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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夜花火其十】

    

【極夜花火·其十】



    手帳翻開一面,筆尖懸停在紙上,猶豫再三,遲遲不能落下。

    阮秋秋端坐桌前,獨自陷入沉思,她有滿腔情緒等待傾訴,想要把那些復雜的、焦躁的以及難以言說的曖昧想法宣之于筆,然而千折百轉之后,它們卻紛紛停滯不前,積郁在指尖處,不肯寫出一字半句。

    就這樣干耗了大半鐘頭,紙上依舊空空,僅有幾條細碎短線,無法組成連貫字體。

    腰肢隱隱開始酸軟,她起身活動身體,神情略顯疲累。并非源于昨夜那場性事的激烈過程,而是安德烈的懷抱實在灼熱緊迫,哪怕掙開些許空隙,下一瞬又被牢牢纏繞,尾巴縛住雙腿,不容半分推脫。阮秋秋在夜半睡得并不安穩,直至清晨對方離開,才算徹底放松。

    在床上渾渾噩噩消磨了半日功夫,等她走出臥房時,居然已過晌午。

    簡單洗漱之后,阮秋秋便呆坐桌前,她在雪原中被迫養成記事的習慣,總結每日單調生活,哪怕再乏善可陳,她也總能尋出一點瑣碎,可在今天竟是個例外。

    阮秋秋直勾勾看著空白書頁,躊躇著不知如何記錄荒唐。

    一切都亂套了,從那個吻開始。

    如同引燃一線火花,怦然炸裂之后,滿天余燼覆蓋全身,形成斑駁顏色。

    不知是否錯覺,當視線落向那些深淺交錯的吻痕時,阮秋秋甚至能感受到些許燥熱,恍惚回到昨夜相擁之時,蜥人嘴唇在肌膚上游走,不斷舔舐吸吮,觸感粗糲而不失溫柔。

    耳垂隨即開始發燙,他的親吻正如未滅的焰舌,哪怕只是稍稍回想,仍然可以灼燎周身。

    意識到這點后,阮秋秋連連搖晃腦袋,努力將那些靡亂畫面一一甩出,想要從這格外羞恥的心猿意馬中脫身。

    從廚房接過一杯冷水飲盡,冰涼液體涌進胃部,讓她稍稍獲得清醒,于是打定主意先做點別的事情,以免胡思亂想。

    阮秋秋取出放在臥房里的那疊照片,每當感到寂寥時,她都喜歡翻閱這些東西,畫面遠比文字更具表現力,能夠直觀的通過它們回憶過往經歷。里面大半是沿途所攝,余下部分則是食物,記錄著日常變化,偶爾穿插幾張白塔室內陳設,氣氛冷硬簡潔。

    而那張輾轉兩次的照片正擺在其中,阮秋秋沒有費心私藏,而是一齊擺進箱柜里她篤定安德烈不敢擅自闖入臥室翻查,雖然這本就是他的房間。

    說來也是好笑,安德烈似乎對它仍舊念念不忘,時常暗自到處找尋,有時被她瞧見,又要強抑慌張假裝無事發生,模樣十分有趣。

    思及此處,阮秋秋忍不住又起了作弄心思:假使讓他知道相片是被自己故意取走,會是什么反應呢?

    念頭一閃而逝,很快遭到了否決,安德烈性格雖是寡言隱忍,卻經不起絲毫挑逗,她可不想再度體驗引火燒身的滋味。

    值得慶幸的是,橫亙在兩人之間的種族壁壘深刻,這片大陸不乏異族結合,然而誕育子嗣的案列極少,天然的生殖差距阻隔了混血降生,因此無需擔憂事后的緊急避孕措施。在阮秋秋接觸過的同性中,有一部分格外青睞異族,仿佛形成了某種特定趨勢,在體能長度與無風險的加持下,他們成為了最佳炮友選擇。

    實話實說,這也是昨夜阮秋秋愿與他共度的重點原因。

    但她與安德烈算是這種簡單的床伴關系嗎?

    心思一浮,手上動作同時滯澀,相紙嘩啦散落開來,打碎她的一腔疑慮。

    阮秋秋不得不重新整理歸納,忽然留意到手中握著厚厚一疊,仔細數了數,居然累積了近百張。似是想到什么般,她翻開手賬追溯日期,才愕然發現自己來到高蘭已逾兩月。

    真是漫長,她原本有些感慨,可轉念一想,又覺兩月時日過于短暫,短得讓人來不及捋清所有情愫,就先邁入欲望旋渦。

    實在是太倉促了。

    年輕的姑娘趴在桌前,手指死死絞住發梢,就此跌進無窮無盡的煩惱之中。

    這份糾結一直持續到了晚上,伴隨安德烈的晚歸,終于抵達至前所未有的高峰。

    她盯著指針向下緩緩推移,已然遠超平?;丶視r間,枯坐良久之后,才將桌前微涼的晚飯端進廚房重新加熱。

    除了那夜檢修電器,安德烈向來準時,是在哪里耽擱了嗎?

    偏偏自己的手機壞了無法聯系,偏偏事情又發生在今天。

    無數猜想恰如蓬蒿恣意叢生,她一面毫無緣由的擔憂揣測,一面孩子氣般遷怒食材,不斷按壓鍋鏟,rou塊被粗暴分割切碎,濃郁的醬料香氣在高溫中散發。

    為什么偏偏是今天?

    難道他是有意避而不見?

    阮秋秋垂下長睫,抬手撫向額心,那里殘留著一枚輕吻,正是相擁一夜后,蜥人臨走之時特意遺下的。她在淺眠中感應他的溫存,卻不敢聲張回應,唯恐激起漣漪。她隱隱畏懼這份波瀾,只好選擇避而不見,退至禁區以外。

    但這舉動并不高明,晚間安德烈便會回來,屆時又該怎樣面對?總不能一味裝睡蒙混過去,阮秋秋為此預想了無數種應對方案可眼下對方壓根沒有回來,一切都化作了泡影。

    腦子頓時像是裹了層厚重漿糊,與食物一道被丟進熱油里來回翻攪,除了雜亂無序的滋滋聲響,再整理不出別的頭緒。

    而在愁與疑的交替中,她心心念念的蜥人同樣被陰霾籠罩。

    安德烈正身處于白塔底部,陷入原地呆立狀態,因緊張而遲遲不敢回屋。

    越是眷戀昨日纏綿,就越是擔憂今天相處,經過整夜的轉側難眠,自然積郁了滿腹煩躁,連一向適應的工作都變得難以忍耐,他總覺莫名饑渴,體內怪物時刻逼迫著要他奔去溫暖所在,尋求一點甜蜜慰藉。

    然而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他反而開始徘徊不定了。安德烈想象著阮秋秋的神情反應,那張娟好面龐或許浮現惱怒,又或許染著幽怨,卻總不會是帶笑的。他知曉昨夜一切起于迷亂,對方甚至可能感到后悔人類素來保守排異,與一名外族發生關系可談不上什么好事,何況還是他這類危險存在。

    掌心傳來陣陣麻痛,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雙拳過度緊握,四指深陷掌心,好在尖利指甲早被削去,又隔著厚厚手套,不至于割破皮膚。

    于是安德烈一面松開拳頭,一面反復模擬各種見面說辭,直至熾烈的思念燒滅了耐心,使他終于硬著頭皮邁入頂層,在機械沉重的開合聲響中向上挪進。

    一階一階踏得雖是艱難,但安德烈心里到底是存了些不切實的希冀,盼著她的眉眼依舊溫和如水,平靜等候他的歸來。

    然而當他抬首望向旋梯盡頭時,卻沒有見到那道熟悉的逆光身影。

    只這一霎眼的功夫,安德烈便莫名感到疲累,像是被剝離了渾身氣力,張了張嘴,呼吸竟也顯得滯塞。他扶住護欄緩沖許久,又強撐著拖動軀體,才渾渾噩噩走回居所。

    室內景象遠比往日清冷,客廳開了一盞小燈,素來溫馨的暖調也變得灰暗,昏昏照亮角落里那一方餐桌,上面空空如也,假花獨自端麗盛開。

    茫然環顧周遭后,酸澀猛地攥住喉頭,連同鼻腔乃至胸口,上下劇烈撕扯。

    盡管做足了心理準備,安德烈還是為之怔忡,他望著臥房那扇緊掩的門扉,沉默片刻,慢慢坐回沙發,任憑外衣風雪凝化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面。

    蜥人垂下頭顱,牙關死咬,鼻息反而愈發粗重,山岳般的身軀輪廓劇烈起伏顫抖,呼出的熱氣卻好似消散在極遠處,在那莽莽暴雪之中。

    最糟糕的猜測得到驗證,她甚至不愿意見他了。

    就在安德烈即將承受不住這份痛苦傾軋之際,一束亮光忽地落在身上。

    廚門被人拉開,油煙氣息乍然四散溢出,腳步聲由遠及近。

    怎么了?發生什么了?

    她的聲音柔柔落下,柔的仿佛掛在白云梢頭,以至于安德烈一時間無法反應過來,維持著僵硬姿態。

    阮秋秋則被他這幅模樣嚇住,慌措地捧起對方腦袋,想要探究原因。玄關處傳來的熟悉動靜早就傳入耳里,她知曉他的歸來,卻遲遲不肯出面迎接,一邊慢條斯理撫平衣衫上的褶皺,一邊猶豫該擺出什么表情來,好讓對方知道她的不滿。

    她原本想著,一定要使點小脾氣,不需吵鬧,但得表現出足夠惱意,讓安德烈以后別再隨意晚歸,至少跟她知會一聲。

    在這片荒蕪之中,她不得不緊緊系扣著他,化為菟絲,化作寓木,以此盡可能攫取安全感。

    然而屋外的異常令阮秋秋放棄佯怒打算,貼著房門聆聽半晌,只有沉寂作為回應,她趕緊推門而出,誰想竟瞧見安德烈一聲不吭地坐在沙發。

    疑惑沖散了眉間的淺淺慍色,她又低聲問詢了一遍:是不是不舒服?

    安德烈這才確認眼前的真實,下意識朝那雙溫暖掌心貼去,他躲在防護外罩之下,聲音含混而委屈:有點累了,所以坐著歇會,沒事的。

    阮秋秋不再多說什么,動作熟稔的替他解開那身濕濡外罩,注意到那根長尾萎靡垂下,便將他的腦袋重新捧住,朝自己懷里貼去。

    兩人姿勢陡然間親近無比,她嘗試撫慰這只陷入莫名哀傷的大蜥蜴。

    安德烈手臂無措地抬了抬,不敢落在那截腰肢上。他躲在懷抱之中,小心翼翼用面頰蹭了蹭嬌軟小腹,焦慮感迅速崩塌瓦解。

    阮秋秋的手指掠過蜥人頭上細密溝壑,圍著后顱不斷打旋,這能引發他的舒適放松。繞著繞著,她聽見掌心下的呼吸漸漸恢復規律,于是輕輕開口:還在不開心嗎?

    這話倒起了反效,他將頭埋深了些,額頭抵上胸乳,不帶狎昵意味。

    灶火帶來的食物油氣蓋過了她本身的暖甜,但安德烈并不在乎,他沉溺于如今的安心氛圍。那些醞釀已久的腹稿統統作廢,他啞聲解釋起來:我以為你生氣了。

    我為什么要生氣?阮秋秋眨眨眼眸,故意提高音量,掩飾心虛。

    我碰了你。

    隔了好一會,安德烈才給出答案。

    那我昨晚就該生氣,你把我的內衣都給撕壞了,討厭的很。

    阮秋秋嘴上似在抱怨,笑意卻從眼底溢出。心底騰升出一股竊喜,原來對方也同自己一樣,在不可見的角落里患得患失。

    幸好她素來機敏,稍微回想一番,輕易找出了癥結所在,我剛才忙著熱飯呢,你回來的這么晚,都等了好一會,菜也涼了。

    不可否認的是,期間她雖有心冷落,但也確實為安德烈的歸家而歡欣踏實。這份感情許是源于朦朧好感,許是因為他們相互依存,可阮秋秋不介意將它袒露,索性湊向耳孔輕聲細語:我正高興你能回來,你呢?你也高興見到我么?

    話音落下,她的腰身被外力猛然束緊,蜥人那雙堅實臂膀終于環覆上來。

    高興的。他說。

    騙人,你讓我等這么久。

    阮秋秋咬住唇瓣,剛想抽身推開,長尾顫顫勾上腳踝,粗糲鱗甲來回摩挲肌膚,不愿放任她的離去。

    今天是去外面巡視,以后不會再晚歸了。安德烈為自己的敏感多心而感到慚愧,羞于啟齒真正原因。她若是知道了,一定會笑話自己的。

    還在落雪嗎?阮秋秋問。

    他點點頭,視線飄向別處,很大的雪,還要一陣才能停歇。

    這樣啊。阮秋秋聞言,失落之余,又莫名松下口氣她曾有過一閃即逝的離開念頭,盡管聽起來頗為可恥,甚至充滿逃避意味,如同事后翻臉不認賬的渣男做派,但她深知只有早日告別高蘭,徹底回到正軌,才能規避泥足深陷的境地。

    安德烈當然不是污沼,他更接近于死寂火山,會在某個節點驟然爆發,將她洶涌吞沒。

    第六感叮叮咚咚敲響警鐘,催促她做下決斷,可當對方委屈巴巴的倚靠過來時,阮秋秋就把一切拋之腦后,只剩了滿腔柔情婉轉。

    會不會有點戀愛腦?不對,明明還沒和他談戀愛。不對不對,為什么要設想談戀愛?

    阮秋秋有些控制不住腦瓜里的小人打架,生怕被他看出端倪,慌忙仰身退后,卻被牢牢限制在臂彎當中。

    雄性的干燥氣息蔓延,隔著衣料,高熱體溫再一次燎動著她。

    安德烈隨之抬起頭來,由于身形魁偉的關系,即便保持坐姿也能與她平視,紅瞳端端對上面龐,他在緘默里投來深深凝望。

    約莫是視線過于灼烈,緊密糾纏一路,阮秋秋不禁別過身子,臉頰暈開層層緋色,幾乎染透眉眼。她低聲問:我臉上有東西嗎?

    對方旋即否認,語調帶著罕有的吞吐,有一點紅罷了。

    話音落下,安德烈就開始后悔他本想進行夸贊的。

    女人的側影浸著橘色,沾染柔和光暈,周遭微塵恍如星屑,以她為中心縈繞運行。無疑是極美的畫面,他卻難以用言語詳盡描述,笨嘴拙舌地憋出一句臉紅,實在不像樣子。

    阮秋秋赧然似的掩去半張面孔,只露出明媚淺亮的褐瞳,朝他輕哼:你也是。

    你怎么知道?安德烈下意識反問,他天生的黝黑皮膚足以掩蓋所有異樣。

    不知道呀,瞎猜的,看起來我是猜對了。阮秋秋說著,眼尾翹起弧度,只覺這段對話分外幼稚,與他的行為一樣,莫名冒著傻氣。

    身前蜥人聞言,后知后覺反應過來,竟也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好笑,垂頭發出一陣模糊笑音。

    說來奇怪,本該是場尷尬會面,畢竟情欲冷卻后的清醒時刻最為難堪,可兩人相處依舊曖昧,潮潤黏稠的欲念充斥在表象之下,又被另一種怦然而青澀的悸動所取代。

    秋秋,我

    氣氛愈演愈烈,安德烈情不自禁向她貼攏,正要開口,忽然嗅到一股若有似無的焦味,沿著角落蔓延而出。

    兩人動作隨即凝固,在他調頭看向廚房之前,阮秋秋的驚呼聲打破了所有旖旎。

    哎呀!菜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