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絲雨如塵云著水
朝廷在南面接連打勝仗,就連府里的丫鬟小廝都在茶余飯后議論起或許和我們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塊兒的戰情來。說得繪聲繪色津津有味兒的,一個個不是像唱大鼓的說書先生,就是像親眼見到過的一樣,都說吳三桂老賊氣數已盡,朝廷蕩平三藩那是早晚的事兒。而自從那日在顧先生處知道了“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每當我看見穿著鎧甲的兵勇騎著快馬,揮著“安”字的黃旗在大街上高聲通傳每一條捷報,心里就生出一種說不上來的別扭。 …… 此次御駕侍奉太皇太后臨幸湯泉老爺并沒有隨扈伴駕,而是輔助康親王一道料理在京的朝務。也不知從哪一天起,府里偷偷在傳我們納喇氏的庶妃娘娘就要被晉封為嬪,就等著御駕回京后行冊封禮。凡底下私傳的話大多都不是沒影兒的事,大奶奶這幾天晚膳上就毫無忌諱地說起這事來,還笑說小孩子的金手到底靈驗,等大年夜的時候叫小福格也點個鞭炮,來年弄個滿堂彩。 圣駕回鸞那日,恰是丁巳年新春的上元燈節。公子出了宮門后并沒有即刻回府,而是先去顧先生那兒把那兩闕“金縷曲”已然送到寧古塔漢槎先生手里的消息告訴了他。 沐浴更衣后剛一踏進房門就說想聽蓉兒念詩,看看自己三個月不在府里這丫頭都會背些什么句子了?其實,我看公子聽蓉兒背詩倒是其次,就是這些日子想極了少奶奶和蓉兒,即便是聽著小丫頭甜甜亮亮的嗓音也是高興的。蓉兒又長高了不少,她穿著粉紅色的絲絨睡袍背著手站在軟榻前,達哈蘇奶娘剛剛給她沐浴好,渾身香噴噴的,沒有梳辮子,又黑有軟的頭發靜靜地披在了肩膀上。 我把芝麻元宵端到公子手上,輕拍了拍蓉兒的肩膀,“蓉兒,把昨兒晚上額娘教你念的那首‘靜夜思’背給阿瑪聽聽。”蓉兒眨巴著眼睛撇了撇腦袋,“今兒不背詩了,小姑姑教我彈了一首曲子,我要彈給阿瑪聽。”公子不可思議地看向少奶奶,少奶奶用帕子抿著嘴笑了笑,看向公子,“看見淳雅房里的那把琴,喜歡得不行,非要吵著學,淳雅這幾日可是被她纏得都不敢開房門了。”蓉兒笑著嘟囔了一下小嘴,公子起身走到榻前的琴桌上取來伏羲琴,把琴輕輕放在了軟榻的短腳桌上頭,而后把蓉兒抱到了軟榻上,我搬了張圓凳過去給公子坐。 公子看向少奶奶,“淳雅房里的那把落霞琴還是湘雅當年出閣前留下的。”少奶奶笑著“嗯”了聲,公子把著蓉兒的小手放到了琴弦上,柔聲道:“認識這是什么琴嗎?”蓉兒咧開嘴笑著使勁兒晃了晃腦袋,公子輕摸了摸她的頭側過身看著蓉兒的眼睛,指向琴頭,“瞧,這琴頭是圓弧形的,再看看這兒,有兩條凹向琴面的弧線,中間全是平的,是不是和小姑姑那把琴不一樣?”蓉兒看向公子,認真地點了點頭,少奶奶笑著和公子對視了一下,公子湊著蓉兒的小臉柔聲道:“若是彈得好聽,阿瑪就把這張琴送給蓉兒。”蓉兒轉過頭,嘻了嘻,小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甜甜道:“謝謝阿瑪!”少奶奶把她的身子轉過來,柔聲道:“瞧把你得意的,那也得彈得好聽才行,若是彈得不好,可就送給額娘肚子里的小弟弟還是小meimei了。”說罷偷偷和公子笑了笑,我福了福身隨而去榻子前整理被褥。 只見蓉兒看著琴弦,慢慢把小手搭到了琴弦上,臉上認真極了,想了會兒挑起了第六根琴弦。跟淳雅學了沒幾天,指法還生疏得很,不過聽起來已經有些入調了,邊彈還邊用甜甜的嗓音唱著:“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何如當初莫相識。”好些字都不會念,不過蓉兒卻有自己念的方法,本是一首靜謐凄美的秋風詞竟被這個丫頭唱得像是一曲爽朗的兒歌。公子越聽越高興,臉上始終掛著笑容。彈完后,蓉兒笑著舒了一口氣,朗聲道:“阿瑪,額娘生了小弟弟你不準不喜歡我!”公子微嗔著和少奶奶對笑了番,輕捏了捏她的小鼻子,“阿瑪最疼懂事的孩子,蓉兒要是不聽額娘話阿瑪就去疼弟弟。” 少奶奶輕撫著蓉兒rou嘟嘟的小手,看了眼公子道:“蓉兒,聽見阿瑪說的話了沒有,你是jiejie,做jiejie的不能欺負弟弟meimei,要謙讓才是阿瑪額娘的乖孩子。”蓉兒“嗯”了聲,“我剛才還把酥糖給福格兒吃了!”公子笑著把蓉兒抱在自己的膝蓋上,順了順她柔柔的頭發,“蓉兒,知道什么是秋風詞嗎?”蓉兒得意地扭了扭身子,“知道!”公子“喔”了聲,“知道?”蓉兒重重地擲了擲腦袋,“秋風詞就是秋天的楓葉!”少奶奶“噗嗤”一下笑出聲來,蓉兒嘟囔著小嘴看向少奶奶,“不是啊?”公子揉著她的頭發,“是,就是秋天的楓葉,蓉兒說的沒錯。” …… 四月十五夜,明珠府。 才從南苑狩獵回來,還不足一個半月,皇上又起駕霸州行圍,老爺伴駕,公子扈從。直到公子當了御前侍衛,我才清楚地知道皇上一年到頭出門回數竟如此之多,拜謁完了長陵謁孝陵,去湯泉泡了三個月的溫泉又起駕去南苑狩獵,細算起來好像連宮里都待不了幾日,每回還是打著為太皇太后盡孝的名號。而當府上接到隨駕的圣諭時,少奶奶已經有近八個月的身孕了,公子從內心講并不想這個時候離京,可畢竟圣諭難違,只得囑咐我們悉心照應著。 蓉兒虛歲已經四歲,不過這丫頭的黏人勁兒還是和過去一樣,公子出門前的那晚非要跑到他的房里要跟阿瑪一塊兒睡。碧桃留在房里打點最后一些還未收進包袱的行李,我則到少奶奶房里去支應。當我端著熱氣騰騰的安胎藥走進屋子的時候,少奶奶正靠在軟墊上給公子繡荷包。我走過去福身問安,她看向我,微笑著頷了頷首。我把藥放在榻前的案幾上,把軟墊整了整給少奶奶靠舒坦,而后挨著榻子坐在了圓凳上,把藥碗遞給她。 她放下荷包,看向我,“爺歇了嗎?”我點了點頭,“嗯,剛睡下,蓉兒也睡著了。”少奶奶喝了一口安胎藥,笑著搖了搖頭,“這丫頭竟胡鬧。”說著拿帕子捂住嘴,像是有些犯惡心,我接過藥碗,“主子,這藥苦,我去給您取些蜜糖來?”她搖了搖頭,“沒事兒,也不知怎么的,就是聞不得這個味兒。”我接過藥碗放回到案幾上,“那就過會兒再喝。” 她“嗯”了聲而后拿起荷包接著繡,邊繡邊看向我,微笑著靜靜地說道:“這些日子越發覺得懶散,動不動就發困,都繡了好幾個月了到現在還沒繡出個形兒,也不知道等爺回來之前能不能繡好。”我湊近了些,看了看上面的花樣,是一株并蒂蓮,花瓣上的針腳又細又密。我伸手摸了摸那朵荷花的花蕊,“也不急,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慢慢繡不就行了?這花的顏色從深到淺一層一層的,若是繡得快了反而就沒這么漂亮了。”少奶奶看向我,靜靜地點了點頭,眼眸里像水一樣柔。 說了會兒話,我侍候少奶奶睡下,幫她掖好被角,熄了榻前的燭燈。回到房里,碧桃還未歇下,而是在那兒整理自己的衣物。我有些疑惑地走過去,“哎?jiejie明日要一塊兒去霸州嗎?”她看向我,高興地揚了揚眉毛,湊到我耳邊,“我要嫁人啦。”我一嗔,“真的啊!”她稍稍有些羞澀地“嗯”了聲,而后接著收拾手上的東西,“我干爹今天帶銀子來贖我,說是給我講了門親事,下月十五就接我出府成親。”我心里有些替她高興,又不由地生出幾分難過,和碧桃姐處了這么久了,彼此間要好得很,突然要走心里還是有些發悶。 我解下脖子里的金鎖走到她身邊,“碧桃姐,我們彼此相識一場也算是前世修來的緣分,這個長命鎖就留給你做個念想吧,往后記得要常來看我。”碧桃瞅了瞅那條金鎖,忙奪過去又帶到了我的脖子上,“爺給你的物件兒怎么隨隨便便就送人呢,我們之間還有那么多講究啊?顏主子已經賞了好些東西了,你若實在要給,我倒是相中你一樣東西!”我笑了笑,“jiejie快說。”她拉我到榻沿上坐下,“上回在花園子里,你給蓉兒畫的風箏上面的圖樣好看極了,我也想要一頂留著日后給孩子玩兒,就照著那個樣子畫就成了。”我笑著“嗯”了聲,這個碧桃姐,還沒嫁人呢就想著孩子了。 我揉著她的手背,“好說好說,明日我們就去地安門那兒的鋪子里挑沒繪過樣兒的空白風箏,回來后我立馬就畫。畫兩頂不一樣的,一面給女孩兒,一面給男孩兒!”她開心地笑了笑,還像小時候那樣刮了刮我的鼻子,微蹙著眉,“哎呀,你這壞丫頭說什么呢!”說著扭過頭嘴角咬著帕子發笑,我側過頭看了看她的臉,她朝我甩了甩帕子,忽而都“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那夜,我和碧桃合著榻子睡,從小時候剛進府那會兒幾個小毛丫頭怎么玩的一直講到了少奶奶肚子里懷的究竟是小格格還是小阿哥。半夜三更了,還是樂樂呵呵地在那兒講啊講,揪出了好多彼此都不知道的陳年舊事。夜靜悄悄的,好像整個府里就我們倆還醒著,越聊還越來勁兒,恨不得天不要亮了。聽到好笑的地方,想放開了嗓子哈哈大笑,可又怕把里屋的公子和蓉兒吵醒,就把頭蒙在被子里憋著笑,肚子都脹疼了。 第二日清早送公子出府后,我到少奶奶房里去看了看,她還在那兒繡荷包,只是和昨兒晚上躺下的時候相比多出了好些荷葉。我心里一陣緊,怎么竟不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