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有酒惟澆趙州土
老爺怕是鐵了心不肯在金殿上為吳兆騫一事說話,公子那夜過后也沒再為此求過老爺半句。我本以為此事就到此作罷了,可那天清早卻見公子書房的墻壁上用濃墨寫著一行遒勁有力的大字:顧梁汾為吳漢槎屈膝處。 其實公子心里的結打得比誰都緊,推翻先帝爺欽定的案子著實是件冒險的事兒,而跟老爺意見相左也并非他的本心。無論是少奶奶還是寒玉,近日都私下問起過我關于吳兆騫一事的原委,總擔心公子對此事的執拗會最終惹怒老爺。我本想把上回在琉璃廠對馬云翎說的那番話再跟顧先生也講一遍,可再一想顧先生聽后怕是要誤以為我在待傳公子的意思,便即刻打消了這個念頭。不過,顧先生也看出公子的為難,前幾日在蘊墨齋和子清哥一同商議營救漢槎先生的事時,顧先生對公子說如若實在為難便無須勉強,他再另外想想辦法,還寬慰公子說漢槎遠在關外若是知道了容若這一片心意,即便是有生之年回不了關內也沒有遺恨了。可公子聽罷愈發不安,他說既然應了這事就斷沒有退縮的道理,即便再難,但凡有一絲契機也要試上一試。那晚,公子當著眾位先生的面舉酒立誓五年之內定救蒙冤受苦的漢槎先生入關。 …… 十月初五是少奶奶的廿歲大生辰,多半是子清哥在御前漏了風聲,皇上聽聞后竟破例給公子放了一日假,恩準他回府陪少奶奶用膳。不僅賜了少奶奶‘淑人’的名份,還以庶妃娘娘的名義賞給她一幅湘繡的八寶如意落地屏風。少奶奶在宴上喝了一小口清酒后就突感不適,面色煞白,手心不停出虛汗,連筷子都拿不動了。公子急得立馬把少奶奶抱回房里,大奶奶速速請了蔣太醫來診脈,就在我們都為少奶奶捏了一把冷汗心焦地等候在榻子邊時,蔣太醫卻微笑著起身拱手,不緊不慢地道:“老朽給大爺道喜,脈象無異,少奶奶這是又遇喜了,約莫一個半月?!?/br> 大奶奶喜出望外,說定是庶妃娘娘賜的繡有‘百子圖’的落地屏風起了靈性,次日就請了碧云寺的法師來府里打坐誦經給屏風開了光,還請了一尊白玉送子觀音擱到少奶奶房里。半個月后,公子驟然領到了隨駕巡幸遵化湯泉的圣諭,這是公子自當值御前侍衛以來頭一回出遠門,而且一去便是三個月。由于上回少奶奶懷身子時我和碧桃近身服侍過,侍候起來需格外留神的地方我們也都還記得,故而這次公子扈從湯泉并不叫我們隨行。臨出門前,護甲上的每一處針眼都經過少奶奶的手縫了兩遍,她囑咐了公子很多話,還跟大奶奶提出讓寒玉隨公子一道去,身邊也好有個人照顧冷暖。 公子走前特地在北海附近找了一所宅子讓顧先生安頓下來,還關照我和碧桃多加照應,時常給他送些吃的用的。宅子不大但干凈得很,公子生怕顧先生心里過意不去不肯接受他的好意,就說這里是盧家在京城的一處舊宅,已經閑置多年,岳母大人明年來京探親也必然會住到府里去,顧先生這才安心住了進去。 公子啟程去湯泉的前一天夜里,我在給他整理隨身攜帶的書時偶然間在書頁里看見了顧先生當日讓碧桃轉交給公子的那兩闋‘金縷曲’。我讀了之后才恍然大悟,雖不明白其中內情,可光從字里行間看,那言語間的情真意切確乎讓人心很沉,也明白了公子為何能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而赴湯蹈火了。顧先生的字是極其蒼勁有力的楷書,大概是因為邊流眼淚邊寫的緣故,墨水化開處的字跡略微有些模糊。 開頭處有一行小字:‘寄寧古塔吳兄漢槎,以詞代書,苦于郵路間阻,十八載來無以互通音信,今懇求納蘭府長公子容若相幫寄于兄處?!?/br>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rou,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間,到此凄涼否?千萬恨,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后。言不盡,觀頓首。 公子把這兩闕“金縷曲”看得有千斤重,將它們隨身帶去了湯泉,托付此次一塊兒扈從圣駕并且即將前往寧古塔辦差的侍衛捎給在那兒蒙冤受苦的吳漢槎先生。 那日午后,我帶著一摞書和一些茶葉去北海宅子里看望顧先生。走到宅子門口,大門敞開著,可門口卻無人看門。我微探著腦袋往院子里頭看了看,見沒有人便提著包袱輕聲走了進去。走到屋前,我碰了碰門低喚了幾句,“顧先生,您在屋里嗎?”還是沒人應,我猶豫了會兒輕輕推了推門,竟一下子開了,我走進去,卻看見顧先生這會兒正在書案上埋著頭寫字。 我笑著走近,“顧先生萬福?!彼D筆看向我,忽而站起,“哎呀,姑娘什么時候到的,失禮失禮!”說著忙起身忙活著要給我倒茶喝。他走到幾案邊揭開茶罐子,懊惱地頓了頓首,“瞧我,連見底了都不知道,就暫且委屈姑娘喝些白水吧?!蔽倚χ鴵u了搖頭,“不麻煩了,出府前剛喝過茶這會兒也不覺著渴,給您送些東西坐坐就走?!彼麤]停下步子而是繼續在屋子里找水壺,好半天才找到,解開蓋子一看又是空的。我笑著走過去接過那只水壺,“顧先生您先忙著,我給您去燒壺開水來!”語罷立馬轉過身往屋外灶間走去。 “哎,姑娘……” 我坐在灶前生爐子,一邊用蒲扇煽著火。顧先生很快就過來了,看見我又是滿臉的過意不去,忙走過來接過我手上的扇子自己蹲在灶前煽起火來??傻降滓彩莻€沒下過廚房的,沒一會兒就把灶前弄得煙熏熏的,我用帕子捂住嘴輕咳了幾聲而后笑著接過他的扇子。顧先生站起道:“真是讓姑娘見笑了,過去在家中都是內人燒水做飯,自己卻一點也做不來。”我道:“沒事兒,這原本就不是您該干的活兒。”我見火漸漸旺了,便和顧先生隔著幾個凳子坐在了圓桌邊。 顧先生和聲道:“姑娘今年多大了?”我沉吟了會兒,“十六了?!彼班浮绷寺暎捌烊耍俊蔽覔u了搖頭,他稍頓了頓,“姑娘是哪里人?”我笑著擺了擺腦袋,“打小就進府了,不知道家里的事?!鳖櫹壬行├⒁獾乜聪蛭?,“老朽冒昧了,姑娘別放在心上。”我點點頭,“不礙事,倒是聽公子說起您是無錫人,在江南結了一個‘云門社’,會聚了好多名儒雅士。公子心里羨慕得很,恨不能親自到無錫去一回看看?!鳖櫹壬裤降貒@了一聲,“若真有那日,可算是天下讀書人的幸事了?!彼S后認真地看向我,“自旗人奪了漢人的江山,江南的讀書人無不憤恨,視滿人為屠戮的蠻夷?!彼D了會兒道:“姑娘可曾聽說過‘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之說?” 我搖搖頭,他嘆了口氣道:“那可是尸橫遍野,慘不忍睹啊!當年清軍占領了昆山,有一日,一千多個手無寸鐵的婦女帶著年幼的孩子藏在了昆山頂上。不料,有個還沒滿月的孩兒忽然間哭出聲來,被屠城的清軍發現,幾千個婦孺被屠戮殆盡,有的甚至被ling辱致死。血流從山頂上奔瀉下來,就像是瀑布一般?!鳖櫹壬煅实谜f不下去,我心里揪著,眼前也漸漸模糊起來。 顧先生緩了緩氣兒,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看向我,“所以,你們公子才愈加難得。我當年聽說昌佑給個旗人子弟做師父,寫了些句子諷刺他不算,還惡語中傷他,說他為了攀龍附鳳全然忘記了國恨家仇,一氣之下還給國史館遞了辭呈不愿意和這樣的人同朝修史??蓻]想到昌佑竟也隨即遞了辭呈,還破口大罵徐乾學阿諛矯飾世祖的功績,甘愿做了皇家的奴才了!這些年雖身在江南,可時常聽人說起容若的為人,如今相識更加覺得當年對不起昌佑。” 我點了點頭隨而看向灶間,笑了笑,“顧先生,水開了,我去給您泡茶,這回給您帶了些蘇州府的‘嚇煞人香’來?!彼盍寺暋昂谩?,面露笑意道:“正好也有東西要給姑娘看?!蔽移鹕戆阉畨靥崞?,滅了灶間的火和顧先生一道走出了柴房。 回到屋里,未及我泡茶,顧先生已然迫不及待地讓我到他的書案前要給我東西看。他手忙腳亂地移開眼前那些堆疊得有點兒雜亂的書,從下面拿出了厚厚的一疊文稿,笑著看向我。我湊近,心里忽而一喜,“這不是公子的詞稿嗎,怎么您這兒會有?”顧先生捋了捋胡子道:“在江南,容若的小令早就被市井百姓爭相傳唱了,這些都是士子們各自傳抄的。這么干凈的文字實在沒有不流傳下去的道理,我想把這些整理一番為容若輯一本詞集。等公子回來了,還請姑娘問問他的意思,看看用個什么名字好?”我高興地“嗯”了聲,“公子知道了一定感動得不得了,我回去幫您找找,看看有沒有您這兒還沒有的稿子,過幾日給您送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