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之物語】(6上)
2023年3月31日 “故用間有五:有因間,有內間,有反間,有死間,有生間。五間俱起,莫知其道,是謂神紀,人君之寶也。因間者,因其鄉人而用之。內間者,因其官人而用之。反間者,因其敵間而用之。死間者,為誑事于外,令吾間知之,而傳于敵間也。生間者,反報也。 故三軍之事,莫親于間,賞莫厚于間,事莫密于間。非圣智不能用間,非仁義不能使間,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微哉!微哉!無所不用間也。” ——《孫子·用間篇》 在天文二十一年八月十六日的那個金秋的清晨,在那平靜又都是濕潤泥土的海津灘。 那座半土半木搭造的松葉城外,出現了一人一騎。 此時天色未亮,因為周圍有不少涓流淺河纏繞,向著東南方流向大海,繼而此時此刻,四處都是凝結的水汽,白蒙蒙的,霧氣昭昭,城中的足輕兵卒和城外那一人一騎,鎧甲上大凡有金屬鑲嵌跟油釉漆過的地方,都結上了一層了寒霜; 并且天氣越來越寒冷,早上的鳥兒似乎都啼叫得更遲了,于是在這個時刻,城池周圍全然寂靜的讓人心里更寒,也只有偶然伴隨著流過水浪的泠泠、從城中傳出來守備軍卒的鼾聲,能夠讓人意識到還有生命的存在。 (但不會存在太久了。) 站在城下猶如木雕一般的那個高大的身影,騎在高大的黑色駿馬上,望著眼前猥瑣地窩在勉強一人高的小山丘上的這座城時,他這樣想著。 (小小一個尾張,竟然這么多的城池……五戶一砦、十戶一城,百姓們還有心思干別的嗎?待我把整個尾張拿下,除了那古野和清須,其他的就全拆了!) 心中產生了這樣成熟而偉大的宏愿,可他的外在仍然——就像他的剛嫁到尾張滿打滿算一年多的新婚正室所說的——還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于是,他一個鷂子翻身腰打著挺便下了馬,隨即雙腳站定之后,他竟然又開口朗聲唱了起來: “吁——喲!旭日一出在東方——舉旗應呼以仁王——” 這樣高亢犀利的嗓音劃過尚未破曉的天空,搞得城中守備的兵卒,還有那一人一騎之后七八間的金黃蘆葦蕩里的伏兵門,瞬間都被嚇了一個激靈: “外頭什么聲音?” “快快看看……怎么了?”“有人在唱歌好像……佃農還是野武士啊?”“看不出來……再聽聽?不對……這高個子怎么這么眼熟……該不會是……那古野的那位!” …… “……三郎大人這是干嘛呢?” “不是說要誘敵么?大驚小怪。”“可盡管是誘敵……但是……看著怎么感覺好羞恥啊……”“是啊,我也看不下去了……‘大傻瓜’就是‘大傻瓜’!丟人!我要是主公信光大人我都不樂意幫他!”“怎么?你跟著守山城混的你就多個鳩鳩啊!你小時候在村子里可比這丟人多了!”“別吵了!對面城里就有清州的狗腿子們,怎么,你倆現在還想跑嗎?”“都別出聲了,再看看吧……” 而置身于晦暗之中的織田三郎,見到城頭箭垛子上有人點齊火把、朝著自己觀望過來后,便手持著自己的那柄“壓切長谷部”,對著半空中揮舞了起來;并且雙腿一分開、扎開馬步、又踏著罡步,一手扛刀一手突然擺向胯下、且在自己的襠部晃著手,又搖頭晃腦地跳起舞來,嘴里繼續高亢又認真地唱著: “咿——喲!旭日一出在東方!舉旗應呼以仁王! 礪波那火牛陣浩蕩!筑城立威呀么在近江! 京都朝見吶大法皇!豐腴妖娥呀么侍在旁! 嗅聞那烏鬢發芬芳!rou峠畢露呀么亦無妨! 天狗法皇吶未曾想!京城自此呀么野郎狂! 王孫那公子多殺傷!木曾皆是呀么中山狼! 法皇欲責吶旭日將!哪道鸞鳳呀么顛在床! 嬌娘那本是他人妻!心計算盡呀么把伊搶! 怎知酥胸吶愛腰壯!太刀也比呀么朕的長! 乳臀那上下亂翻晃!冷婦瞬變呀么笑顏暢! 名器涓流吶漿滾浪!神龜嘆吮呀么嘗得香! 御上那庭中怒癲狂!遂動殺心呀么召九郎!” ——京都旌旗啊,再搖蕩!宇治川喲,血海流長!豈知三途川畔,處處白骨,皆是溫柔鄉!” 三郎這邊一邊唱一邊跳著舞,越唱跳到最后,自己身后埋伏著的那些人越是想笑,但一個個又都不得不忍著,最后有實在忍不住的,或者被同伴連掐帶揍、或者自己找根樹杈、拿著肋差短刀叼在自己嘴里不讓自己笑出聲; 而松葉城里那幫駐扎的兵卒足輕們,則是越看越來氣,因為隨著天色漸漸蒙蒙亮,又借著火把上的光,已經有人認出來了,眼前這滿嘴黃腔葷段子的,就是那古野那個“大傻瓜”織田三郎信長,但是眼看著三郎是一個人來的,像是專門為自己這幫人演出、又像是故意來挑釁,這幫平日里本來就在尾張各處打獵種地而硬被坂井大膳、織田三位,以及清須織田家的次席家老河尻與一愣派人抓來充當兵卒的農戶、獵戶們,平常也都見識過這個“大傻瓜”其實并不真的是個傻子,他要是犯起渾,他的那些招數不一定有多損,所以這幫人一個個也都不敢輕舉妄動;但問題在于,這家伙嘴里唱 2023年3月31日 “故用間有五:有因間,有內間,有反間,有死間,有生間。五間俱起,莫知其道,是謂神紀,人君之寶也。因間者,因其鄉人而用之。內間者,因其官人而用之。反間者,因其敵間而用之。死間者,為誑事于外,令吾間知之,而傳于敵間也。生間者,反報也。 故三軍之事,莫親于間,賞莫厚于間,事莫密于間。非圣智不能用間,非仁義不能使間,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微哉!微哉!無所不用間也。” ——《孫子·用間篇》 在天文二十一年八月十六日的那個金秋的清晨,在那平靜又都是濕潤泥土的海津灘。 那座半土半木搭造的松葉城外,出現了一人一騎。 此時天色未亮,因為周圍有不少涓流淺河纏繞,向著東南方流向大海,繼而此時此刻,四處都是凝結的水汽,白蒙蒙的,霧氣昭昭,城中的足輕兵卒和城外那一人一騎,鎧甲上大凡有金屬鑲嵌跟油釉漆過的地方,都結上了一層了寒霜; 并且天氣越來越寒冷,早上的鳥兒似乎都啼叫得更遲了,于是在這個時刻,城池周圍全然寂靜的讓人心里更寒,也只有偶然伴隨著流過水浪的泠泠、從城中傳出來守備軍卒的鼾聲,能夠讓人意識到還有生命的存在。 (但不會存在太久了。) 站在城下猶如木雕一般的那個高大的身影,騎在高大的黑色駿馬上,望著眼前猥瑣地窩在勉強一人高的小山丘上的這座城時,他這樣想著。 (小小一個尾張,竟然這么多的城池……五戶一砦、十戶一城,百姓們還有心思干別的嗎?待我把整個尾張拿下,除了那古野和清須,其他的就全拆了!) 心中產生了這樣成熟而偉大的宏愿,可他的外在仍然——就像他的剛嫁到尾張滿打滿算一年多的新婚正室所說的——還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于是,他一個鷂子翻身腰打著挺便下了馬,隨即雙腳站定之后,他竟然又開口朗聲唱了起來: “吁——喲!旭日一出在東方——舉旗應呼以仁王——” 這樣高亢犀利的嗓音劃過尚未破曉的天空,搞得城中守備的兵卒,還有那一人一騎之后七八間的金黃蘆葦蕩里的伏兵門,瞬間都被嚇了一個激靈: “外頭什么聲音?” “快快看看……怎么了?”“有人在唱歌好像……佃農還是野武士啊?”“看不出來……再聽聽?不對……這高個子怎么這么眼熟……該不會是……那古野的那位!” …… “……三郎大人這是干嘛呢?” “不是說要誘敵么?大驚小怪。”“可盡管是誘敵……但是……看著怎么感覺好羞恥啊……”“是啊,我也看不下去了……‘大傻瓜’就是‘大傻瓜’!丟人!我要是主公信光大人我都不樂意幫他!”“怎么?你跟著守山城混的你就多個鳩鳩啊!你小時候在村子里可比這丟人多了!”“別吵了!對面城里就有清州的狗腿子們,怎么,你倆現在還想跑嗎?”“都別出聲了,再看看吧……” 而置身于晦暗之中的織田三郎,見到城頭箭垛子上有人點齊火把、朝著自己觀望過來后,便手持著自己的那柄“壓切長谷部”,對著半空中揮舞了起來;并且雙腿一分開、扎開馬步、又踏著罡步,一手扛刀一手突然擺向胯下、且在自己的襠部晃著手,又搖頭晃腦地跳起舞來,嘴里繼續高亢又認真地唱著: “咿——喲!旭日一出在東方!舉旗應呼以仁王! 礪波那火牛陣浩蕩!筑城立威呀么在近江! 京都朝見吶大法皇!豐腴妖娥呀么侍在旁! 嗅聞那烏鬢發芬芳!rou峠畢露呀么亦無妨! 天狗法皇吶未曾想!京城自此呀么野郎狂! 王孫那公子多殺傷!木曾皆是呀么中山狼! 法皇欲責吶旭日將!哪道鸞鳳呀么顛在床! 嬌娘那本是他人妻!心計算盡呀么把伊搶! 怎知酥胸吶愛腰壯!太刀也比呀么朕的長! 乳臀那上下亂翻晃!冷婦瞬變呀么笑顏暢! 名器涓流吶漿滾浪!神龜嘆吮呀么嘗得香! 御上那庭中怒癲狂!遂動殺心呀么召九郎!” ——京都旌旗啊,再搖蕩!宇治川喲,血海流長!豈知三途川畔,處處白骨,皆是溫柔鄉!” 三郎這邊一邊唱一邊跳著舞,越唱跳到最后,自己身后埋伏著的那些人越是想笑,但一個個又都不得不忍著,最后有實在忍不住的,或者被同伴連掐帶揍、或者自己找根樹杈、拿著肋差短刀叼在自己嘴里不讓自己笑出聲; 而松葉城里那幫駐扎的兵卒足輕們,則是越看越來氣,因為隨著天色漸漸蒙蒙亮,又借著火把上的光,已經有人認出來了,眼前這滿嘴黃腔葷段子的,就是那古野那個“大傻瓜”織田三郎信長,但是眼看著三郎是一個人來的,像是專門為自己這幫人演出、又像是故意來挑釁,這幫平日里本來就在尾張各處打獵種地而硬被坂井大膳、織田三位,以及清須織田家的次席家老河尻與一愣派人抓來充當兵卒的農戶、獵戶們,平常也都見識過這個“大傻瓜”其實并不真的是個傻子,他要是犯起渾,他的那些招數不一定有多損,所以這幫人一個個也都不敢輕舉妄動;但問題在于,這家伙嘴里唱的那些玩意,聽著也實在是太過于骯臟——雖然對于這幫別說讀漢字書籍,就連都假名都不認識幾個的大老粗們,也根本聽不懂他到底唱的是啥,但是一邊聽他唱那些什么私通什么聽房、又殺人又放火的事情,實在是有些來氣,于是一邊開始對著城外咒罵,一邊趕緊派人去找城中的守將問問到底該怎么辦。 ——三郎所唱的這些東西,那幫守備足輕們聽不懂,但是松葉城守將赤林孫七郎賴勝卻能聽懂:畢竟在慣于好逸惡勞、安享于驕奢yin樂的北尾張諸織田家的侍大將里,算是少有的“秀才武士”,即便是個四書五經讀得磕磕絆絆就敢自稱“謀臣”的半吊子土秀才。 他正打著瞌睡,就聽到城郭周圍一片喧嘩,迷迷糊糊之中又被人叫醒,不耐煩地一問后,他立刻爬上城中御殿的望遠樓,側耳一聽三郎所唱,又憤怒又慌張: 說起來三郎唱的,是一首從應仁之亂之后就流傳下來的“穢今樣”——算是“俗謠”的一種,也叫“囃子詞”,本質上也就是帶著色情yin穢內吞的流行歌曲,其中所唱的,是平安時代末、鐮倉時代初期,信濃木曾谷的地頭武士棟梁,源氏武士霸主之一的木曾義仲相應以仁王與其父親后白河帝而起兵反抗平家政權、入駐京都獲封“旭日將軍”、此后又迅速跟后白河帝反目決裂、繼而被同族的“九郎判官”源義經打敗而身首異處的故事;當然,赤林孫七也知道、在城下正又唱又跳的織田三郎也知道,歷史上這位“旭日將軍”源義仲跟那位死后被稱作“日本第一大天狗”的后白河法皇之間的恩恩怨怨,應該是既沒有什么桃色事件,也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的,但是對于編造這首歌謠的窮酸文人、以及表演這類“穢今樣”的藝能人、聽著這些yin詞艷曲在亂世中聊以自慰的苦悶百姓們,對于大人物身上所發生的rou欲故事,向來津津樂道——三郎有時候自己都在想,若是百年千年之后,自己的故事會不會也會被后世的年輕人編成什么官能小說,卻是也說不準; 而編造這首歌謠的作者,便是將源義仲與后白河之間的恩怨,直白地聯系成了一種“人妻寢取”的關系:歌謠中所說的“豐腴妖娥”、那長著豐乳肥臀、又是多汁名器的“美嬌娘”,便是后白河法皇生前納下的最后一名姬妾宮娥,在鐮倉幕府建立后一直幫著將軍源賴朝和北條政子平衡武家與朝廷關系的高階榮子夫人;盡管步入晚年后的高階榮子確實是個很厲害的人物,但是早年她的出身一直為后世詬病——原本她是公卿平業房的正室夫人,且按說平業房雖為平氏出身,卻一直鐵了心地支持后白河法皇,法皇應該對自己的這位忠犬隨從之妻尊重才是;但沒想到,因為高階榮子天生長得雪白妖冶,在第一次隨夫君覲見后,就被后白河帝垂涎惦念,三番五次會面之后,二人便有了通jian的關系;再后來等到相國入道平清盛去世,文資平庸武備不能的平業房,便被后白河法皇便找了個理由,指控其挑唆自己與平清盛的關系,而將平業房流放至隱歧島,使其一輩子都沒回到扶桑本州;而此后,后白河法皇就順勢把高階榮子夫人接到了宮里,名義上讓她以戴罪女官的身份進行侍奉,但是沒多久,當時已經五十四歲的后白河帝,就與這位小自己整三十歲的他人之妻生下了一個小公主,為此后白河法皇還下了院宣,將榮子夫人正式冊封為“丹后局”; ——而且據說,將或形狀結構奇異、或較之尋常女子的能夠讓男子更加快活百倍的牝戶喚作“名器”的由來,有一種說法講,此正是始于從皇宮內院流出來的,后白河帝對高階榮子的穢褻評價。 想必也就是借著這檔子事情,這首歌謠的作者才把丹后局夫人徹底描寫成了一個蕩婦,并且在見到了旭日將軍之后,喜于其魁梧壯碩,之后便于義仲的府宅跟義仲私通;爾后被后白河法皇發現了,年邁的后白河氣不過,才招來了后來的“九郎判官”源義經,讓源義經殺掉了本為同族盟友的義仲。 不過,盡管這首歌講得典故雖然為了yin樂而被歪曲得離譜,但是對于身為清須織田家臣的赤林賴勝而言,卻還是被觸動了神經—— (這大傻瓜,故意跑到咱們這來唱這個,到底意欲何為!) 因為這首歌謠的歌詞所講的故事,即便是捏造了鐮倉初期那段歷史,但是每一段故事,都能跟斯波武衛家與清州織田家的過去暗暗擬合:遙想應仁之前,斯波武衛宗家可是把持著越前跟整個東海道、以及陸奧出羽之地的大武士家族,所謂“室町三管領”么;但是隨著吉良家、今川家、朝倉家的崛起,還有對于東北奧羽之地的鞭長莫及,如今的斯波武衛家就剩下尾張這么一塊地方,武衛家不借住強力家老與國眾的力量,想撐到今天都很困難——就這樣,當年身為越前神官的藤原嫡流的織田一族才這樣在異地落戶崛起;而又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巖倉織田式微、清須織田隨著信友的一天天年邁也變得有些衰落了起來,于是這些曾經有力的家臣們,又不得不倚仗有權有勢的“家臣的家臣們”來為自己的力量存續進行寄托和妥協,就這樣,河尻與一、坂井大膳等人也開始嶄露頭角。而在這個過程中,真不知發生過多少像這首歌里所唱的那樣,本來屬于鄉野村夫的下等武士、竟然在妥協與寄托之后,翻身就睡了主君家中的嬌妻美妾,而那些徒有高位與家名苗字的主公們卻又為了自己能夠享受僅存不多的安逸、不得不對自己的妻妾被人寢取之事裝瞎做啞…… 但這帶來的,可并 不是市井之徒津津樂道的單純的帶有屈辱意味的yin亂趣味那么簡單——大名與豪族之間的床笫亂欲,君主與梟狂之人之間的后院穢靡,最終可是會導致殺戮的; 不用說別的,赤林孫七自己就聽說了一件事:最近總有人議論,一直以來被筆頭家老坂井大膳宣稱是“自家子侄”又被他自己收為養子的侍大將坂井彥左衛門賴弘,據說其生母本來是主君織田信友已故的側室葵司夫人,但是生父是誰,未明;赤林只記得,當年那位隔著吳服曲裾都不禁會讓人暢想著布料之下吹彈可破的肌膚的美艷的葵司夫人,因肺癆而早逝之后,信友與坂井大膳兩個人,都足足有一個多月郁郁寡歡,而如今,確有消息傳出說,坂井大膳要求讓信友將“織田”苗字賜予賴弘,并且正式收賴弘為義子,在將來還要確保賴弘為清須織田家的家督; 這讓外人看來本來也沒有子嗣的織田信友,對坂井大膳十分不滿,原本信友改名“廣信”,就是為了從巖倉城應立城主織田信安的長子信賢為繼承人而迎合巖倉織田家與織田本家的家譜通字所做的準備,恰好信安對于自己這個指腹為婚的正室夫人所生的大兒子信賢也有點不滿,信安更得意的,是自己元服后自行娶納的妾室夫人所生的次子信家,如果能把信賢過繼到信友那邊,也算是拉近了清須本家和巖倉城的關系,又能讓信家將來繼承家督,如此一來可謂兩全其美; ——聽起來是個非常yin靡又混亂的故事,但是赤林孫七,卻從中感受到了整個尾張上四郡的暗流涌動。 (早晚有一天,坂井家和清州、巖倉兩家,會因為長幼立儲、主仆繼嗣的問題而大打出手——而到了那個時候,說不定才是自己的出頭之日……) (而現在,這些事情之所以引而不發,就是因為,下四郡這個“大傻瓜”和他弟弟信勝的事情還沒有被完全解決……) 而在這個節骨眼上,又是“大傻瓜”的叔叔信次剛被清須這邊賺了過去,這小子就跑到松葉城前唱這么一首歌——這分明是要讓自詡織田宗家當主的信友跟“小守護代”坂井一黨自己亂起來!“大傻瓜三郎”這小子絕對憋著壞呢! 但是,赤林孫七自己卻也不敢輕易出城應敵。 畢竟,號稱五百人、預計幾天后才會收納滿號稱一千二百人的松葉城里,此時才勉勉強強不到三百人。 ——誰讓此刻坂井家老的行動計劃,非得趕在仲秋農忙時節了。即便是坂井大膳和織田三位入道的家來們,同時拿著銅板和鞭子要求每家佃戶們都至少交出來一個男丁充當兵卒,他們也都不愿意:對于這幫百姓來講,天上地下,沒有什么事情是比收割米糧更重要的。 “沒看這都忙不過來么!您還要讓俺們交男丁?好不吞易趕上豐收了,俺們沒去奉行所普請、求你們派高貴的武士們幫咱們收糧食就不錯了!過后你們還得讓咱們上稅納糧,咱們真都不活了啊?要么大人,干脆您就殺了俺們!俺們也能落下個清閑!” 聽著佃農們這樣話中帶刺的牢sao,縱使霸道陰險如尾張的“小守護代”坂井大膳本人,卻也不敢輕舉妄動: 因為這幫刁民說得是對的,將來萬一還有什么動作,除了足輕擴充之外,軍糧確實還得靠他們; 更何況,為了襲擊那古野而阻礙農忙收糧,萬一那古野沒打成,反而讓這幫泥腿子們搞出來個一揆暴動,那可就糟了…… ——所以,此時此刻,在城外一邊唱著yin曲一邊跳著挑釁意味十足的“獅子舞”的三郎肯定想不到、清須城里默默地對著觀世音像念著《般若密多心經》的阿艷也想不到、正在山巖里帶人馬上就要將地道挖鑿通徹的“饗談眾”頭領瀧川一益也想不到、暗暗給美濃稻葉山送著手信的歸蝶、還有稻葉山城天守閣里裸身躺在地板上摟著溫香暖玉的小妾們卻等著尾張出亂子的齋藤道三也都想不到,其實目前松葉跟深田兩城里的兵卒,加一起滿打滿算也就六百人。 對于清須織田家方面來講,如果籠城防御也就罷了,可如果把這六百人放在平原上,跟三郎他們對著掐,六百對六百,鹿死誰手有未可知; 并且此時此刻,三郎那頭到底有多少人,守在城中的赤林孫七郎心里也沒譜,所以就算是籠城防守,他自己也沒多大勝算。 “都聽好了!趕緊,派人去清須請援軍吧!”赤林孫七慌張地下令道。 “可是頭領……‘小守護代’殿下說過,咱們今番駐扎松葉城,務必不能打攪到清州……” ——說到底,對于勝幡織田家的此番襲擾,坂井大膳就是為了自己打下一些領地,以便將來更好地掌握清州甚至整個尾張,所以別說斯波義統,就算是織田信友那邊,他都沒得到出兵的授權;名不正言不順,所以坂井大膳跟河尻與一、織田信政的行動,只能在暗中進行。 所以,坂井大膳確實下過“在總攻那古野之前,不得隨意妄動、亦不可驚擾清州”之類的命令。 “我可去你的吧!‘小守護代’說的,那不是屯兵和收集糧餉的事情嗎?你小子看看城外頭,那古野的那個‘大傻瓜’都已經派人打過來了!你知道這大傻瓜后面的密林里有多少人馬么?另外,我問你,到底是你我的命重要,還是小守護代的命令重要?火燒眉毛了,還管‘驚擾’不‘驚擾清州’?快點去搬救兵!” 被訓斥的找不到北的這名小足輕一聽, 立刻扶了扶腦袋上的斗笠,馬上連滾帶爬地跑到馬廄旁邊,隨意牽了一匹馬騾,等小城開了門今后,立刻撒丫子就吵著清州城跑了過去。 而這個時候一邊唱歌一邊跳舞的三郎見狀,總算松了口氣,一屁股坐了下來: 等著清州城里的援軍前來,正是三郎想要的——開軍議的時候,三郎也想到了一點,那就是按說清州城的士兵本來就不多,而這個時候又確實趕上農忙,所以就算是援軍來人也夠嗆能有多少人;如果自己能趁著大早上、所有人都還沒睡醒的時候偷襲松葉跟深田城,萬一能趕上秋寒起霧,兩城里的守軍必然是會閉門不出,這樣的話,自己如果有機會,就可以先跟叔叔信光先干掉清須城里前來支援的援軍;如果能把援軍都消滅了,那么松葉跟深田兩城的守軍必然會士氣大減,這個時候再攻城,想必事半功倍。 ——但是這個前提是,清州城派不出多少援軍。 “如果清須城里藏了人怎么辦?”在前一天的軍議上,織田信光也對此難以把握,“而且,我一直想問一句,吉法師,從城里傳出來的這個密報,值得信賴么?” “當然啊,叔父,這可是阿艷姑姑傳出來……” “我當然清楚這個,吉法師,但是啊,怎么說呢……明國那邊有句老話:‘嫁出去的女兒,可是潑出去的水’。即便是血緣至親,只要過了門成為別家的夫人、主母,那就是與本家再無瓜葛……” “叔父,您怎么可以這么說?再怎么說,阿艷也是您的meimei……” “那么咱們的‘那古野之方’歸蝶小姐,還是那位‘蝮蛇道三’的女兒呢!我也早就得到了情報,道三讓她嫁到你身邊,囑咐過如果能找到機會就讓她殺了你,可她現在,不還是好好地在那古野城作了咱們織田家的夫人了么?” 三郎沉默不語,他還是愿意相信阿艷的,只不過在當下這會兒,他不愿意與是否應該信任阿艷與叔父信光產生糾紛,而且他也沒辦法拿自己與阿艷的luanlun情事,來反駁別城而居的這位親叔叔。 “而且我只是提出一種可能……吉法師,另一種可能是,即便你的消息是從阿艷那兒得來的,她并不見得會知道清須城里面,坂井大膳此番手段,信友知不知道,武衛守護那兒知不知道;而且也不見得知不知曉,城內到底能有多少人。” “那清須城到底能屯多少士兵呢?” “少的時候,差不多也得有一千來人,即便是農忙。那些可都是斯波家的家來府兵。如果按照最壞的情況考慮,清州城要是 有意利用阿艷的手信引我們上鉤,清州、松葉再加上深田三座城的士兵合圍……吉法師,你我叔侄,便都得去見信秀先兄了。” 三郎搖了搖頭,反而對信光問道:“叔叔,您記不記得,我父親生前什么最拿手?” “當然是雙陸棋了。兄長從來都視白河法皇殿下為榜樣,他也自然喜歡玩雙陸棋。” “嗯。我不愛玩那玩意,但是,既然父親覺得我是他的繼承人,那么想必,他的博戲水平我也應該繼承了。所以這把,我賭了。” 而雙陸博戲的魅力就在這:沒有任何一方,都是能夠一直通吃的—— 此時此刻的清州城外郭西之丸的要塞里,坂井大膳的侄子兼義子坂井甚介賴親,正帶著自己的弟弟彥右衛門賴清在前一天晚上跟在城中一幫關系要好的、且前一天剛cao練一番過后的兵卒們喝過大酒,雖說睡得正香,但是這幫豺狼一般的家伙們,身上還都穿著甲胄足具、懷里也都抱著武士刀跟長矛、頭枕著箭袋跟頭盔。赤林孫七這邊派出去送信求援的小足輕剛到,嘰哩哇啦地話還沒說完,坂井賴親這邊的兵馬已經開始點齊列陣了。 ——而他們,總共加一起差不多有正好一千人; 換句話說,清須城里保底的武衛府親兵,全部被“小守護代”坂井大膳、河尻與一跟織田三位的人完全調遣了; 下四郡正牌的“守護代”織田信友,對此是睜一眼閉一眼;而城堡中最高處的“武衛府”天守閣里,分別枕著丫鬟侍女屁股打鼾的“老武衛”斯波義統、和摸著自己兩個繼母rufang而眠的“少武衛”斯波義銀父子,對于城外發生過和即將發生的事情,全然一無所知。 城外深田城與松葉城前的眾人也不太清楚當下的情況,所以一個個也都還沉得住氣,但如果,三郎帶的從那古野出來的、織田信光從守山城帶來的、以及最后柴田勝家從末森城偷偷摸摸帶出來的一共八百人,知道了此時此刻正有一千名“武衛府”的親兵出陣,這幫人大部分肯定都要慌張到偷偷逃走; 但巧的是,這個時候,海津町這地方開始起霧了…… 眼見著周圍到處都變得白茫茫一片、可見范圍越來越小,三郎便也警惕地重新戴好帽兜、整理了甲胄騎上了那匹踢雪烏騅,撤到了稍微距離松葉城遠些的位置躲了躲,以防城中有人放冷箭或者有別動隊悄悄出城偷襲;身后灌木叢中一直埋伏著的柴田勝家跟前田犬千代見了,也立刻吩咐三郎帶來的馬回眾們,趕緊挪動盾牌、從新插在黏土軟灘上,擋在三郎一人一馬之前; 而此刻的三郎卻突然像座木雕一樣,朝著清須的方向發起呆來…… “御屋形殿下!您還是先下馬在胡凳上坐著吧!這霧這么濃……” 對于犬千代的請求,三郎完全無動于衷。“三郎大人,您看什么呢?犬千代說的對,你先下馬——這里霧這么濃,你一個人騎在馬上,你的馬又這么高,萬一對方發來一箭、或者打上一發鐵砲什么的……” “噓!安靜!先別說話……你們聽!” “怎么了?” 一身整齊橙綠相間大將鎧甲的柴田勝家,跟頭戴護額、穿了個坎肩護胸甲胄的前田犬千代,一時間相顧茫然。 “……有殺氣!”三郎把話說完后,自己便先抽出了綁在韁繩上別著那把長度足以用來斬馬的太刀。 一見三郎拔刀,周圍的兵卒們盡管不明就里,但也把手中的刀槍都舉起握緊、搭箭在弦,只不過每個人都像無頭蒼蠅一樣,不知道應該朝著哪里盯著; 而早在十幾歲就已經成為一名“侍大將”的柴田勝家倒是有經驗,他立刻奪過了一名弓箭手后背上的箭袋,放平在地上之后,耳朵貼到了箭袋上聽著,只聽了一口水的工夫,勝家也連忙像是被胡蜂蟄了腳趾一樣地跳著站起身來,他猶豫了片刻,也握住了手里的“卜文字”鉤鐮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