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釵鈿何意寄人間
子時,鐘鼓樓敲響了丙辰年的新年鐘聲,什剎海遠近的爆竹聲霎時打破了夜空的寧和,望海樓上空的煙花朵朵盛開,炫目斑斕的火光恍若七彩的流星。府里上上下下全都聚到前府正門口站定,兩座石獅前的空地上早已一行八個排好了爆竹。 大奶奶伸手要抱過老爺懷里的小福格,“剛給哄著了,趕緊讓奶娘抱到邊上去,這震天響的把耳朵給震壞啰!”老爺高聲道:“笑話,我明珠的孫子是什么人,幾聲炮仗還能給嚇破了膽?這響頭啊打小就得聽!”安總管小跑過來把點燃的燈芯長桿遞給公子,“大爺,您給點啰,來年金榜題名大吉大利!” 余音尚在,蓉兒高舉起小胳膊蹦蹦跳跳地道:“阿瑪,我也要點!”少奶奶忙蹲下身子拿開她的小手,“聽話,一會兒點著了新衣裳!”公子笑著道:“好,借寶貝閨女兒的金手給阿瑪撞撞大運!”語罷倏地抱起蓉兒走到府門下,把著她的小手點燃門下掛著的兩串鞭炮。劈啪聲一起,安總管即刻帶著來福貴喜他們把地上的爆竹芯點燃,剎那間爆竹沖天炸響,在半空中一劈為二,眼前天女散花般的飄落下無數金光耀眼的彩屑。 待放完炮仗焚香祭祖回到房里,洋鐘已然敲過了半點,別府的爆竹聲仍舊不絕于耳,怕是要持續上整整一宿。蓉兒過了平常睡覺的時辰,這會兒竟絲毫困意也沒有,站在榻子上抱了個枕頭踩著被褥的面兒蹦來蹦去,剛整好的被褥眨眼的功夫就又給踩得七扭八歪。我幫少奶奶把頭上的珠釵和耳環摘下,拿著熱巾子把她臉上的胭脂抹去,少奶奶看著銅鏡,“爺,宮里頭冷不冷?”我不由回身看了眼公子,拿起梳妝臺上的香水瓶兒給少奶奶手腕上噴了下。公子走過來拿起一支籠翠金釵斜插到少奶奶發髻上,輕搭著少奶奶的肩柔聲道:“還是家里最暖和,坐在大殿前吃冷菜吹冷風真不是美差。”少奶奶嫣然一笑,轉身道:“熱好了銀耳羹,喝碗暖暖身子。” 我轉身走到榻子前把蓉兒踩在腳底下的睡袍拿出來,幫公子把絨毛外褂換下,取下腰帶上的玉佩放到手絹里疊好塞到枕頭下。公子坐到榻沿兒上,拍了拍褥子,“蓉兒,跟阿瑪玩捉迷藏呢?”蓉兒打開枕頭后的櫥門,探出腦袋咧嘴嬉笑一番,而后跳到幔帳后頭抱著床闌。公子把蓉兒輕拉出來抱到自己膝上,“昨兒額娘教你念的詩背給阿瑪聽聽。”蓉兒重重地點了點頭,朗聲道:“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千門萬戶?” 少奶奶微笑著起身走過去,湊到蓉兒耳邊柔聲道:“再想想,那字兒念什么?”蓉兒嘟囔著小嘴眼珠子轉溜了兩下,看向少奶奶搖了搖頭,公子扶住她的背笑著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語罷變戲法似的變出一個小虎頭帽子,戴到蓉兒頭上,“阿瑪的小老虎也三歲了,回房照照,像不像?”少奶奶坐到矮凳上把公子的宮靴脫去,“蓉兒,該回屋睡覺了,達哈蘇奶娘生氣了不講故事給你聽。”蓉兒撅著嘴搖了搖頭,扭著小身子撒嬌起來,“不嘛不嘛,我要和阿瑪睡一塊兒。”公子轉身把蓉兒放到榻子上,“不怕涼就給阿瑪暖暖被窩去!”我接過碧桃手里的水盆兒端過去放在榻子邊,少奶奶試了試水溫而后挽起袖子,“蓉兒,把壓歲錢給真真姑姑,給你擱枕頭底下壓壓歲。”語罷微笑著看向我,低聲道:“真真,哼個‘小茉莉’調兒哄蓉兒睡。” 我應了聲,站到榻沿兒邊整了整被窩,幫蓉兒把棉襖棉褲脫了,抱她到被窩里睡好,掖緊被角,蓉兒“咝咝”地顫著小牙齒,見我對她笑便用小手捂住眼睛,后又張開手指縫“咯咯”地看著我笑個不停,我把暖捂子塞到被窩里放好,遂坐到榻頭低哼著搖籃曲,輕拍著被褥入神地看著蓉兒安靜的小臉。 “皇上在宴上給子清指了婚,我們得趕緊預備份厚禮。” 我不禁停下手,余光處瞥見少奶奶看向公子,“呀,可真是喜事一樁,指了哪位貴小姐?”公子道:“蘇州織造李煦的妹子,和子清的父親本就是世交,算是親上加親了。”少奶奶道:“子清兄弟也不小了,是到了成親的年紀,只是沒想到當初一句玩笑話反倒成真了,皇上還當真給指了婚。”公子接過碧桃遞上的銀耳羹,輕舀了舀勺子,“這玩笑豈是隨口開的,子清打小就在御前伴讀,當年便是太皇太后親挑的,宮里的主子即便明里不說,這親事曹家也不敢擅自做主,要不然這個歲數娶妻都有些嫌晚了。”少奶奶起身,把水盆端給碧桃,“那這回辦喜酒是李小姐上京還是子清兄弟去江南?”公子道:“這還真說不準,曹大人在江寧織造任上也有年數了,除了子清在宮里當值外如今舉家都在金陵,我看多半回南的可能大。” …… 新年的第一個夜晚卻是徹夜無眠,裹著厚厚的絲棉被,看著房梁上的月光緩緩地掃過,任憑時斷時續的爆竹聲不合時宜地沖撞著我迷亂的思緒。子清哥就要大喜了,我這個當meimei的卻說不清究竟是高興還是難過,我究竟是怎么了?塵封在記憶深處的一切往事如泉涌般溢了出來,從臘月里的糖人兒到七夕節的喜蛛,我仿佛聽見梁九功在乾清門外扯著嗓子大喊,又仿佛看見南苑冰天雪地里的海東青和公子那滴著鮮血的護甲,我甚至在猜那位蘇州府貴小姐的模樣,不禁又想起了表格格,直到丙辰年的第一縷陽光透過門縫照進我的眼睛里才回過神來。 清早走出房門,卻看見門縫里夾了一副春聯,還有一個圓潤飽滿的‘福’字。公子看見我房門前貼的春聯,竟一眼就認出是馬云翎的字跡,還笑說禮尚往來,讓我也回一幅聯子謝謝人家。我坐在房里練了整整一個上午,心緒不寧地寫了十幾張紙都覺得歪七扭八拿不出手,一憋氣全給揉了。又找來針線包和花樣,心想還是繡個小玩意兒來得妥當。 晚膳后,我提著點心盒子走到西苑館閣,馬云翎正在房里打點包裹。我輕碰了碰門,馬云翎停下手,見我忙走過來深一作揖,“姑娘過年好。”我也福身回禮,把食盒提到書案上,馬云翎隨即忙著給我斟茶。我把食盒蓋子打開,端出碗碟,“馬公子,謝謝你寫的春聯。這是艾窩窩和豌豆黃兒,京里有名的兩道點心,你嘗嘗看。”馬云翎連聲道謝,嘗了塊豌豆糕,“容若兄可在府里?”我搖了搖頭,“公子帶著小格格和二爺去琉璃廠逛廠甸了,大年初一夜里的廟會最熱鬧,有雜耍班舞龍踩高蹺。馬公子找大爺有事兒?” 馬云翎道:“云翎想和容若兄道聲別。在府里叨擾了不少日子,著實過意不去。再一來,過了十五就要廷對了,云翎想回戒臺寺住幾日靜心備考。”我點了點頭,“等公子回府我過來知會你一聲。府里過年向來都是那么熱鬧,大宴小宴一直要到鬧完了元宵才歇,公子也嫌吵正想去香山休整幾日。只不過……”我猶豫了會兒,“馬公子答應要教我彈琴的,子清哥的生辰就在眼前了,能現在就教我嗎?” 馬云翎道:“姑娘好像和曹侍衛很熟絡,開口閉口都是以兄妹相稱。”我沉吟片刻,躲開他的眼睛,“曹公子年長我三歲,我打進府起就認得他,這許多年確實視他為兄長。”馬云翎道:“請姑娘原諒云翎昨日出言不遜,只是姑娘想學‘梅花’怕是太過倉促。” “我想學‘良宵引’。” 馬云翎一嗔,我淡笑著看向他,“子清哥就要成親了,這曲子再合適不過。”馬云翎靜默了會兒,“這在姑娘看來好像并非喜事。”我搖頭道:“馬公子為何這么問,這當然是大喜事兒。” 馬云翎正欲張口,我道:“馬公子怕是多心了。我只不過是相府的婢女,曹公子不嫌棄我身份卑微容我叫一聲子清哥已經是我高攀了。曹公子是家世顯赫的貴府少爺,迎娶的必然是跟他門當戶對的富家小姐,我自小就清楚這一點,故而這些年從來都不敢有絲毫非分之想,也正是因為這樣,子清哥平日與我說話才沒有那么多顧忌。或許我不該人前人后都這么稱呼,是真真輕浮了,可我是誠心誠意想學首曲子彈給他聽。我昨日聽爺說子清哥就要去金陵了,也不知往后有沒有機會再像現在一樣同他說話,只這一次,就當是給哥哥送行……” 馬云翎許久不說話,忽而轉身拿來一個小紅布包放到我面前,注視著我,“真真,云翎有些話懇請姑娘聽完。” 我點了點頭,馬云翎道:“云翎出身寒門,遠比不上曹子清的身世,家中既無位高的父親也沒有身纏萬貫的遠近親眷,是慈母一人將云翎撫養至大。母親雖不通文墨,卻把所有積蓄都拿來供云翎讀書應考。云翎自視是個有志向的人,只可惜命途多舛,一連兩次落第,并非因云翎學識淺陋而是……可我不會心灰意冷,此次上京應試云翎勢在必得,離鄉時已在先父墳前立誓不取功名誓不還鄉。” 馬云翎展開紅布,拿出里面的玉鐲子,“這是臨出門時家母給我的,娘說我這一去不知何日返鄉,若是遇到愿意跟你過日子的好姑娘,就把這個送作信物。這大半年寄住在相府,姑娘的一顰一笑都讓云翎難以割舍,你是云翎此生見過的最單純善良的女子,你沒有尋常女人的虛榮和嫌貧愛富,在你的眼睛里我看不到一絲塵垢,我昨日說姑娘像云翎的一個同門師妹是怕冒犯姑娘而故意編出的謊話。可云翎自知一貧如洗,暫且還給不起姑娘錦衣玉食的生活,可云翎不會自私到忍心讓一個好姑娘跟著云翎過窮困潦倒的苦日子。這些話云翎想說了很久,只是害怕聽到姑娘的回絕才一直不敢開口,可聽了你方才的一席話,云翎不再有顧忌,如果云翎的肺腑之言冒犯了姑娘,還請姑娘原諒云翎的一時忘情。我只問你一句,他朝金榜題名日,你可否愿意做馬家的兒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