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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ByeBye!(10-11)

    卷第十章小姐是怎樣煉成的(中)

    【比他的女兒還小】某日月琴跟客人吃完飯出去徹夜未歸,回來后第二天,

    告訴王娜和我,不再繼續打工了,有個男人喜歡她,出錢給她去技校學美容美發。

    送月琴上那男人車上,我和王娜祝她一路順風,月琴微笑著,說以后會回來看我

    們。

    我們三個人誰都沒有哭,因為月琴笑著的樣子看上去很幸福。

    接下來比以往更加勤力地工作,每天下來都疲憊不堪。要的就是疲憊,躺在

    床上就可以睡著,一覺睡到天亮,沒那幺多煩惱可想。

    月底發工資的時候,還是只有二百元,薄薄的兩張紙幣,抓在手心里輕得隨

    時要飛出去。

    老板娘叫我:「小瑞,這里那幺多女孩,就你傻。」

    不想聽她繼續說下去,狠狠攥緊了錢轉身就走,老板娘意猶未盡,在身后大

    聲說:「其實店里數你最漂亮,怎幺就是想不開呢?」

    我漂亮嗎?一直并不覺得,沒和其她女孩們比過,同來的三個人中,自己覺

    得月琴最好看。可是現在月琴不再好看了,她臉上的脂粉蓋住了白皙的膚色,已

    經不能看楚清原來的樣子。

    那晚雨大,店里只有少少的三五桌客人。幾番菜送過,溜進一個空著的包間

    里,一個人偷著清靜。

    忽然想,什幺都不要,只需要一個小小的空間完全屬于自己,可以擋風遮雨,

    可以不為饑餓貧窮困擾,可以讓心靈自由飛翔,該是怎樣的幸福快樂。陶醉了很

    久,驚醒過來,問自己然后呢?

    痛快地哭了出來:然后可以開心地去死了,最少我幸福快樂過。

    閉著眼睛用力甩動頭發,眼淚暢快淋漓地在滿屋子里飛,老天爺不公平,長

    這幺大,一眼都不肯看看我。

    漸漸忘記了一切,就這樣拼命哭拼命哭,把所有煩惱苦悶哭盡該有多好?

    不知道哭了多久,哭累了,頭甩得要炸開,停下來休息,睜開眼睛看見不遠

    處有一個男人。

    才知道這不是我自己的空間,我沒權利隨心所欲哭笑自由。

    胡亂擦拭滿臉的眼淚,低著頭暗暗后悔剛才片刻的崩潰,那男人悄然無聲,

    就靜靜站那里看我。想走卻被他喊住:「像個小瘋子,把臉洗干凈再出去吧。」

    認識他,市電力公司的老總,四十出頭的年紀,最近常被人請來吃飯。其實

    我對他沒甚幺惡感,來了很多次,沒聽說他和哪個小姐相好。這所有小姐的嘴都

    像廣播電臺,稍稍有什幺風吹草動立刻傳遍全部店里的人知道。

    無聲地捧了水洗臉,聽見他說:「丫頭,想家了吧?」

    禮貌地應了他一聲,只想快點洗凈了臉出去。聽見他嘆了口氣:「你比我女

    兒還小。」

    心頭火起,該喝酒喝酒該吃菜吃菜,我怎樣關他何事?躲起來哭都被他煩。

    店里面空閑著的小姐還有十多個,愛找誰找誰,哪一個恐怕都不比他女兒大。

    氣沖沖走出去,在門口意外地碰到老板娘。不知她什幺時候開始站在那里,

    我問心無愧,挺直了身子從她身邊昂首走過,卻被她不容分說拉到走廊一角。

    老板娘嘆了口氣:「聽王娜和月琴講過,你們三個人家里都很困難。」

    仍不能從剛才在包房里聽見那句「比他女兒還小」的傷害中掙扎出來,對老

    板娘的話帶理不理,不困難我這個年紀應該還在學校讀書,誰會在這里每天從早

    忙到晚的干活?老板娘的女兒和我同齡,來過店里幾次,某天過生日請同學吃飯,

    開了三間房,每桌菜不低于八百元,過一個生日,可以讓我辛苦一年。

    老板娘說:「你這幺要強,吃虧的還是你。」

    別過頭說:「我愿意。」

    老板娘冷笑:「愿意就這樣打幾年工,回鄉下找個婆家嫁了,跟男人守著那

    幾畝薄地,延續上輩人的貧困,以后有了孩子,仍繼續貧困下去永遠衣食不保!

    別騙自己了,真愿意你會整天繃著嘴從早到晚沉默?會低著頭默默拿碟碗拖把出

    氣?會一個人躲進房間里痛不欲生?」

    她聲音尖銳而刺耳,每一句都像綁了刀子。

    「其實店里小姐來小姐去,每天都有像你這幺大的小姑娘來問有沒有活干,

    用不著我去逼良為娼。我自己也有女兒,只是不忍心看你哭著臉的樣子。明天起

    你開始笑,像你們三個剛來的頭兩個月那樣,每天哼著小曲洗碗踩著碎步拖地,

    我永遠不跟你提陪酒的事情。」

    曾經有那樣的時光嗎,哼著小曲洗碗、踩著碎步拖地?記不得什幺時候了,

    好像是上輩子。

    慌亂得不知所措,口里喃喃地說:「我不會陪酒,我干不了,真干不了。」

    老板娘笑:「知道你干不了,還指望你和她們一樣每天幫我賣多少酒?沒有,

    我就想讓你別再這樣苦下去。」

    她開出條件:「最近常來吃飯的那個郝總,為人厚道作風也正派,從來不和

    小姐瘋言亂語,下次他來吃飯去陪他坐一會?你不用和其他小姐一樣,客人點名

    就要去陪酒,陪他一個人就行,工資每個月也拿五百。」

    郝總?不就是剛才跑進房間看我痛哭的那男人?老板娘說:「放心好了,人

    家堂堂的老總,自重身份,不會把你怎幺樣。」

    【就吃飯這幺簡單?】第二天郝總又來了,次不是端了菜去客人的包間,

    僵硬著身子在他對面坐下,緊張得呼吸都不順暢。心里奇怪怎幺房間里只有他一

    個人,不會要我就這樣單獨和他面對吧?心里叫了一百遍,不要每月拿五百元工

    資。只想找個機會逃出去。

    老東西溫和地說:「別緊張,你什幺都不用做,就吃頓飯。」

    當然暗暗叫他老東西,年齡比我父親都大,難道要我叫他哥哥?鼓起勇氣正

    視他,老東西看上去慈眉善目,微笑的表情也不怎幺猙獰。就是吃飯這幺簡單?

    拿起筷子就吃,早點吃完早點結束。

    他怎幺不吃?只微微笑著看我。我已經每樣菜都吃了一口,「我吃完了!」

    我恨恨地望他:「可以走了吧?」

    說完起身離去。

    晚上他又來,仍然叫四個菜,我一個人吃。一連幾天,我都是吃了就走,出

    去繼續洗碗拖地。老板娘幾次提醒我不用再干那些雜活,繃起小臉依然故我,裝

    一句也沒聽見。

    某天進房間,以為自己走錯了屋子,里面空空的沒人。卻有四個菜,熱熱的

    冒著水汽。知道是他,就坐了等,等到菜都涼了還是沒見人過來。不愿再坐,出

    去跟老板娘說沒人,人來了再叫我。

    老板娘說:「郝總最近兩天忙,沒時間過來,你自己吃就行,不用等。」

    又說:「看出來了嗎?胖子對你真好。」

    沒有心動,只有心苦。對我好?管我吃飯管我有錢拿回家給父母,管我能后

    顧無憂去上學,哪怕像月琴一樣去學些手藝以后可以自食其力,我愿跪他拜他,

    日后等他病老在床頭伺候,百年時披麻戴孝。

    這樣的四菜一湯就是對我好?算了吧,我不稀罕。

    【我還是劉瑞】兩天后才見到郝總,進去老樣子每菜吃一口,起身要走時郝

    總說:「等等。」

    僵硬著身子等。

    郝總沒有以往那樣微笑,聲音低沉而嚴肅:「聽說這兩天我沒來,叫來的菜

    你一口都沒吃,都倒進垃圾筒里。你心里到底是怎幺想的?」

    我故意的,那些菜倒進垃圾筒時我弄了很大的聲音,就是要別人看見。

    老頭皺著眉頭抽煙:「看見你悶悶不樂的樣子,我心里很難受。丫頭,我只

    是想讓你高興一些,沒有什幺不良企圖,跟你在一起,你有沒有聽見我說過一句

    放肆的話?我一直尊重你,最過分也只是多看你兩眼。」

    他的確沒有過放肆,如果有,一次我就收拾了東西回家,永遠不再出來。

    「人與人之間,最重要的是互相尊重,我尊重你,你也應該尊重我的一番好

    意。能不能坐下來我們平心靜氣的談談?我叫郝仁,共產黨員,市電力公司總經

    理,如果我對你有一點不軌的地方,你立刻去紀檢會告我。」

    我十六歲,不知道怎幺才能分清眼前的人是好人還是壞人,一直只會依靠本

    能去逃避傷害。或許這老東西真是個好人,不然怎幺連名字都叫做好人呢?而且

    看他的樣子,似乎真的對我沒有歹意。

    老東西極其認真地給我解釋郝是哪個郝,仁是哪個仁。原來對他的

    名字,他自己也很苦惱。

    次被他逗得微笑:「叫好人的人不一定就是好人!」

    「也不一定是壞人,不是嗎?你還是個孩子,我們之間的年齡隔了一代,我

    能把你怎幺樣?給點時間了解我,看我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猶豫了一下,回到座位上:「就是吃飯?」

    「我對你保證過,就是吃飯。最重要是你能開心,能笑起來,我只想看見你

    笑,你一笑,我什幺都不再想了。」

    于是就放心的吃,老東西也陪我吃,不時看我一眼,微微笑容看上去很慈祥。

    那晚睡在床上認真思量,并沒有背棄自己的誓言,我還是劉瑞,仍然潔身自

    愛。立刻酣然入睡,一覺睡到天亮。

    郝總繼續來,不是每天都來,卻也沒隔過三兩天,每次隔天才來必對我解釋:

    忙,真不是每天都有空閑。我告訴他無需解釋,他來是客人,自己陪是工作,也

    堅決拒絕他的好意:即使他不來也為我要四菜一湯擺上。

    老板娘因此對我頗有微詞:「不吃白不吃,你不吃也該替店里考慮一下吧?

    一群人靠這個店養活呢。」

    偷偷和我商量:「不上菜也行,就告訴郝胖子你吃了,帳單折現,我付一半

    給你。」

    我不為所動,告訴郝總說如果他堅持來不來都四菜一湯,就恢復到從前樣子,

    每菜吃一口就走。

    沒再聽老板娘沖我嘀咕,隔些日子才知道,郝總不來的那些日子即使我不吃,

    仍然有些帳單補上,隔三差五塞上幾百元,他睜只眼閉只眼一概結清。

    氣極了問他,他淡然說:「花公家錢,多點少點無所謂的,我不想老板娘給

    你臉色,不想讓你受委屈。」

    我默然無語,對這種他的好意誠惶誠恐,深怕承受不起。

    某次吃飯時郝總問:「你好像并沒有變得快樂起來,反而越來越少見到你笑,

    心事重重的樣子,是不是遇到什幺為難的事情?」

    告訴他什幺都沒有,我這人生來如此。

    郝總說:「你不屬于這里,是這種環境讓你委屈。」

    我問他知不知道什幺是命?有些東西命里注定,爭是爭不來的。

    郝總有些詫異:「十幾歲的小孩子,說起話來這幺老氣橫秋的。人總要做些

    努力,不試著改變,怎幺知道無法改變?爭過之后再說吧!你想要什幺,說出來

    聽聽。」

    「很簡單,不用陪你吃飯就掙五百元工資。簡簡單單工作,干干凈凈拿錢。」

    忽然激動起來,「別說我們僅僅是吃頓飯而已,」

    我摔了筷子著問他:「你不覺得這樣坐在你面前,已經讓我感覺自己在受侮

    辱?」

    郝總悶著頭抽煙,口中大口的煙霧吞吐,很久很久沒再發言。

    隔下來有些日子不見他來,老板娘問了我幾次,一口回絕不知道。想著他永

    遠不再來才好,我圖個心里干凈。

    那個月工資五百,拿在手里百般滋味,默默收拾了東西,打算這次回家后,

    老老實實務農,再也不想著出來了。

    【誰都不比誰高尚】每月見母親一次,每次都覺得母親衰老一分。補丁摞了

    補丁,穿著仍然是兒時記憶中的衣裳。默默遞了五百元鈔票過去,看見母親眼睛

    亮了一下,我一再遲疑,不再出去的話怎幺也無法講出口。

    「小健現在鎮上讀書,每個月要將近二百塊錢呢,男孩子和女孩是不一樣,

    每餐都要吃那幺多。」

    母親接了錢,伸過手輕輕摘去我頭上一根斷發:「你讀書的時候飯量小,每

    個月花五十塊錢吧?」

    四十塊而已!每周回家從母親手里接去十塊錢,接了將近兩年。

    為什幺是每周十塊仍然記得,初次去鎮上報到交完報名費學費書雜費,手里

    僅剩下十元錢,那個星期計劃著用完,周末回家拿生活費,母親問十元夠不夠,

    我回答說已經夠了,個星期,不就那幺過來了嗎?

    將近兩年時間,只有那次撿了飯票后才嘗到吃飽的滋味。

    忽然無比痛恨自己,我有什幺資格躲在家里?父親體弱,母親文盲,我不拿

    錢回來,很快弟弟會和兩年前我的處境一樣。每天餓著肚子讀書,他能堅持多久?

    前陣子雨大,房頂又多了幾處漏雨。母親小心翼翼把錢收進懷里:「這下好

    了,除了小健的生活費,可以找人把房頂補補了。」

    想起王娜決定陪酒之前那個下午的悲泣,憑什幺理由覺得她從那晚墮落?

    蕓蕓眾生,誰都不比誰高尚,不是嗎?

    【干凈的地方】從家里回去酒店,擺好自己提回家再提回來的包袱,被告知

    郝總來了,在包間等我,午飯等到晚飯。

    洗了臉見他,主動沖他笑笑。他不領情,皺著眉說我:「你那樣是在笑嗎?

    比哭還難看。」

    仍繼續笑,笑到他害怕。他不再談論我的笑容,苦著臉說:「真怕你就這樣

    回去,永遠不來了。」

    冷冷地反問:「不回來,我能去哪?」

    郝總十分不解:「你今天怎幺了,混身不對勁。」

    我提出要喝酒,總吃飯吃飯吃到膩了,來點酒,越辣越好,看看能不能一醉。

    叫了酒郝總卻不讓我打開,對我說:「我有件事和你商量,不過看你這樣子

    還是先聽你說,說痛快了才能喝痛快。只要我能做到的,我盡量滿足你任何要求。

    看在我比你父親年齡還大的份上,你也給我一點尊重行不?」

    鄭重地告訴他下定決心做個好小姐,告訴他,一個月來我對不起那五百元工

    資,常常冷了臉對他,有違一個小姐的職業道德。

    郝總咧了厚嘴唇笑:「就你那小身板,做小姐?做大小姐還差不多。」

    被他笑到臉紅,我知道自己雖然個子長了傻高,身子卻平平的沒有發育完整。

    笑完了郝總說:「小丫頭片子胡思亂想什幺呢?我只想看到你真正的笑,別

    的什幺都不要求。就是不想你像今天這樣,那還不如看你哭,那天你滿臉眼淚鼻

    涕的樣子都比今天漂亮。」

    他倒了淺淺一杯酒給我,說僅此一杯,喝完了有事商量,都等我一整天了。

    我一口飲盡,感覺果然苦辣無比,立即打住念頭,不敢繼續再要。

    郝總說:「我愛人身體不好,病退在家有一段日子了,最近她鬧著閑得發慌,

    也想開間餐館。我想請你過去,和你以前每天干的活一樣,洗碗擇菜打掃衛生,

    工資每月五百,打爛一個碟子扣五塊,做到滿分有獎金。」

    我一時間想不明白郝總想干什幺。

    「客源大多是自己單位的散客,工作餐,不搞亂七八糟的東西。」

    郝總認真地望著我:「我沒有任何附加條件,不用再要你陪任何人吃飯,只

    是簡簡單單干活,就可以干干凈凈拿錢!」

    「包括你?」

    郝總說:「當然,已經知道陪我吃飯竟然讓你感覺受辱,怎幺還會再提?」

    我仍然有些猶豫。

    「最近這些天沒過來,就是在忙餐館開張的事情。雖然身為部門的領導,自

    己張羅開餐館有點瓜田李下,但見你每天不開心,怎幺都想要給你一個干凈的生

    存環境。」

    郝總輕嘆了一聲:「我叫郝仁,共產黨員,市國營電力公司的總經理,丫頭,

    如果我對你有一點不軌的地方,你立刻去紀檢會告我……」

    被那嘆息聲一瞬間感動,相信了他說的都是真的,不讓他再說下去:「我去。」

    堅持和郝總碰一杯酒,滿滿倒上,舉起杯子問:「以后該你郝總呢還是叫郝

    老板?背著你這里的人都叫你郝胖子,到那邊能不能再這樣叫你?」

    郝總大口喝酒,連連搖頭:「胡鬧,我在單位是老總,回家是家長,里面一

    群小年輕都叫我叔叔,你也叫叔聽到沒有?什幺胖子胖子的,到了那邊,一句都

    不能再提。」

    眼窩有些濕潤。一個干凈的、可以生存的環境,我有什幺理由拒絕?

    卷第十一章小姐是怎樣煉成的(下)

    【哼著小曲洗碗】新店就像郝總說的那樣,很單純干凈。條件也好,我住那

    間員工寢室,不像以前住的堆滿雜物,簡單的三張床,連被褥都是新買的,那種

    綠色的軍用棉被。

    店名叫瑞香源,我有些奇怪的是其中帶了個瑞字,卻沒敢往太深了去想,過

    后也沒向郝總詢問過原由。或許是早就想好了的名字,或許有其它典故,不應該

    和我有什幺關系。

    跟我同住的另外有兩個女孩,一個叫春紅一個叫鳳霞,都和我一樣來自農村。

    兩天后彼此熟悉,了解到春紅是郝總老家的一個堂侄女,鳳霞則是郝嬸娘家的遠

    親。

    有郝叔當然就有郝嬸,年齡比我娘大幾歲,看上去卻似乎比我娘還年輕,和

    郝總一樣慈眉善眼,絲毫沒有老板娘的架子,跟我們一起蹲在后廚擇菜洗碗,說

    話都是輕聲輕氣的。吃飯也等我們幾個一起,吃多少都自己去添,不肯讓我們假

    手。

    很快就感覺幾乎像一家人,對著他倆誠心誠意喊叔喊嬸,沒有絲毫拗口。

    某日哼著小曲洗碗,不知什幺時候郝總在身后聽,聽了很久才問:「哼的是

    什幺?真好聽。」

    回頭看見郝總寬厚的笑,轉過身不肯告訴他,覺得他的笑容很溫暖。

    時間長了才發現郝總還是有騙我。

    說是不陪任何人吃飯,他卻常常在我們吃飯的時候回來,添了碗筷坐郝嬸旁

    邊,自備小酒若干,喝得有滋有味。偶爾感覺他的目光盯著我看,停留一瞬,立

    刻轉向其它,假裝去注意別的東西。

    沒感覺到生氣,平常心看他,其實真的好人。

    【多疼點喜歡的孩子】郝嬸心腸善良,借口身體不好一個人上街不方便,每

    星期總有一兩次叫上我們其中一個去逛街。其實是帶我們買東西,換季的衣服,

    漂亮的發卡,女孩子日常用品也不拉下,衛生巾都買好了備著。

    私下里幾個女孩一起閑聊,有次鳳霞說:「嬸對劉瑞最好,帶她上街的次數

    最多,買的東西也多。」

    春紅也說,郝嬸對她們好是當親戚,疼我像是疼女兒。仔細想想的確如此。

    之后我心里惴惴不安,留意郝嬸分別帶我們上街的次數,每覺得不公平,借

    口不舒服躲進衛生間不出來,讓她叫了其他任意一個去。躲了兩次惹得郝嬸大不

    高興,叫了我去訓斥:「我花自己的錢,多疼點自己喜歡的孩子都不行?再這樣

    誰都不帶,看誰還亂生是非。」

    我不敢再躲,每次乖乖跟了她走。

    事后偷偷問起,知道郝嬸逼了她們交代,我們在一起究竟都說了些什幺。

    加倍勤快地干活,不敢有一絲偷懶,深怕辜負了郝嬸的錯愛,怕老天爺高高

    在上看見,一個雷劈在我的頭上。

    【我要睡你床上】那一段日子平靜而充實,每天吃得香睡得也香。幾個月下

    來,感覺自己比以前變化了許多,身高不知不覺又增了兩厘米,身體日漸渾圓,

    胸脯也悄悄挺起了一點。

    知道躲不過郝總的眼睛,他的目光更長時間停滯在我身上,常常在遠處看我

    看到出神,害我低著頭逃走,暗暗怪他不注意分寸。

    不知道為什幺,偶然間竟想起郝總曾笑我沒資格做小姐,忽然羞紅了臉,暗

    暗罵自己不知道羞恥。

    有一天春紅奉命回家相親,郝嬸閑著問起我和鳳霞的終身大事,鳳霞坦言來

    縣城之前已經在家中定好親事,倘若店里忙得過來或者新找到工人,會在年內擇

    日結婚。

    接下來說到我。

    貧困落后的鄉下農村,女孩子大都十五六歲就去相親,早早看好婆家,拿人

    家的彩禮蓋上房子或者幫家里的男丁定一門親事,也是農村生女兒的一項用途。

    農村很少家庭不要男孩,沒有男孩的家庭在我們那里有個很難聽的名稱,叫絕戶

    頭,在十里八村都低著頭走路。

    因此計劃生育極其艱難,任你扒房拆瓦、抓人牽牛,該生的死也要生。我們

    村有句極具特色的計劃生育口號:「喝藥不奪瓶,上吊就給繩。」

    沒有誰看見會笑,除非你不是在農村長大。

    告訴郝嬸上次我回去,聽母親說有人去我家提過親事,男方是我讀中學時一

    個同學,具體已經記不清楚樣子,我答應一切由母親作主,如果彩禮合適就可以

    定下來。

    靜靜地坦訴,并沒有感覺到悲傷。

    接下來的日子發現郝總的情緒極端低落,偶爾過來一起吃飯,面前的酒一杯

    接一杯,有幾次郝嬸好心阻止,被他一句話頂撞老遠,不敢再勸。我們幾個更不

    敢多話,個個低著頭抓緊吃完,盡快逃離現場。

    店里氣氛越來越壓抑,某日我居然撞見郝嬸一個人躲著流淚。

    小心翼翼地問她郝叔怎幺了。郝嬸久久無語,盯著我望了好久才說:「你叔

    喝醉了,大發脾氣,我勸不了他,你去扶他去你們屋休息好不好,后廚工人房太

    臟,怕他睡不習慣。」

    猶豫了片刻,硬著頭皮進去看郝總,見地上摔得杯盤狼藉,沒一個是完整的。

    叫他一聲叔,說:「你醉了,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郝總兀自拿了酒杯大口喝酒,大聲呼喊哪也不去。

    我心里有些軟,放輕了聲音哄他:「去我們屋里睡,你去不去?」

    郝總醉意十足,口無遮攔地胡鬧:「我要睡你床上。」

    嚇得差點沖上去捂住他的嘴,扶他去我們房間,把他放倒在我睡的那張床上,

    胡亂蓋了被子就想跑,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死死不放。郝總瞪著喝得血紅的眼睛

    問我:「丫頭,多少錢可以蓋起你家的房子?多少錢可以給你弟弟娶一個媳婦?」

    這是他次碰我,記憶中也是個男人這樣拉了我不放。

    我氣急敗壞起來,一口咬在他手上,狠狠地咬,像個瘋子。他咬緊了牙堅決

    不放手,仍然重復同樣的問題。

    惡狠狠地對他說:「你憑什幺要問,這跟你沒有絲毫關系。」

    郝總的聲音變得無比痛苦:「這跟我有關系。如果這輩子不能看見你幸福,

    每天哼著小曲過日子,是對我最殘酷的折磨。這些天來我每天都無法入睡,閉上

    眼睛會被惡夢驚醒,深怕哪天你胡亂地嫁了,再也沒機會彌補。」

    他憂傷地望著我,慢慢放開我的手。

    「丫頭,答應我找一個你喜歡的男人,一個可以讓你哼著小曲跟他一起過日

    子的男人才嫁,別為了幾間什幺破房子,為了你弟弟的一個還不知道什幺樣子的

    未來媳婦,就把自己當東西一樣換出去。」

    我不知道該說什幺才好。望著郝總的樣子,原本胖乎乎的臉真有了幾分清減。

    眼淚忽然涌出來,哭著對他說現實如此,劉瑞命中注定如此,不是自己想怎樣生

    活就能夠怎樣生活。

    郝總慢慢地說:「能改變多少就要改變多少,我愿意拿錢給你,只要你不嫌

    我這個人臟,不嫌我的錢臟就足夠了。」

    我哭著搖頭:「我不能要你的錢,我沒資格。」

    郝總用血紅的眼珠盯著我:「你當然有資格,我想看到你幸福。」

    腦子里正亂糟糟的,聽見郝嬸從外面進來,想是擔心郝總太醉過來探視。我

    背著身子擦干眼淚,想跟郝嬸說點什幺,忽然抬眼看見郝嬸目光中的驚詫,這才

    發現郝總手上被我咬到的地方,齒痕深陷,觸目驚心。

    慌亂著轉身出去,頓時感覺無地自容,沖出餐館大門,朝著某個方向飛一樣

    地跑,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只想逃得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回來。

    【心疼你叔】不知道怎幺會弄成這樣。自問不曾錯了什幺,可是有些事情,

    不是沒錯就能夠面對一切,縱然我能坦然面對自己的良心,恐怕這一輩子都沒臉

    再看見郝嬸。

    眼淚早已經干透,迷茫著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忽然想起很久沒有見面的王

    娜,分開了這幺久,也不知道她如今過得怎樣,腳步不自覺邁向以前打工的酒店,

    內心難受無比,只想有個認識的人說話,哪怕片刻就好。

    在大堂遇到以前的老板娘,大驚小怪地仔細打量我,酸溜溜地夸我幾個月不

    見衣服新了,人也長漂亮了。怪我挑上了高枝就忘記她以前對我多幺好,這幺久

    都不記得回去看她一次。

    深深厭惡她言語中的曖昧,不承認她何時對我好過。

    我書讀得少,可是我不笨,分得清人情冷暖。

    見到王娜才像找到了親人,狠狠用手砸她的肩膀,痛哭著怪她這幺快把我忘

    了,問她如果我不來找她,是不是一輩子都不再見我。

    王娜被我說得也哭了起來。喃喃地說從小一起長大,假如今天死去大家就是

    一輩子好朋友好姐妹,怎幺會忘呢,怎幺能不常常想起。

    「做了小姐,走到哪里都怕被人認出來,每天躲在店里一步都不愿意出去,

    爹娘都快沒臉見了,哪還有心情去會朋友。」

    王娜深深牢sao:「哪天幫家里把房子蓋起來,找個有水的地方跳進去,這一

    輩子就干干凈凈了。」

    彼此抱頭痛哭,哭家人,也哭自己。

    無奈地感嘆為什幺我們都那幺命苦。

    王娜低聲問:「你有沒有見到月琴?前些天她回來過一次,整個人變得又時

    髦又漂亮,說年前就能畢業,計劃過了年在城里開一個發廊,下半輩子都有指望

    了。」

    告訴王娜說沒見到,想著月琴,心中默默替她祝福。

    不知不覺天色漸晚,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告別了王娜,走到街上又覺得自己

    無依無靠。

    這時候回家的公交車已經停發,包輛車回去身上的錢又所剩無幾,更擔心家

    人會問起自己怎幺這個時候突然回去,思前想后,竟然沒有一個能去的地方。神

    情恍惚地四處游走,某一刻徘徊在城外小河邊,差點閉了眼睛就跳進去。

    隱隱像聽到像有人在呼喚我的名字,距離太遠,仔細去聽又聽不十分清楚。

    很快釋然,這城里我無親無故,即使人家叫的是劉瑞這兩個字,也未必是在叫我。

    一直到四周變得沉寂,黑黝黝不再看清楚東西,這才知道害怕,順著來時的

    路,驚惶地朝城里跑,看見路燈才放慢腳步。

    城區并不很大,可很多地方我仍然不是很熟悉,不知不覺慢慢朝瑞香源的方

    向走,隱隱覺得在熟悉的環境里才更安全,畢竟還有漫漫長夜要熬過去。

    在去瑞香源路口的盞路燈下,意外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郝嬸,無

    助地四處眺望著,看上去那樣焦急和不安。已經是深秋,夜涼如水,郝嬸仍然中

    午時的衣裳,也不知道多加一件。

    是在等我嗎?午后的那一幕,原以為郝嬸必定恨我,為什幺這幺晚會站在這

    里苦等?

    屏住了呼吸,轉身再逃。郝嬸看見了我,在身后大聲地喊:「劉瑞,你別跑,

    我身體不好,追不動你。」

    被她的聲音震撼,再也邁不動步子。她的聲音,那樣無奈、心痛、和焦急。

    郝嬸追到我身邊,一把抓住我的手,感覺她雙手一個勁顫抖,不知道因為激動還

    是因為冷。

    只記得傻傻地痛哭,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幺。

    郝嬸也久久無語,過了很久才用祈求的口氣對我說:「劉瑞,你別再跑了,

    跟我回去好不好?」

    仍然堅決地哭,不肯被她拉走。

    郝嬸絕望地拉著,忽然也低聲痛哭起來,夜深人靜的馬路上,她的哭聲刺耳

    而凄涼,扎得人心疼。我不敢再犟,低了聲哄她:「嬸別哭了,我跟你回去。」

    郝嬸哭聲更響。

    不明白她為什幺哭,不像生我的氣。隱隱覺得她不是在哭我,而是在哭自己。

    我不知所措,慌亂地想去擦她臉上的淚,手一動,卻被她更用力拉住,似乎擔心

    一松開,我又逃得無影無蹤。

    只好呆呆站著,不敢掙扎。

    郝嬸低聲求我:「看在嬸子疼你,別生你叔的氣,他是老糊涂老瘋了,今天

    喝多了酒犯病,沒有欺負你的意思,你千萬別跟他計較。」

    不知道郝總怎樣跟她解釋手上的傷痕,善良的郝嬸一定認為我受了傷害,事

    實上郝總并沒有傷害我,我本能地防衛而已。想起來應該向郝嬸解釋,卻毫無頭

    緒,不知該從何說起。

    慢慢地跟郝嬸往回走。

    近了瑞香源,想起來問店里的情況,郝嬸邊走邊講我走后郝總怎樣怪她沒拉

    住我,店里怎樣亂成一團,關了門四處找我,現在分頭去找的人還都沒有回來。

    才知道在河邊聽到呼喚我的聲音,也是店里的工人。我對郝嬸說對不起,郝

    嬸搖頭:「別這樣說丫頭,你叔和我對不起你才是真的。」

    紅著臉對郝嬸說叔沒怎幺樣,是我太緊張了。郝嬸深深嘆了口氣,然后飛快

    地望了我一眼。她的目光奇特而怪異,夾雜一絲緊張,看得我心中一緊,暗暗猜

    測她是否已經知道郝總的非份之想。

    應該是知道的吧,郝總看著我的時候,雖然時刻都裝做若無其事,但任何人

    稍加留意,就可以明白他的異樣。縱然他老jian巨滑可以逃過春紅鳳霞的眼睛,但

    是跟了他一輩子的郝嬸,怎幺可能看不清楚?

    可是既然她已經知道,怎幺會這樣堅決地留我?應該迫不及待我走才對。

    思維接近混亂,恨自己愚笨,無法弄懂這一切。

    回到瑞香源,看到郝總一個人坐在大廳里,四周丟滿了煙蒂,正眉頭緊鎖,

    看見郝嬸拉著我進來,一下子站立起來,幾乎要沖上前來迎接,隨即就定立原地,

    臉上一瞬間已經變換了無數種表情。

    迷茫地看他表情變換,忽然知道原來自己可以很重要,被人這樣深深在乎。

    低下頭不敢再看他,感覺這老東西已經瘋了。

    默默往自己住的房間走,郝嬸亦步亦趨,這時候仍不肯把我的手放開。低聲

    說:「松開吧,既然跟你回來,不會再不打招呼就走。」

    郝嬸還是一直跟進了房間。低聲問我:「你真的不再生你叔的氣?」

    接著說:「你叔是好人,對人沒有壞心眼,真的是怕你受委屈,才不想讓跟

    別的孩子一樣你糊里糊涂找個婆家嫁了。」

    不明白郝嬸的態度:「你跟叔結婚的時候,是別人介紹還是你們兩個自己戀

    愛?」

    郝嬸搖頭:「今天怎幺能和那時候比?現在年輕人都講究自由戀愛,一輩子

    很長,兩個人貼心了日子過得才幸福。聽嬸的話,過幾天回家跟你娘說別急著說

    給人家,暫時先在店里幫忙,有機會讓你叔給你安排個工作,在城里找對象,總

    比在農村找一個強。」

    被郝嬸說得有些心酸,迷惑片刻,問她:「春紅和鳳霞都是你們親戚,她們

    不是都要嫁在農村?為什幺偏偏對我這幺好?」

    郝嬸說:「你叔疼你,我心疼你叔。跟了他一輩子,知道他心里想的什幺。

    你沒看見你從店里跑出去之后,你叔難過的樣子,像丟了魂一樣在店里大喊大叫。」

    不接受這個答案:「什幺叫都疼我?我憑什幺?」

    郝嬸很久沒有作聲,隱隱嘆了一口氣,用接近哀求的眼神望著我:「劉瑞,

    答應我再也不要偷偷離開,嬸向你發誓,這一輩子拿你當親生女兒那樣疼。」

    也許她的目光那樣真誠,我看清楚不是騙我。也許是我年少懵懂,覺得她當

    時的模樣是那樣可憐,我說不清心里的滋味,一陣茫然點了點頭。

    那天夜里我藏在被窩里,咬著被角偷偷哭了很久,不知道自己為什幺哭,仿

    佛是突然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找不到方向,看不清前面的路,周圍的一切都藏在

    黑暗中,自己的身形,是那樣纖弱單薄。

    一個女人耐下心來騙一個女孩,真正比任何男人都要危險,我過了很久才知

    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