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人間空唱雨霖鈴
馬云翎不辭而別,沒有給我留下哪怕一句話的書信,就連戒臺寺的念臻方丈都不知道他是何時走的。他住的那間齋房里還都是前兩日的擺設(shè),高高摞起的書尚在炕頭,茶具,筆架,就連唯一的一張仲尼琴都沒有帶走,硯臺還在,只是不見了我給他的繡的那個放硯臺的鯉魚紋布囊。我前日來時他還在昏睡中,我照著傅太醫(yī)開好的藥方去山下抓了藥給他煎好,放在了短腳桌上。陶罐里還在彌散出淡淡的藥香味兒,揭開一看,藥還是滿的。那只玉鐲子我才戴上了半天,想戴著過來給他看的,可他卻不愿等了。 我怨不得馬云翎終究負(fù)了他對我的允諾,我知道他心里的苦衷,可我卻還是不能說服自己原諒他。我恨他為什么要輕看我,為什么不相信我已然做好了離開明珠府跟他吃苦的準(zhǔn)備,為什么心如死灰地連筆墨都不要了,為什么竟連聽我說句話的時間都不給我。我撇開油傘孤身一人走下后山的石階,任憑冰冷刺骨的雨水淋透我的背脊,眼睛疼得睜不開,水順著臉頰淌進(jìn)嘴角,又苦又澀,分不清究竟是雨水還是我的眼淚。我猛地摘下那個鐲子,扔到了山澗里,鐲子擊打水面的那刻,我心一陣猛顫,仿佛整個人都要被激蕩的泉水沖下去。我蹲在溪流邊抱著頭哭,身子冷得瑟瑟發(fā)抖,直到敲鐘的僧人看見我全然沒了力氣才把我背回寺里。 …… 七月,子清哥回京請酒,在海淀曹家的老宅里,我見到了子清哥的新婚妻子。這位貴小姐姓李名茯,和表格格一樣是蘇州府人氏,卻沒有典型江南女子那般白皙的皮膚和纖細(xì)的身形,模樣周正卻算不上漂亮。不過畢竟是織造府走出來的閨秀,周身的綾羅綢緞柔滑輕盈,衣襟裙擺處的繡花針腳細(xì)密,色彩繁復(fù),圖樣都是在京里幾家綢緞莊不曾見過的。子清哥來公子這桌敬酒時興致高昂地把我介紹給她認(rèn)識,李氏笑著叫我一聲妹子,還讓我往后就叫她嫂子,不必奶奶夫人那樣稱呼。 這四個月來,公子隔日進(jìn)宮當(dāng)值,頭一個月還每日回府用晚膳,可最近差事越排越緊,即便不值晚班也要到亥時才回。那日晚膳,我照例去膳房裝食盒。沒有公子在身邊,蓉兒明顯不如以往調(diào)皮,拿著小勺子安靜地坐在少奶奶膝上乖乖吃飯,一聲不吭的。小揆敘自從上回不肯吃蔬菜被老爺教訓(xùn)了幾句后這幾日也不敢再犯,他額娘給他碗里夾什么他就吃什么,一粒米都不敢剩。寒玉提著袖口把公子平日里愛吃的醋溜鱸魚夾了兩段放在碗碟里,端進(jìn)食盒。大奶奶指了指香酥鴨,“扯個鴨腿。”寒玉道:“昨日雞鴨一口都沒碰,爺說大半夜的胃口不好,不想吃油膩的東西。” 大奶奶看了眼老爺,“打小過的就是鐘鳴鼎食的日子,哪受過這份罪,你也是,心急火燎些什么,這御前侍衛(wèi)不當(dāng)就不當(dāng)了,在文館做個庶吉士有什么不好,現(xiàn)在弄得成天連面都見不著。”老爺瞥了大奶奶一眼,把帕子往桌面上一扔,“剛下旨意那陣子,叫好叫得比我還起勁,晚回來幾個時辰怎么了,從小弓馬騎射得練還能給餓昏過去?我當(dāng)年做侍衛(wèi)那會兒還不及他呢,每天光站班就得六個時辰,若連這點苦都吃不得,往后怎么成大器啊?” 大奶奶道:“少拿成德跟自個兒比,我當(dāng)年算是沒少跟著你吃苦受累,這還有底,你怎么不去翻翻關(guān)外的老黃歷?”老爺?shù)闪搜郏安徽f了不說了。”齊布琛姨娘夾了塊鴨脯rou給小揆敘,背對著大奶奶嘴角露出一絲竊笑。蓉兒扭過頭看著少奶奶,撅著小嘴道:“額娘,好些天沒見著阿瑪了,每回阿瑪回來的時候達(dá)哈蘇奶娘都哄我睡著了。”少奶奶看了眼老爺,低聲道:“乖,額娘今兒叫醒你,你背首新學(xué)的唐詩給阿瑪聽,讓他高興高興。”蓉兒“嗯”了聲,轉(zhuǎn)過身接著吃菜,還笑著給寒玉碗里舀了個椒鹽蝦,“姨娘!” 裝好食盒走出屋子,剛沿石徑穿過前府花園兒,就聽見貴喜叫我,我回過身,貴喜提著步子奔上來。 “爺回了?” 貴喜手搭著膝蓋,氣喘吁吁地道:“才什么時辰,爺讓我先回來知會你一聲,過會兒那個顧……顧?”我接道:“顧梁汾?”貴喜拍了拍腦袋,“哦對,就是顧梁汾要來府里,爺最早也得酉時才回得來,如果這個顧爺先到,你就領(lǐng)他去書房,可千萬得把人給留住了。” 我將食盒提到書房,把書案上稍事收拾了一番,看見鎮(zhèn)木下壓了兩張詞稿。我拿出一看,正是和韻的兩闋‘金縷曲’,一首是公子的筆跡,另一闋的落款則是顧梁汾。剛過申時三刻,碧桃就來敲門說顧先生已經(jīng)到后院兒門口了。我提了個燈籠去偏門迎他,顧先生打開轎簾子下轎,我忙上前福了福身,緊接著幫他提著轎簾子,“顧先生好。”他忙加快動作走下來,拱手回禮,“勞駕姑娘了。”我頷首,遂領(lǐng)他進(jìn)府。顧先生看了看我,稍顯急切地問道:“敢問這位姑娘,老朽昨日勞請碧桃姑娘轉(zhuǎn)交給貴府長公子的書信他可看過了?”我點了點頭,“公子他看過了,還讓我把這個給您。”顧先生有些惶恐地接過那封信,我道:“公子今日當(dāng)值,怕是要勞您先等上一會兒,爺應(yīng)該已然在往府里趕了。” 顧先生一驚,“那如何使得,公子在宮里辦差,這……”我打斷他,微一笑,“不礙的,公子既這么吩咐我們就一定有法子周轉(zhuǎn)得開,顧先生您先去公子書房里用杯茶稍歇一會兒,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公子也該回府了。”顧先生輕嘆了口氣,面露愧意地?fù)u了搖頭,“給公子添麻煩了,老朽,這……”說著又拱了拱手,“那就勞煩姑娘前面帶路。” 我把他帶到書房門口,推開門,顧先生邁步進(jìn)去,環(huán)顧了書房的四周,眼睛里一時間溢滿了感動的欣喜。我領(lǐng)他到羅漢榻上,“顧先生,您快坐。”他推脫了一番才坐下,我泡茶給他喝他又趕忙起身雙手接過,讓我也坐。這是我第二回見到他,上次是在子清哥請酒的宅子里。他差不多四十多歲的樣子,不過華發(fā)早生,衣著也很質(zhì)樸,禮數(shù)客氣又周到,反倒讓我覺得有些拘謹(jǐn)起來。他就是那個名震江南的顧貞觀,我知道他是馬云翎的老師,故而昨日他來府里送帖子的時候我也避著沒見。將近五個月,倘若不遇河塘淤塞,已經(jīng)足夠順著京杭大運河在京城和無錫間打個來回,我心里雖很想問起他關(guān)于馬云翎的事,可卻終未開口。 顧先生象征性地喝了幾口茶,“為何不見碧桃姑娘,老朽還想當(dāng)面道聲謝。”我道:“碧桃姐在爺房里歸置,書房里一直是我支應(yīng)的。您不必如此客氣,給主子傳聲話還不是我們份內(nèi)的事兒?”顧先生“哎”了聲,擱下茶盅而后起身緩緩走到公子的書架前看了看,邊看還邊頻頻點頭。我走過去,他看向我指了指上頭的書道:“這些全都是公子的藏書?”我“嗯”了聲,“有一部分是朱昌佑師父的,他那年回鄉(xiāng)前把這些書留給了公子。”顧先生念了幾聲“好”而后捋了捋胡子,微笑著道:“公子平日都愛念些什么書?”我想了會兒,“公子喜歡讀宋史,前兩日見他在念蘇東坡的《乾道臨安志》。”顧先生眼眸深處忽而一閃,笑嘆道:“是本難得一見的好書,老朽讀時也是愛不釋手,這滿架子的書大一半都是宋刻本,像極昌佑的門生。你們公子把滿架藏書交給姑娘打理,想必姑娘也是飽讀詩書吧?” 我低下頭笑了笑,“顧先生您見笑了,我連四書都沒念過,更別提‘詩經(jīng)’‘楚辭’了,平常也只不過給公子研墨裁紙,書名兒倒是見了不少,不過若要問起公子這些書里頭講了些什么我卻是一問三不知。”顧先生頷首,“姑娘如此謙遜,定是隨了公子的性情。”我微嗔,心想不過是實話實說而已,這個顧先生竟然這么看。本想說明白些的,可轉(zhuǎn)念一想人家飽學(xué)之士幾句客套話,我再執(zhí)意扭過來反倒是矯情了,便略有些羞愧地笑了笑,趕緊扯開話題,“顧先生不看看公子的信?” 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瞧老朽這記性,一走進(jìn)來看見那么多書就昏了頭,對對,得看……”說著忙從衣袖里取出那封信撕開提封處。房門輕叩,我轉(zhuǎn)身去開門,公子已然回過房換了便裝,我福了福身,走進(jìn)屋,“顧先生,我們爺來了。”顧先生一嗔,忙收起信紙,隨即起身走前幾步深深地俯下身給公子作揖。公子趕緊上前雙手把顧先生扶起,自己恭敬地拱了拱手,“梁汾先生快快請坐。”說罷親自將顧先生引到羅漢榻上坐下。我走到圓桌邊倒茶,把顧先生原先那杯有些涼的‘獅峰龍井’也重新?lián)Q了一開,而后捧著碟子將茶送到案幾上。 我提起落地?zé)艏苌系恼肿樱瑩Q了支新燈燭,點亮復(fù)把罩子蓋好,福身后出屋把門輕聲合上。碧桃在回廊里遠(yuǎn)遠(yuǎn)地對我招了招手,我走過去,她坐到回廊下的石凳上,指了指書房的門皺著眉頭,“那個顧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哪?爺這還沒用晚膳呢就來見,大奶奶一會兒要問起來還不把我給罵死!”我道:“連著兩天來遞帖子肯定是有要緊的事兒,要不然爺也不會從宮里趕回來。jiejie還是先別把食盒提進(jìn)去了,當(dāng)著人家顧先生的面兒爺也不會吃,還是熱好了送到房里去。” “主子萬福。” 碧桃笑著起身請安,我也站起來福安,少奶奶抱著蓉兒正往回廊里走過來。蓉兒換了身衣裳,粉紅色的小坎肩,雪白色繡了百花蝴蝶的襯里,頭上扎了兩個垂在耳邊的小辮兒。少奶奶走近對我們笑了笑,蓉兒也眨巴了下眼睛隨即貼著少奶奶的臉頰,少奶奶微笑著道:“聽說阿瑪回府了著急想見呢,爺這會兒在見客?”碧桃道:“是,和顧爺在書房里說話,還沒用膳呢,主子要不去看看?”蓉兒嘟囔著嘴,“我要阿瑪抱我……”少奶奶看了看她,柔聲道:“聽話,阿瑪在辦正事兒,等阿瑪出來了再見。”蓉兒看向我,我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少奶奶笑著抱她坐在了回廊的下沿兒,讓我和碧桃也坐。我們應(yīng)了聲坐在少奶奶的身邊,我拉了拉蓉兒的小手,“蓉兒,明天我們?nèi)シ棚L(fēng)箏好不好?”她甜甜地笑了笑而后轉(zhuǎn)頭看向少奶奶,少奶奶看著她道:“去吧,后院兒地方大,池塘子里的蓮花開得漂亮極了,各種各樣顏色的都有,額娘幫你采一些回去畫畫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