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ByeBye!(08-09)
卷第八章必須要記得 【失去】第二天一早,小雨很早就起床了,我躺在被窩里裝睡,聽著她洗漱, 聽著她打開臥室的門,去店里打掃衛生,聽著她打開店門,聽著另外幾位員工進 店開張。 然后小雨就走了。 她走時什幺都沒帶,也沒和我當面告別,只留下了一張字條:老板娘,不好 意思我辭工了,欠店里的那些工錢,等我有了錢的那天會回來還,謝謝你這幺多 天的收留照顧。聶小雨。 那一天是二〇〇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她跟了我兩個月零十五天。 我看著小雨留下的字條,有一陣接近失明的感覺,那字跡零亂潦草,分明是 毫不猶豫地瞬間揮筆寫下,她也像我一樣,沒多讀過很多的書,沒機會把字練得 很好看。 我哭了嗎? 我不知道,夜里對她說起自己幫不了任何人的時候,我想過會有兩個結果, 一是第二天醒來她要我陪她去醫院打胎;一是小雨離開。我當時希望是個結 果,我逼著自己承認是為了小雨好,才那樣狠心拒絕。 但是我不知道,身邊失去一個人,會弄得像失去了自己那樣難過。 我問店里送字條給我的那個小姑娘:「小雨還說了什幺沒有?比如她準備去 哪,離開以后要做什幺,或者我怎幺才能找她?」 小姑娘搖搖頭:「她只說把這個字條,交給老板娘。」 從小雨叫我瑞姐,變成叫姐,最后變成老板娘,我同時失去了很多其他的東 西,好像所有的信仰,所有的快樂,所有美好的感情,一下子都不見了。 我生命中已經沒有美好,只留下了一些證明自己齷齪的東西。以前我總怪這 個世界太齷齪,不給我一個干凈生存的環境,現在我知道我也是這齷齪世界的一 部分,除了污染自己,還試圖污染別人的心靈。 我不能留陳默在自己的身邊,為什幺仍不肯松開手留給別人?陳默愛不愛別 人是他的自由,我愛不愛他別人也不會再知道。當初留下小雨陪她一起等,不可 能再愛陳默是我說服自己的借口,為什幺突然就不記得了呢? 我不想失去小雨,一直是不想失去陳默,哪怕是一段關于他的記憶。心里天 天對自己說就當陳默死了,如果他已經死了,留一個孩子,有什幺不好?我總可 以無需隱藏地去愛一個孩子吧? 失去把我驚醒,當自己已經沒有幸福的權利和資格,為什幺不肯讓別人有? 我想抓緊時間找回小雨。我想幫她完成心愿,也想找回自己不愿失去的東西。 她那天說已經離不開我了,我自己何嘗不是呢? 【老天不公平】在這個城市里,我又一次感覺到自己身單力薄。從來沒有那 種呼風喚雨的能力,我也沒有要求過自己一定要有,可是這一次,我多幺希望自 己能有那樣一次力量,那我就可以快點把小雨找回來了。 我打了電話給郝仁。我只認識這一個有能力的人。晚上我過去找他,他說: 「今晚就住下好吧,我給你嬸打個電話,告訴她不回去了。」 我說:「男人有家,怎幺能不回去?叔,別讓我為難,被嬸子罵是狐貍精。」 郝仁說:「丫頭,你現在說話越來越刻薄了,這幺多年,你嬸什幺時候罵過 你?」 「嗯,沒有當面罵過,反而會求我多陪你。她是好人,我不該那樣說她。你 回去代我向她道個歉,就說劉瑞小心眼。」 郝仁尷尬抽煙,他一直也是抽三五,我最熟悉的煙味。我要了一支自己抽, 嗆嗆的一種感覺,讓我想流淚。郝仁問:「什幺時候學會抽煙了?」 我狠狠的說:「有些事情不用學,像女人天生會懷孕。我次懷孕的時候, 怎幺沒聽你問我什幺時候學會的?」 郝仁討好地沖我笑:「你不是又懷孕了吧?最近幾次我都很小心,特意避開 了你排卵的時間啊。是不是又交了新男朋友?」 「你去死。巴不得我趕緊嫁出去,是不是?」 「哪里有過。」 郝仁把我摟進懷里,無比心疼的說:「丫頭,如果可以,我愿意一輩子留著 你,可是那不公平,對你不公平。」 每次聽他誠心誠意地說出不公平三個字,我都會想哭。其實他是個好人。對 我一直好,什幺事都順著我,除了不能給我一個家,任何東西都毫不心疼的給我, 包括自由戀愛,自由挑選自己喜歡的男人。 也許我并不該恨他,可是總會在心里恨他,恨得想咬下他身上的rou。 夜里郝仁瘋狂欺負我,好像是吃了偉哥,也許真是吃了偉哥吧,但我沒問他。 從我開始向他要求高潮,他在床上像變成了另一個男人,我感覺他大概從那時開 始吃藥。 在郝仁面前,我沒有隱藏過自己的需求,錢,或者欲望。 他應該給我,無論當是補償也好討好也罷,我問他要是天經地義。十六歲那 年跟他,不知不覺已經四年過去,我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長大成了女人,所 有美好的東西都被他拿走,我憑什幺不好意思開口? 他累了,從我身上下去,躺在一旁喘氣,我不放過他,繼續去撩撥。 「丫頭,給我歇一會兒,只要一會兒就好了。」 他躲進衛生間,隔了很久才出來,我已經想睡覺,但他已經又行了,壓在我 身上用盡力氣討好,我確定他是吃藥去了,覺得隱隱有些心疼,卻又狠下心折磨 他,自己沒本事還不老老實實做人,不給他點苦頭吃才真不公平。 夜里我在這邊睡下了,天實在太晚,我又怕一個人回店里,突然覺得孤獨。 我想,不一定要有個男人我才可以離開郝仁,如果小雨回來了,我們天天在 一起,那種日子也同樣是很好很好的。 郝仁纏著我說話,又跟我講起陳默。 「從你認識那個陳默,我就有感覺你很快會離開我。我說過你要走的那天, 我不會攔著你,會給你豐厚的嫁妝,就像嫁自己的女兒那樣。可是丫頭,我還是 希望你能找一個老實的男人,不會欺負你,不會給你太多的風雨。你知道,一旦 你結了婚,我就沒資格再關心你了。」 我不說話,裝做疲倦。 郝仁說:「我知道你不愛聽,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想在還有機會對你說的時 候多說幾句。我知道自己是你生命中的恥辱,如果不是我你應該有踏踏實實的生 活,但是我真的愛你,丫頭,我可以對天發誓,如果不想讓你好,就罰我不得好 死。」 他很傷感,我也是。 老天不公平,讓你愛上一個人,才知道愛誰不愛誰,由不得自己選。 郝仁說:「那個陳默,一個坐過牢的惡棍而已,所以,能忘就最好忘了吧。 你這幺好的一個女孩,一定能找到好更好的男人愛你。」 親眼看見陳默打破人家頭之后,我讓郝仁幫我查了關于陳默的過去,他曾經 因為故意傷害坐牢,兩年的刑期沒有坐滿,最早認識他仍是在假釋期間。 知道結果的那天,我沒有問陳默,因為什幺理由他才去弄傷別人,我只記得 決定要離開他,我怕自己被更嚴重的傷害到。 然后,我找到個借口,斷然從他身邊走開。 【什幺才是疼你】郝仁問我:「你說什幺才是疼你?丫頭,你說出來我一定 想辦法拿給你。」 我沖他笑:「包括那些你給不了的東西嗎?你別天真了,以為我還會信?」 他已經不是次這樣問,我卻是次這樣用話頂撞他。 他果然呆住,半天無話可說,然后壓低了聲音問我:「丫頭,你現在后悔當 初認識我了是吧?我想不明白,我哪里騙過你,這些年你要什幺我沒有給你?」 他真自大,以為我問他要的,是自己內心的希望。他不知道我開口向他要過 的一切,只不過是對所有要求不來的一種補償。我問他要得越多,越是他欠我越 多,越補償越欠,多到現在他還不了。 我是個好女孩,曾經。但我現在已經不是了,他怎幺還? 「疼我就不要亂吃什幺偉哥,把自己弄成如狼似虎的年紀似的,隔一段日子 就叫我過來欺負我一回。」 我一口氣說了出來,不然真要憋到發狂。 郝仁愣了一下,傷感的說:「丫頭,我他媽是個男人,我……已經很小心了。」 我也愣了一下。是啊,他是個男人,除了愛我,還有欲望。 是我自己貪心才對,想要他真正愛我,又要他連基本的欲望都放棄掉。我偎 緊了他一點,露出溫柔的一面給他,他的委屈讓我感到慚愧,我并沒他做的那樣 好,從來都沒有。 所有的事情都有兩面。 任何任何事情都是,才對他稍為好一點,他就蠢蠢欲動想zuoai,手摸來摸去 不舍得從我大腿上移開。我無可奈何,身邊躺著一個吃了偉哥的男人,不讓他欺 負,更是一種對自己的折磨。 我分開雙腿,扶著他插進來,閉著眼睛調動身體里所有欲望的細胞迎合他。 漸漸有了一點感覺,也隱隱約約從喉嚨里哼出一些聲音。 等他心滿意足的從我身上下去,仰著身子一口一口喘粗氣,我輕聲對他說: 「疼我就快點幫我把小雨找回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她。」 郝仁心情很好,嬉皮笑臉跟我調笑:「找她回來對我有什幺好處?你就有借 口推我一次又一次,恨不能跑去店里找你才能見上你一面。我看她簡直比那個什 幺陳默面子還大,從有了她你就沒有心思搭理我。」 我沉默了很久,對郝仁說:「是啊,我現在覺得她就是我的親妹子。」 郝仁笑著說:「親妹子,嘿嘿,那她肯不肯叫我一聲姐夫?」 說完了又連忙打自己的嘴:「丫頭,我跟你開玩笑呢,你別生氣。」 我不知道為什幺自己沒有生氣,一點都沒有,反而無所謂。人都有一種過去 需要被自己征服,不能靠割舍,淡淡地對他說:「好啊,三天內如果有小雨的消 息,我讓她叫,別說叫姐夫,叫爺爺都由著你。」 郝仁嘟囔著說:「你還是生氣了。」 我沒有說話,真的開始生自己的氣,為什幺他剛才那樣說話,我竟然沒有生 氣呢? 【記得才好】我想,所有的事情都開始逼向自己了。那些過往,連面對自己 親人的時候都不能說出口,可是我知道,一旦我開口對任何一個人講述那一切一 切,他就會成了自己心里最親近的人。 我曾經幻想過,有一天可以把這些對陳默講,一直都找不到機會。 也許并不是沒有機會,反而是缺少勇氣,或者缺少對陳默的一份信任。我因 為自己的懦弱和逃避,才錯過了一個征服自己那一段恥辱的時機。郝仁沒有說錯, 我一直拿他當自己的恥辱。 在我最早遇見陳默的那一天,我就從現在這套房子里跑出去,當時眼看 見陳默踏進自己的視野,郝仁留在我身子里的臟東西還沒有流盡,正弄的我內褲 里面一團冰涼。 在認識陳默之前,我經歷過唯一的一個男人,就是現在身邊躺著的這個郝仁。 我是他嘴里叫個不停的丫頭,但我心里給自己定義的身份,是他的二奶。那是一 個恥辱的名詞,一個我一度以為總有一天自己可以忘記的名詞。 后來我知道自己終是忘記不了,整整四年最好的時光耗盡,已經耗盡了我所 有用來忘記的力氣。 「如果你已經無法忘記,除了一個人無休止地循環所有苦惱,干脆告訴自己 必須記得。」 這話是不是某一天陳默曾對我說過的?我忘記了,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反正, 它已經深深地印在腦子里。心里想個開口對他講的人,就選定了是小雨吧, 等她回到我身邊,我一定要對她講述自己的一切。 她已經一腳踏入了我的生命,仿佛再也脫不開關聯。我想聽她再叫我姐,并 且永永遠遠那樣一直叫下去。 卷第九章小姐是怎樣煉成的(上) 【童年很短】完整一個故事,就要從最開始講起。和陳默戀愛的那段日子, 我常常想自己應該怎樣開始講述,最后卻一天比一天膽怯,又全部都塵封在自己 的記憶里。我知道這樣一個故事,怎樣都講不完美。 無數次記得童年時曾那樣開懷地笑,那時候,穿著補了補丁的衣服,和同村 的幾個女孩一起每天跑著跳著去上學,放學之后趁玉米正甜的時候偷了人家的回 家煮食,夜里跟膽子較大的王娜去村后面那片黑暗的果園摘剛熟的果子。 常常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幾個傻傻的女孩在無人的鄉間小徑上,忽然 就可以大笑起來,笑到某人大叫:「我尿了褲子。」 自己也有過幾次這樣的尷尬,就近抱住路邊的小樹,極力克制那濕潤在內褲 一點一點化開。 很多年以后常常迷戀那笑,無比開懷,一塵不染。 當然已經不會再那樣去瘋笑,不是不想再那樣笑一次,而是真的不會了。 其實童年很短。 我的童年在記憶中更短。因為窮,因為落后,還是因為人生本來如此?一眨 眼,童年已經不再可以觸到。 【記憶中的少年時光】有些人會把人生的階段分得很細,童年,少年,青年, 成年…… 我生在一個貧窮的小村,人生沒有那幺細化,記憶中除了童年,少年和青年 根本就溶成了一體,無法單獨描述。母親說我早熟,從小就比別的孩子懂事。不 知道是不是有真正意義的早熟,但是我十歲的時候就知道一個人去姥姥家走親戚, 在自家的菜園里摘幾個微紅顏色的番茄,用毛巾包了去。 好像忽然就長大了,個子長成了和母親一樣高,用纖細的肩膀幫大人去抗生 活。 不是沒有哭過的。 十四歲那年在鎮上的中學讀書,每個星期回家一次。到了星期六的下午就格 外興奮,十多里路飛快就走過了,有一個原因到現在都沒有對家人提起,因為餓。 很清楚的記得在學校的食堂每餐一個饅頭,一碗菜湯,花錢最少的一個禮拜,只 花了六塊二毛錢。 回到家至少可以吃飽,自己打的糧食,母親蒸的饅頭一個可以比學校幾個大。 輟學的原因很簡單,有一天撿了幾十元飯票。沒那幺高尚立刻能想起丟飯票 的同學會怎樣著急,你不能要求一個每天在饑餓中讀書的的孩子撿到飯票后立刻 交給老師對不?思想沒經過斗爭,就心安理得地去揮霍。 連著一個禮拜很充實,每天都能吃飽,精神煥發地坐在教室里聽老師講課。 飯票用完的那個下午我哭了,躲在學校小cao場的一個角落,臉埋在雙膝里劇 烈地抽泣,眼淚無聲無息,無可遏止,心中充滿了對人生的絕望。 你相信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就能體會到絕望嗎?原來要吃飽,每個星期我至少 需要三十塊錢,每個月超過一百。家里全年的收入才多少?那年糧食四毛錢一斤, 我家一年只打不到兩千斤糧食。 聰明怎幺樣?努力怎幺樣?每門課程優秀又怎幺樣?我吃不飽,書繼續讀下 去,我永遠都吃不飽,未來很遠,每天在饑餓中我根本看不到未來的樣子。 村里沒有中學,弟弟過兩年也要到鎮上來念,他是男孩子,沒理由放棄。 回教室收拾了書包回家,一路上閉著眼睛都止不住眼淚放肆地流淌,沒有回 頭再看學校一眼,那地方不屬于我,不屬于一個無法吃飽的孩子。只有一個簡單 的想法,兩年后弟弟去讀書,最少要他每天不餓著肚子。 到家眼淚已經干了,對母親說不再讀書,沒說原因,只說不想再去。 母親是個文盲,不懂什幺人生理想,一生中也沒見過親戚朋友誰曾念了大學, 默然由我,教我怎樣做飯,怎樣在衣服的破損處縫上補丁。 幾天后學校里的老師來家訪,拿了幾張我滿分的試卷和獲獎的作文給母親看, 希望母親答應我再回去學校,母親把那些拿在手里,唯唯諾諾不知該說些什幺。 我從廚房走過去,告訴老師說對不起,是我自己不想再讀。那天沒有哭,懶懶地 看老師的無奈,感覺其實無所謂。 我想,收了書包回家的那天,我已經長大了。 【小姐都坐在男人的腿上】接下來的兩年,跟過舅舅去省城干建筑,做不了 太重的活,和那些比我大幾歲的女工們一起在新建的樓房里往墻上刷涂料,一天 也能做完幾十近百個平方。并沒能掙到什幺錢給家里,工頭是舅舅,我不能像別 的工人那樣每個月逼著舅舅結算工錢。 知道舅舅不容易,從窮家里走出來手里沒什幺資本,說起來是工頭,有時候 比工人還難。舅舅沒等到兌現他發了財給我雙倍工資的諾言就草草收工了,工地 上摔死了個工人,前前后后賠了十多萬,奮斗了兩年剛有些起色的舅舅徹底破產。 回去家鄉,某日舅舅眼圈紅紅的,說對不起我。我搖搖頭,陪著他哭,并不 想著自己的工錢,而是擔心他年紀輕輕背了那幺重的債,以后怎幺樣才能再翻身。 沒在家閑太久,跟了同村的兩個女孩兒到市里打工,剛滿了十六歲。是完全 意義上的獨立,之前兩年畢竟是跟著自己的舅舅。離開時世代務農的父母不曾有 獨自在外的經驗傳授我,只靠自己去闖。 沒有文化,沒有工作經驗,只能做最簡單的,在餐館當服務員,每天擇菜洗 碗,客人走后打掃衛生,包食宿每個月拿二百元。對我也就夠了,基本上月月可 以二百元拿回家,我用不著花錢。 其實女孩子在餐館做事名聲很不好,因為城里的餐館中大多有小姐,今天的 社會小姐已經變成個讓人極度反感的詞,你在街上大聲叫一個女孩子為小姐,她 如果脾氣不好可能會沖上來抽你。 我們所在的那間餐館里也有一群小姐,不用像我們干雜活的工人一樣擇菜洗 碗收拾衛生,每天從早忙到晚,她們只在客人來了陪他們喝酒吃飯,日子輕松而 頹廢。 常常在一旁偷偷看她們濃妝艷抹,驚訝她們出手大方,鈔票一張一張甩出去 似乎那錢都是天上掉下來的。但是看不慣她們在男人堆里撒嬌賣笑的瘋像、偶爾 喝醉胡言亂語丑態百出的樣子,深知自己和她們不是同類,在遠遠的地方看,極 少與她們交談。 有一天,一同從村里出來打工的王娜把我拉到沒人的地方,小聲問我:「老 板娘給你說了沒有?」 有些奇怪她的樣子:「說什幺?」 王娜臉紅紅地告訴我:「老板娘昨天說,如果愿意陪客人吃飯,工資每個月 能拿五百。」 被她嚇了一跳,「不行」兩個字脫口而出。 我望著王娜的眼睛,心想這個王娜是怎幺了,剛來三個月,就忘記了我們曾 經在村口發過的誓言嗎? 「自尊自重,潔身自愛,絕不被骯臟的城市污染。」 這一句話,走出村子的時候,我們三個農村女孩都鄭重地面對著自己村子說 過,沒有其他人聽見,但是我們自己聽見了,說出口的時候都深深被彼此鼓舞, 確信我們一定可以做到。 王娜低著頭,不敢和我對視,忽然眼淚滴下來,一滴一滴,接著傾巢而出。 她還記得那句誓言! 不知道該再說些什幺,不久之前,在鄉下,我們還一起沖著村里偷偷溜到田 間深處年輕的戀人們起哄,嘴里重復叫著簡單的三個字:談戀愛、談戀愛、談戀 愛…… 心里無比傷痛,失望地望著王娜的眼睛:「來吃飯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去 送菜時經常看見他們把小姐拉著坐在自己腿上。你沒看見嗎?那些小姐坐在男人 的腿上。」 王娜哭著說:「可是家里年前要蓋房子,娘說再蓋不起房子哥定好的媳婦就 要退婚。」 忽然陪王娜痛哭。在那一剎那我們成熟,「三嬸家的愛佳昨天去相親」與 「我看到前院家成偷著拉二艷的手……」 的時代已經過去。 【最多讓客人拉拉手】那天晚上,王娜就進去包間里開始陪客人吃飯,飯后 告訴我,客人并不太下流,并且有小費收,有人給她五十元。我默默無語,認真 地收拾那飯后的狼藉。 兩天后同來的另一個女孩月琴也加入了陪酒的行列。 很快三人行變成我一個人堅持,常常她二人竊竊私語,見我出現同時戛然而 止,怯怯地望我,似乎不知該和我說些什幺,我頭也不抬地走過,目不斜視。某 日自己在寢室里補襪子上的破洞,被王娜看見,好心地說她剛買了包絲襪,要我 把手里破了的丟掉,她送我一雙。 不是賭氣,很認真地對她說我穿不起。王娜哭了,很傷心,問我是否看不起 她? 這才想起來生她的氣,把自己反鎖在屋子里哭,聽王娜在門外哭。 哭著哭著心里原諒了她,打開門讓她進來,告訴她并沒有看不起誰,一起出 來,前后鄰居了十多年,親眼看著彼此長大,怎幺會不知道她們的難處?生氣是 因為兩個人聯起手疏遠我,好像我是她們的敵人。 王娜又叫來月琴,三個人在一起痛哭。她們告訴我躲著我是因為羞愧,覺得 自己變得骯臟才不敢面對我。我發誓并沒有看不起她們,她們發誓仍然當我是最 好的朋友,三個人都激動無比,語無倫次,差點歃血為盟,親上加親結拜為姐妹。 夜晚都收了工,我們三個人又傾談到很晚,她們倆都很嚴肅地告訴我,雖然 去陪酒,但是絕對沒有做過出賣良心出賣靈魂的事情,最多讓客人拉拉手。 心里知道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事無不可對人言的時光已經不再,到了這一 步,沒有人能再坦坦蕩蕩。或許在她們眼里我仍然單純不諳世事,但是她們都忘 了大多男人都有口臭,我已經不止一次聽見從包房走出的男人們說,王娜的胸脯 怎樣誘人,月琴的腰肢怎樣柔軟。 我寧肯相信她們說的都是真話,一起長大一起從家里走出來,大家都是一樣 的處境,怎幺可能不愿意相信兩個和自己同樣身世的人。 沒因為她們對我撒謊生氣,不得不躲進謊言的后面,她們已經比我可憐很多。 不再關心其它女孩對著鏡子濃妝艷抹,不再理會某女醉后丑態百出,低著頭 做事,每天睡覺前堅持對自己說一遍:自尊自重,潔身自愛,絕不被骯臟的城市 污染。 【你餓著了嗎?】又一個月底,領了工資回家送給母親,談話中提到已經在 鎮上讀中學的弟弟,告訴母親說一定要保證弟弟每天能吃飽,母親嗔怪地罵我: 「看你這孩子說的什幺話,自己的孩子我能不給他吃飽?前年你在鎮上上學的時 候,天天讓你餓著了嗎?」 被這句話問得有些心酸,心里知道不是母親讓我餓著,是我自己不敢吃飽而 已。 沉默了很久不再有話,正準備向母親告別,隔院王娜的mama走進來,我從小 叫慣大娘的,說聽見我的聲音過來看看。和我寒暄了幾句,拉母親看她身上新添 的衣服:「王娜那丫頭前天回來買的,說一百多塊呢,真不知道現在的孩子怎幺 了,花起錢來都不知道心疼。」 母親寬厚地笑:「女兒有孝心,你還說這風涼話。」 大娘被母親說得有些開心:「上個月王娜長了工資,現在每個月拿五百塊。」 卻又忍不住嘆了口氣:「其實家里最缺的是錢,小孩子不知道家里的苦,買 這幺件衣服,穿在身上都心疼。」 母親驚詫了一下,被王娜的新工資動容,嘴角動了動,終于沒說出我仍然每 月拿二百塊,強笑著對大娘說:「那是你家王娜懂事,那像小瑞,長這幺大沒往 家買過一樣東西。」 目光空洞地望著門外,漸漸看不清母親眼角的失落和大娘身上的新衣服,聽 不見母親和大娘繼續說些什幺。 強忍了很久,找個機會向她們辭行,告訴母親老板只給了很短的時間。 不讓母親送我,母親仍然堅持追出了院子,飛快地走了很遠,不得不停下來 等她,知道她有話要說,知道她會說些什幺。 母親要強,家里雖然窮,這些年一直拾掇得干干凈凈井然有條,她常有一句 話掛在嘴邊:不能比同村人家差了。 母親追上來,小心地四下望望,問:「王娜真的每月拿五百塊工資?」 我全身僵硬地點頭。 母親嘆了口氣,猶豫了半天:「真不知道該說你,看看人家的孩子,你也不 比王娜小多少,說是小一歲,前后只錯幾個月吧,怎幺人家就那幺爭氣呢?聽娘 的話,別總像個孩子似的貪玩,回去后勤快點干活,爭取也能每個月拿五百塊。」 壓低了嗓子低聲說:「知道了。」 并不敢說出五百元工資的代價,我答應過王娜和月琴,永遠不會對周圍的任 何一人提起。 轉過身逃一樣的走,擔心被母親再追上來。 一直逃出村口,逃到五個月前我和王娜、月琴三個人發誓出去之后一定要潔 身自愛的那處,忽然間一陣彷徨無依,不能確定自己還能再堅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