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就中冷暖誰知道
皇上放了子清哥三個月的假,恩準他回金陵家中cao辦喜事,待成完親再攜妻返京復職。廷試前一日,我上戒臺寺給馬云翎送去了兩條‘福祿齋’的桂花年糕和一壇東坡rou,還把上回繡好的那個鯉魚狀的擱置硯臺的布囊送給他。馬云翎告訴我擔任此次殿試主考的四位大人都是名震學壇的飽學之士,定然會給他一個公允的評價。 廷對后的當晚,剛從廣州回京的佩蘭先生做東在蘊墨齋擺酒設宴,請來朱師父和諸位先生悉數作陪,預祝公子和馬云翎雙雙魚躍龍門金榜題名。席上馬云翎泰然自若,舉手投足間都流露出滿滿的自信。公子第二日私下告訴我,說馬云翎昨晚跟他提出要贖我出府,問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萬沒想到馬云翎會如此迅速地提出這事兒,一時又羞又惱啞口無言,只胡亂講了句‘我聽爺的’。公子笑說姑娘家的終身大事得聽憑我自己做主,如若我也真心喜歡他,他倒是樂意為我們做媒。 …… 心神不寧地熬過了這難耐的一個月,張榜日,我隨少奶奶一塊兒去德勝門外看榜。 今日,城門口人多得跟趕廟會似的,我即便是踮起腳尖兒也只能看見“恩科御榜”四個大字。看榜的人中有參加此次廷試的舉子,也有他們的家人孩子,更多的則是來瞧熱鬧的老百姓。不過終究是幾家歡喜幾家憂愁,前頭有些人沒見著自己的名字上榜,耷拉著腦袋失魂落魄地走出來,亦有看了得意忘形歡呼雀躍竟興奮得連步子都走不穩的。不遠處那個穿著破舊藍印花布衣裳的書生在榜前站了好久了,一準是中了第,每見著一個人走到他跟前兒就俯身作一個揖,還連聲道謝。 過了會兒,我見前面終于有了個空當便立馬鉆進去,可周身人頭攢動,密密麻麻的都快壓得我透不過氣來,身后又有人使勁兒往我后背上頂。我轉身道:“主子,我上前頭瞧瞧去,準保有爺的名字。”少奶奶笑著“嗯”了聲,“快去看看,云翎說不定都已經到府門口了。”我臉刷的發燙,低頭應了聲,忙轉身往人堆里軋過去。 金榜前站著四個身著黃馬褂腰間佩刀的侍衛,即便是走到了眼跟前兒也不能貼過去看,只能隔著圍欄瞧,故而皇榜上的字也不是看得很清楚。我瞇著眼睛從上至下一一掃過,低聲念道:頭甲狀元,彭定求,蘇州府長洲縣人,頭甲榜眼,胡會恩,浙江德清縣人,頭甲探花,翁叔元,蘇州府常熟縣人。翁書元……我嘀咕了兩遍,怎么念怎么覺得這名字好生眼熟,琢磨了半晌驀地想起,三年前他和馬云翎一同落第,還是公子替他預備了回鄉的盤纏。我舒了口氣,心里不由一定,看來這回的主考官大人果真識才,昔日名落孫山今朝卻一躍成了榜眼。 剛想看下去,眼角驀然間一閃,似乎余光處瞥到了些什么,幾乎是眨眼的功夫,心里頭的欣喜立馬就竄了上來。緊挨著頭甲前三名左邊的一排上,很醒目的位置赫然寫著一排工工整整的小字:二甲第七,納蘭成德,順天府正黃旗人。我不由一擊掌,接著往下看去,可仔細掃了兩遍二甲都不見有馬云翎的名字。我閉目默念了兩聲佛,復睜眼看三甲,一排,兩排,三排,我的手掌心漸漸冒出冷汗,心中愈發沒底,一直默念到最后一個人也沒見‘馬云翎’三個字。我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反復復又重新看了好幾遍,直到背后的人硬擠上來,高聲道:“有完沒完哪,我們都等著看哪!” 當我隨少奶奶回府的時候,前來登門遞送“進士題名錄”和“進士及第帖”的官員早就到了,府門口賀喜的車馬也是絡繹不絕的。老爺攜公子站在府門前給前來賀喜的人一一道謝,安總管張羅來福他們把早就預備妥當的鞭炮掛在了府門口,一時間耳畔噼里啪啦的,像是又回到了新年初。街道上的男女老少聽到聲響都走到自家門前盯著我們府門口看,有幾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姑娘一個個都躲在門后頭偷偷地看公子,邊瞧還邊抿著嘴笑。富察家的兩姐妹不時地咬著耳朵低聲說話,扎克善不知搗鼓了句什么,扎喇芬聽得眉眼瞬間擠成了一堆,在她jiejie肩上捶了好幾拳方才解氣。 晚膳后,府里收到了迎圣旨的宮門抄,闔府上下都換上了宮裝在花廳靜候。我站在碧桃身邊,只覺得整間屋子都盛滿了大奶奶的笑聲和齊布琛姨娘的奉承話。大奶奶不知先講了句什么,只聽齊布琛姨娘道:“可不是,再服帖不過的雙喜臨門!城門口貼的皇榜我也去瞅了一眼,二甲總共得五十號人,成德就排第七個,找來找去,還愣是沒見著第二個旗人,我們成德啊算是獨一份兒了。我還在瞎琢磨,不是避了太子爺的名諱了,這不問了老爺才知道是太子爺改名兒叫胤礽了……”大奶奶坐在方凳上,掖了掖雪白的圍脖,肆無忌憚地道:“說句大不敬的話,我們家成德要上榜了,這天王老子的名字都得改。” 公子微微蹙了蹙眉,“額娘。” 余音仍在,安總管提著衣擺踱著步子邁過門檻兒,緊張兮兮地揮了揮手,“來了來了……”大奶奶倏地擱下茶盅,春燕趕忙扶她起來幫她整了整后擺。碧桃輕拉了拉我的袖子,“發什么愣呢?”我看向她,忙緩過神來隨著滿屋子的人跪下。 “圣諭!” 老爺一身朝服客氣地引著一個同樣穿朝服戴朝冠的大人走進花廳,定睛一看這位大人便是近日常來我們府上走動的領侍衛內大臣瓜爾佳大人。老爺撇下馬蹄袖跪在了最前頭,高聲道:“奴才納蘭明珠攜犬子納蘭成德跪接皇上恩旨。”瓜爾佳大人清了清嗓子,展開圣旨,神情驟然嚴肅起來,我即刻低下頭去。 “納蘭成德,大學士納蘭明珠長子也……” 我聽著聽著心里開始有些發怵,圣旨上咬文嚼字的不是句句都懂,可聽來卻對公子此次恩科中了進士這件事輕描淡寫一筆帶過,言辭中老是在講依祖制如何如何。最后只聽得一句“今授其三等侍衛銜,隨侍朕之左右。欽此。康熙十五年丙辰三月初一。” 話音剛落,老爺磕頭高喊道:“皇恩浩蕩,奴才明珠叩謝皇上隆恩。”齊布琛姨娘隨后攙他站起,老爺挽起袖子和瓜爾佳大人相互拱手寒暄了幾句。瓜爾佳大人走到公子面前,和聲道:“給長公子賀喜了。”公子正身雙手接過圣旨,“奴才納蘭成德領旨謝恩。” 瓜爾佳大人宣讀完旨意后小坐了會兒,喝了幾口茶便速速回宮去復命,老爺也即刻攜公子進宮當面叩謝皇恩。大奶奶興致正高,非要讓少奶奶和寒玉到她房里陪著打花色牌。淳雅緊挨著少奶奶坐在她身邊的圓凳上,不停地給少奶奶出主意,趁大奶奶不注意便側著身子偷看了眼她的牌,又忙不迭地推了張少奶奶的牌出去。大奶奶打了下她的手背,“是你打還是你嫂子在打,做起你娘的jian細來了!” 我把熱好的枸杞湯藥端給少奶奶,大奶奶摸了張牌看向她,“最近傅太醫來看過沒有?”少奶奶點了點頭,“昨兒剛來過,額娘放心,比前陣子好多了,腿腳也不覺著酸了。”大奶奶吃了寒玉打下的‘白板’,瞅著門前的牌道:“我看啊這個傅太醫沒什么本事,連個產期都估不準,還是叫蔣文正好好開劑藥方,再給成德生個兒子。”淳雅笑著看了眼少奶奶,搡著她的胳膊道:“好嫂子,額娘可是下懿旨了,你這回非得再給我添個侄兒不可了!” 齊布琛姨娘把磕好的瓜子兒塞到小揆敘嘴里,“奶奶,我看成德怎么不大高興啊。”語罷見大奶奶不搭理,便看向寒玉,輕頂了頂她的胳膊肘,“寒玉,是不是啊?”大奶奶吐了個瓜子皮兒,“就屬你心眼兒最細,我怎么沒瞧出來啊?”說著看向少奶奶,“昭第,你瞧出來了沒有?”少奶奶搖了搖頭,“爺怕是不知道今日會突然來傳旨,一時心里沒有準備。”淳雅道:“姨娘說得沒錯,我看阿哥也不高興,額娘,皇上為什么只給阿哥當個御前侍衛,這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伺候人的活?阿哥這回考得那么高,起碼也得是個翰林什么的才說得過去。” 大奶奶橫向她,“你懂個屁!你以為御前侍衛是隨隨便便什么人想當就能當的啊?”齊布琛姨娘應和道:“老爺也是多事,非要成德考什么科舉,那是漢人沒法子才走的路,哪里比得上咱旗人的老路來得穩當?我就說繞了一個大圈子,早早地襲了老爺的侍衛職不就結了,拼死拼活中了進士大不了就是當個芝麻大的庶吉士,能和御前侍衛比?”大奶奶輕嘆一聲,“這成德是漢人的書念多了,跟他講老道理還真得費番心思。昭第啊,一會兒回來勸勸,你的話比他阿瑪的管用。” …… 公子回府后并不回房,一個人待在書房里,也不叫我們去換燈燭。我端著藕粉羹走到書房門口,見公子站在書架前拿起架子上的一只玉麒麟看,身后一卷圣旨擱在書案上。我猶豫了半晌,還是沒有叩門。但凡圣旨一下一切就都是木已成舟的事了,不用細想就明白,這份世襲的武職肯定少不了老爺的周旋。他早年就是從宮里的侍衛一步步爬上來如今位極人臣的,故而他也希望公子能按著他設定的軌跡走下去,至于公子從文的本心在他看來似乎微不足道。雖說公子這兩年為了文稿的差事也沒得清閑,不過終究是在館閣里撰文修書,早晚全憑自己周轉,加之做的又是自身極為喜歡的事,故而即便是熬到深夜也不覺困倦。可御前侍衛卻不同,輪到當值,雞鳴前就要入宮,三更天后才能回府,皇上今日去湯泉就隨駕去湯泉,明日上霸州就扈從去霸州。我目睹了子清哥從侍讀到御前侍衛所走的路,人前人后的光鮮和朝夕伴君的惴惴不安,這其中的冷暖滋味怕是我如論如何也體味不到的。 我轉身想走,卻聽見公子說了句“進來。”我推門而入,福身道:“爺,子時都過了,回房歇了吧。”公子走近接過我手里的盤子放到書案上,“坐。”我垂著衣袖站在書案前,微搖了搖頭,公子道:“馬云翎落榜了。” 我輕“嗯”了聲,“我看見了。” “蓀友先生剛從戒臺寺回來,云翎病了。” 我倏地看向公子,“重不重?”公子點了點頭,“不輕,我去太醫院請了傅太醫,真真,你明日替我去戒臺寺看看云翎,把你那天和我說的話講給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