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青眼高歌俱未老
“阿瑪!” 蓉兒開心地叫了一句,指著書房的門迫不及待地要下地,少奶奶笑著抱她起身想走過去。公子沒看見我們,而是和顧先生一道走出了院門,蓉兒看向少奶奶一臉失望地撅著小嘴兒。少奶奶輕撫了撫她的腦袋,“別著急,阿瑪就回來的。”語罷看向我,“真真,你過去看看,問聲爺一會兒還回不回宮里去。”我應了聲是而后轉過身子朝院門的方向小跑過去。 走到前府側門,我停下步子在那兒等。看見不遠處,公子把顧先生送到轎子邊,顧先生沒有立馬上轎,而是和公子又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只見爺聽后頻頻點頭,相互拱手道別后顧先生才進了那頂轎子。公子看著顧先生的轎子走遠后方轉身走回來,我迎上去,“爺,少奶奶問您還要不要回宮里去當差?”他道:“和子清換了一班,今日他頂替我,晚上就在家里歇下了。”我笑著“嗯”了聲隨著公子走進府,“蓉兒想見您都嚷嚷了好些天了,剛剛晚膳的時候還說要背詩給您聽呢!”公子高興地笑了笑,“我也想這丫頭了。” 大奶奶聽說公子提早回府,就吩咐廚房重新做了幾個熱菜端到她的正房里。蓉兒興奮不已,跪坐在公子身邊的圓凳上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還拿了個小瓷勺子舀湯給阿瑪喝,壓根兒用不著我和碧桃侍候。 “阿瑪,皇宮大不大,好不好玩兒?” 公子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有一萬間屋子,你說大不大?今兒有個洋人伯伯送了蓉兒一個萬花筒,阿瑪吃完了拿給你看。” 老爺踏進屋,公子拿帕子擦了擦嘴,起身扎安,“給阿瑪請安。”少奶奶正在里屋給大奶奶梳頭,聽見聲響也出來問了聲安。老爺“嗯”了聲,坐到圓桌邊,讓公子坐下繼續吃,春燕給老爺端了杯熱茶,他揭開茶蓋刮了刮茶葉末兒,“今日為何這么早回來?”公子道:“無錫顧梁汾先生方才來過,我……”公子正欲說下去,卻被老爺打斷,“顧貞觀?你什么時候和他認識的,我怎么不知道?”公子靜默了會兒,“多年前在朱師父書齋里見過一回,也有過書信往來,不過今日才算正式相識。”老爺稍顯不滿地叩了叩桌子,“才碰了一面就能撂下宮里的差事不做趕著回來見他,皇上若是知道了怎么想你?” 蓉兒不解地在老爺和公子的目光之間轉溜著腦袋,少奶奶把她抱下了地,做了個小聲的動作,攙著她的小手領她去里屋。公子看向老爺,“阿瑪,梁汾先生不遠千里從無錫趕到京城,還沒落下腳就登門拜訪,兒心里實在過意不去便讓子清替了一日。”老爺嚴肅地道:“不像話,你剛進宮當值才幾天,你可知道……”大奶奶涂著潤手香油走出來,“好了好了,成德難得回來吃頓飯你就不能消停會兒,當著孩子的面,有什么話一會兒再說!” …… 我和碧桃陪著蓉兒在公子的房里跟她一起玩“穿繩兒”,少奶奶則引著針線靜坐在一旁的軟榻上給公子補那件袖子上脫了些線頭的衣裳。蓉兒玩了一會兒不耐煩了,嘟著嘴道:“阿瑪怎么還不來啊?”少奶奶抬頭看向她,柔聲道:“再等一小會兒,阿瑪和爺爺說完了話就過來陪蓉兒,啊?”說罷對我道:“真真,去看看。” 沿著回廊走到老爺的書房前,還沒靠近就聽見老爺發火的聲音,我一驚沒敢碰門,就在回廊底下坐了下來。里面的燈堂堂亮,隔著門能看見公子和老爺的身影,公子站著,老爺也沒坐,而是背著手在屋子里踱著步子。 “那個顧貞觀按理說才四十歲,學問也不錯,可為何在內閣沒幾年就告歸了啊?” “自古高才難通顯,梁汾先生也是不愿流俗。” “放肆!” 老爺說完后走到公子身邊,手指戳著地面輕聲道:“這種話家里說說也就算了,可不能在宮里胡言亂語!這個吳兆騫年輕時就妄自尊大,為人狂傲自負,得罪了京里不少人,況且向來就不拘禮法,以為受了點兒委屈就膽敢在廷試時交白卷,這種大不敬的罪過依律都能判絞刑了,流放寧古塔那都是先帝爺仁慈!你以為他在關外就安分了?當初才到寧古塔沒幾天就敢給朝鮮節度使代寫什么‘高麗王京賦’,原本還不至于困一輩子,現在是他自作自受!” “阿瑪,吳兆騫的確是遭仇家誣陷才舉家落難的,兒當年進國子監之前就聽佩蘭先生提起過,只是不如現在知道得那么詳實。原本朝廷就自知做得太過,當初復試的初衷也是為了不枉殺一個舉子,可真到了金殿上,卻讓應試的舉子都戴著枷鎖答卷,這是何道理?讀書人最講究氣節二字,如此場面一氣之下交了白卷也是在泄憤。吳家本在蘇州松陵是書香世家,自從吳兆騫出了事,這十幾年來為了少遭些罪,無論是京里還是關外都四處求人上下疏通,早已家財散盡一貧如洗了。寧古塔地處邊陲氣候惡劣,水土和江南大相徑庭,如今一家妻兒都只能在饑寒交迫中度日。梁汾先生這回親自上京求到我們府上也是孤注一擲了,他方才告訴我,吳兆騫的小孫女兒去年冬天在雪地里凍死了,不過才和蓉兒一樣大。阿瑪,吳兆騫雖已上了年紀,可兒孫尚幼,實在不該平白受此牽連啊。您上回的話我仔細想過,成德卻有欠思慮之處,可還是想難為您想想法子,看看是否有一絲轉寰的余地。子清今日出了個主意,讓吳兆騫作篇詩賦獻給皇上,這樣即便是不立馬提這事也可以引起皇上的注意。您身居高位,又是滿臣,等過段日子再在朝中稍加暗示,協同幾個滿大臣一道聯名上疏,說不定事情可以有所轉機。” “你糊涂!丁酉科考案是先帝爺欽定的案子,那就是板上釘了死釘的!皇上以孝治天下,即便是真的被冤枉了也絕不可能有推翻的道理,連史料都隱了這事,更別說給個在寧古塔流放了十幾年的漢人平反了!”他頓了頓道:“給朝廷辦事沒那么多的意氣可言,成德,為父也是為了你好,別不識好賴,往后和那個顧貞觀少見面,他也是看你平日里老跟一群漢人在一起才敢見縫插針,沒安什么好心。他若不是利用你,何不親自來見我啊?” “梁汾先生對吳兆騫情深誼厚,絕非蠅營狗茍之輩。連官都辭得,如今千里迢迢上京又豈是為了自己,單憑這點,兒絕不該袖手旁觀!” “執迷不悟!”老爺扯大了嗓子,“你倒是說說,你怎么幫,向皇上進言嗎?你別忘了自己的身份,議論朝政是御前侍衛的大忌!那個吳兆騫已經是半截身子進了棺材,沒幾年活頭的人了,你不一樣,為了這么個犯人你甘愿搭上自己的前程?” …… 老爺言辭鑿鑿,聽來也不無道理,我一想少奶奶該等急了,公子這兒看樣子還得有好久,便悄聲提起腳邊的燈籠起身往回走。碧桃給我開門,我進去,蓉兒跳起來問,“阿瑪來啦!”我笑著走過去,“阿瑪和老爺商量事兒呢,過會兒就來。”少奶奶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有些擔憂地看著我,小聲問道:“沒跟老爺頂起來吧?”我微微搖了搖頭,“老爺說話嗓門一向都那么高,不過爺也是恭恭敬敬地答話,不礙事的。”少奶奶定心地舒了一口氣,復坐回去補那件袍子。 等到公子回房的時候蓉兒已經在少奶奶的懷里睡著了,小臉靜靜的,兩瓣紅似櫻桃的小嘴唇微微張著。公子走近,抱起蓉兒,笑著看她熟睡的樣子。少奶奶起身和聲道:“一直說要背唐詩給你聽,也等了會兒,不過實在是撐不住了。”公子點了點頭,輕聲道:“這陣子事是多了些,等月底閑的時候一定陪她。”奶娘走過來抱過蓉兒,少奶奶對奶娘說道:“回房后把被子掖掖好別著涼了。”達哈蘇奶娘應了聲是而后悄聲出了屋子。 “真真,書房的燈熄了吧,替我把第三個抽屜里的那幾本書拿房里來。”我應了聲,少奶奶把熱乎的冒著香味兒的薏仁羹送到公子手里,“爺,明日還要當值,早些睡吧,這幾日夠累了,別把身子再累垮了。”公子道:“還剩最后一些掃尾的東西了,也就是些書目的勘驗核對,看著也不傷神,只不過不想再拖到日后了。” 待我把書拿到房里,少奶奶剛侍候公子洗漱完。我把書放到書案上,將桌上的伏羲琴抱到墻面上掛好。少奶奶隨公子走到書案邊,把墨盒打開,看了眼書案上的書,“我也有些睡不著,這些不知難不難,是不是我能做的?”公子撩起衣擺坐下,笑了笑,“不難。”說罷將那些稿子略略移到少奶奶的那一側,細細指著上面的每一個書目,耐心地說道:“你看,這一行是北宋各大家名流的名號,旁邊的這行是他們對應的文集和著書的年份,這下面一行則是這些書所屬的派別。”說著又拿過來右手邊的那本冊子,“這些都是整理過的名目,只要對照著把它們抄錄到這冊子上就可以了。你若是不嫌頭疼,就幫我核個書目。”少奶奶笑著點了點頭,“真真,你回房去睡吧,我替你做一日工。” 我房里的榻子緊靠著里屋的墻,隔著墻面可以隱約聽見少奶奶不厭其煩地念著繁瑣的書目,遇到不認得的字公子會停下手里的活耐心地教她念,碰見好書,更是從故事到作者的生平都細細講給少奶奶聽,到了二更天這聲音才漸歇,只聽少奶奶道: “爺,那事真的非幫不可嗎?” 沒聽見公子應聲,想必是點頭默認,少奶奶和聲道:“這事原本不該我過問,可額娘總是擔心你為了這件事兒和阿瑪之間有隙,寒玉上回那么說也是額娘的意思,爺心里別怪她。” “我何嘗不知阿瑪額娘是為了我考慮,都有兒女了還叫雙親cao心也是我這個做兒子的不該,可梁汾先生實在是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才開這個口。他方才在書房里居然給我屈膝下跪,男兒膝下有黃金,這一跪叫我如何承受得起?” “我不是來替額娘勸爺撒手不管,我雖說不懂朝事,可我知道只要是爺認準的事兒必定有執意去做的道理。可不管如何,阿瑪畢竟是當朝重臣,他都說難的事兒想必也不是一日兩日就可以辦成的。爺不必太過心急,假以時日說不定阿瑪可以想出更加兩全的法子來。” 過了許久都沒再聽見公子的聲音,里屋的燈熄了,可外進還亮堂著,光透過門簾照到我眼睛里怎么都睡不沉。我起身想出屋熄燈,拖著鞋剛想掀開門簾出去,卻見里屋書案上的書分摞成兩疊,少奶奶坐在公子膝上把頭挨在他肩上,公子環住她的手臂,靜靜地撫mo著她的衣袖,閉上眼漸漸挨近了少奶奶的唇。我頓覺耳根一陣發燙,心‘噗通噗通’亂跳,倏地背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