們的現(xiàn)實距離不遠,也有空閑時間,更巧的是我還能寫點東西。 (3) 他是一個很有規(guī)矩的玩家,那意味著他會把調教過程中的種種都安置得恰如其分,主人是主人、奴隸是奴隸、旁觀者是旁觀者,工具規(guī)整的擺好,氣氛既不過于嚴肅也不濫于情欲。他在這個過程中似乎掌控著一切,語氣該嚴厲時便嚴厲,該調笑時便調笑,連那些令人面紅耳赤的話語,他似乎都控制著它們出現(xiàn)的時間和頻率。 我的身份雖然是個旁觀者,但也很是入戲,這是我過后才覺察出來的,在當時那個氛圍之下,我不僅是個旁觀者,還同時是他們。 (4) 我對她的記憶僅有那次調教,在那次過后我和他的往來不曾斷過,卻再沒見過她。 看上去是個年輕姑娘,披肩發(fā),調教開始前就用一根黑色頭繩把頭發(fā)扎了起來,之后仰起脖子,讓她的主人為她戴上項圈。 也許這是一個充滿儀式感的開端,隨后她俯下身,動作虔敬地親吻她主人的腳趾,像我寫過的所有調教文里那樣,這個開端沒什么新鮮的,卻讓我挺滿意的,儀式感很重要,有時候它的重要性會超出那件事自身。 (5) 怎么回事?"我又問。 我盡量想表現(xiàn)出悲傷,可這太不容易,好奇心之下的所有情緒都是被遮蔽的,如果有什么能稍微從遮蔽中冒出頭,就是那么一點兒微不足道的愧疚心。 愧疚于我怎么能對他人的死漠不關心,卻對他人死去的原因充滿好奇?這大概是人性里的一丁點良善,很容易就可以被拋鄭一旁。自殺死了,跳樓。"他輕易就回答了我,接著自顧自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調轉了幾個臺,才反問我,你不奇怪? 我當即差點兒就脫口而出了,我想說我好奇死了,可最終我矜持地擺了擺手。 不,你要是難受就別說了。 你覺得我難受?"他再次反問我,語氣仍引舊沒什么情緒,這次我卻從他的神情中讀出了嘲笑。 這種嘲諷令我有些不快,就好像我的假模假樣被他一眼看穿了,更討厭的是,他也許根本不在意我到底好不好奇。 "你會難受吧。"我說,畢竟她也跟了你這么長時間。 一個奴。"他指了指茶幾上的杯子,杯子碎了,你是什么感受? 呃。"我語塞,又不得不說點什么,那得看杯子貴不貴了。 我完全清楚他的意思,我也完全知道應該要義正嚴辭地告訴他,這二者之間完全不能相比,可當他這么問的時候,我竟然還是就事論事地談了談我對打碎杯子的感受,我有點懊惱"不能這么說,杯子碎了還有別的話沒說完,看到他眼里的嘲諷更甚,我收了話頭。但凡我再提到杯子,都會落到他的話語陷阱里去,繼而和他的邏輯攪成一團。女人沒了就不會有別的了?就找不到奴了?就不能繼續(xù)這個情欲游戲了? 我住嘴了,不說話,沉默地盯著他,生怕從他的臉上看到自己面目可憎的臉。 (6) 上一次見到他,他和我講起他的奴最近有點情緒不穩(wěn)。我紙上談兵,又頗為費心地和他探討了一番要如何給玩伴以安全感,這很像一個沒談過戀愛的人在大談戀愛心得。 我絞盡腦汁,把他描述的那些關于她的舉止和作天作地都歸結為沒有安全感,就好像現(xiàn)在談論心理疾病都繞不開原生家庭那樣。 她要我娶她。 這個"我咽了口唾沫,面不改色地說,很顯然嘛,沒有安全感的表現(xiàn)嘛。 那你說我該不該娶她? 這個問題著實超出了我能回答的極限,娶?我是耳聞過他們的大膽舉動的,據(jù)說曾組織過群調,具體怎樣的情形我也不得而知,只是掛上了個群字,就都聽起來混亂不堪了,要娶一個被人看光過,被人把玩過的奴?不娶,能影響什么?還不是一樣的玩法? 別娶了。不知怎么,我居然給了他我的答案,結婚以后多不方便啊。 你和我說說,不方便在哪?"他瞇著眼問道。不方便就多了,你想想你以后要是膩歪了怎么辦?我說,再者說了,結婚了身份就不同了,你拿她當什么?她拿她自個兒又當什 么? 這次他走時,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 還是老樣子。 我想也沒想便回嘴:我不這樣還能怎樣?(7) 回到我的好奇心之上來,我特別想問問細節(jié)、動機和原因,我覺得人只要時常想著行為之后的動機,就會對任何一種行為都表現(xiàn)出豁達了,因為注目著動機時,行為就會變得毫不重要了。 她為什么。想不開呢?我克制著話語里頭隱含著的迫切。 你怎么不先問我為什么不難受? 我怕我又攪和進他的邏輯里,我為什么不問他為什么不難受?這不明擺著嗎?他都拿杯子做比喻了,把人比作物件,那就是不在乎唄,既然不在乎,自然不會難受。 可我要是這么回答他,就也把人比作物件了,可我不問他,就默認了她在他那兒等同于物件。 想不開還有什么原因?"他冷酷地說,死了就是死了。" (8) 他什么時候離開我家的?我關掉電視。 忘了,我突然深覺疲憊,躺到潔白的床上,服下托盤里的藥物,祝我一夜好眠。 走出醫(yī)院時,天色已漸昏暗,他坐到了駕駛位上,水杯擺在手邊,是一個用到磨花了的保溫杯,但杯子的保溫效果還好,能喝上一口溫水。再年輕些時,他不愿攜帶著杯子出門,是她送給他,他才勉為其難帶著了。 您也是老人家了,多喝熱水沒壞處。"她揶揄。 他作勢要揍她,她佯裝求饒。 他今天說得一切,到明天還會重復,他期待她問:你為什么不難受? 問:你為什么不難受? 那他會怎么回答?因為他每天都在重復同樣的話,自然也就對那一切不難受了。 他心痛于她對自己的輕賤,又忌憚承認這是他造成的。 明天他仍然會敲開她病房的門,告訴她:她死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