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藕絲風送凌波去
寒玉當真生了個小阿哥,府里上下無不欣喜若狂。許是在娘胎里養得太過結實,這孩子把寒玉折騰了整整一宿才肯落地,一上秤就有七斤多重。那天夜里月明星稀,公子在外進坐了一夜,聽著寒玉的哭喊從聲嘶力竭到奄奄一息的呻吟亦是坐立難安。少奶奶一直陪在里屋,直到把哭聲大作的孩子抱到公子懷里的那刻自己也已精疲力竭,竟與公子四目相對不禁欣然落淚。 孩子的降生如同一道從天而降的祥虹,沉積在府里的一切陰霾仿佛都嗅到了陽光的暖意。庶妃娘娘第二日就遣她的近侍女婢內勒賀送來好些賞賜,賞給剛出生的小阿哥兩副鑲嵌瑪瑙珠子的金手鐲和三個由大到小的金項圈兒。除了燕窩阿膠等一些尋常的滋補品外,還另外賜給寒玉一柄碧透的翡翠如意。寒玉一索得男給府里添了長孫,成了大奶奶眼里名副其實的大功臣。大奶奶向來出手闊綽,這下更是二話不說一股腦兒給碧云寺捐了一萬兩白銀的香火錢。老爺也興奮得竟連康親王親自主持的內閣大臣會議都告了假,在書房里思索了大半天給孩子起了個名兒叫福格。 老爺待公子向來嚴厲,就連小揆敘也總是躲在奶娘懷里不敢讓他阿瑪抱,可這回在小孫兒面前卻是徹徹底底放下了架子,慈眉善目的模樣和平常人家的祖父并無分別。近日他的暴躁脾氣比以往緩和了不少,一有人登門拜訪,無論是同朝為官的臣僚還是在京的遠房親戚,他總是笑言著和人家從小福格的話題聊起,聊著聊著就叫奶娘把孩子抱到花廳去陪著他見客,也不像前陣子那樣成天板著面孔盤問公子的日程了。 馬云翎在我們府上住了大半年,漸漸消除了故有的芥蒂,大概是自覺有愧,近來常主動約公子探討八股策論。盡管遇到意見不一致的地方還是會據理力爭不肯退讓,可言語間謙遜和氣了不少,也不覺得待在明珠府里做授習是件委屈求全的事情了。當日,馬云翎沒有抓到絲毫憑據就只身一人前去順天府衙門前鳴鑼伸冤,結果被府尹大人指作‘故意滋事,無事生非’給打了十板子當堂哄了出來。最后還是老爺一句話,讓順天府尹查查八大胡同里的暗門子,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拐賣幼女的那一伙人販子盤踞的窩點端了底兒。連同艷艷在內的十來個無家可歸的孩子都被送到我們府上來,安總管再一一把她們分配到各房主子那里做事。 這幾個小姑娘都和艷艷差不多大,身世也跟她有幾分相像,不是為了躲避戰亂四處流離和親人走失,就是從山東境內逃難過來半路上被爹娘遺棄的。艷艷跟著府里的幾個嬤嬤學了半個月的規矩,見她頭腦伶俐手腳勤快就把她送到少奶奶房里來侍弄針線。不過少奶奶說寒玉正坐著月子身邊肯定用得著人手,艷艷就又被分到寒玉房里去照顧才出生的小福格。寒玉嫌‘艷艷’這個名字嬌媚俗氣,就給她改名叫蕓香。 一晃就又到了臘月,朝廷冊立了皇太子,這個小皇子名叫保成,就是大行皇后赫舍里氏歿時所留下的嫡子,生下他后沒過幾個時辰,皇后娘娘便故去了。這孩子如今還在襁褓之中,才兩歲,迷迷糊糊的尚不知事,沒有一丁點兒抵抗的能力,卻已然被他的父皇強加了家國天下的重擔,從此怕是要背著這個枷鎖桎梏一生了,想來也未必是件幸事。眼下三藩戰事雖不比前兩年緊俏,可吳三桂一日不降,京里的百姓就一日提心吊膽。連年的戰事早已讓天子腳下的民眾練就了未雨綢繆,聽風就是雨的敏銳,而皇太子的驟然冊立更是掀起了一波新的恐慌。市井百姓都暗地里揣測說太子爺的冊立不見得是什么好兆頭,只能說江山坐得不穩當,朝廷開始防患于未然。為了避太子爺的名諱,老爺做主速讓公子更名,改成德為性德,不過這也只是在落款時才有的分別,口頭上的稱呼仍然是和原先一樣的。 公子年后就要參加恩科廷對了。本該是三年前就了的事兒,可那場來勢洶洶的寒疾讓公子在榻子上一連臥病了兩個多月才見好,當年不少和公子同榜的國子監監生如今都一一在館閣里領了差事,有幾個甚至還在六部掛了職。我依稀記得那回發榜的時候,大奶奶特意吩咐安總管把府里大大小小的院門全給栓緊,為的就是不讓公子聽見送榜時鑼鼓喧天的聲響。子清哥甘愿罰俸,硬是推了宮里的差事專程來府里陪公子下棋散心,公子面上強撐著,可下一盤輸一盤,心思全然不在棋盤上。子清哥起先愣是東拉西扯,關于廷對的事兒只字也不敢提,直到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從鐘鼓樓那塊隱隱傳來,子清哥才笑說“總是先有了洞房花燭夜,才輪得到金榜題名時。” …… 康熙十四年乙卯,年卅夜。 宮里依舊例賜晚宴,庶妃娘娘特意吩咐要看小福格,大奶奶便讓寒玉抱著孩子隨她一塊兒進宮。少奶奶則留在府里和齊布琛姨娘一道布置拜祭祖宗的貢桌和香案,預備著老爺和大奶奶回府后不誤了焚香磕頭的時辰。府里各房各院兒的丫鬟小廝一用過晌午飯就被集齊到花園子的長案上包除夕夜的餃子,不光是府里自己吃,還要在府門口搭棚子舍給路邊的叫花子和過不起年的窮人。 沿著什剎海鐘鼓樓一帶住的多是和我們府上一樣顯赫的王公貴胄,各府的主子們大體也都有三兩個進宮赴宴,對門富察家的兩個格格沒了爹娘管束便拉著淳雅四處瘋玩從這家竄到那家。齊布琛姨娘給揆敘早早地換上了新衣裳,結果轉眼的功夫就絆了一跤蹭了一身土。齊布琛姨娘追著小揆敘要揍他,小揆敘邊逃邊哭徑直撞到少奶奶身上扯著她的裙擺要躲,他額娘跑不過他便只得把侍候小揆敘的寶珠罵了一頓。少奶奶端著貼好紅幅條的年糕放到貢桌上,俯身抱起他,“新年新歲的可不興哭鼻子,一會兒多磕幾個頭,等要了壓歲錢再做身新的?!?/br> 齊布琛姨娘氣笑著走過去輕戳了戳揆敘的腦門兒,“小混賬,什么時候能讓我省點兒心!去,把晌午教你說的吉祥話背溜了,在你阿瑪跟前別給我出錯!”少奶奶笑著把揆敘放下地,“真真,去府門口看看淳雅在不在,時辰差不多了,叫她趕緊回來換身衣裳?!蔽摇鞍ァ绷寺暎衍泬|放在香案前。 我把手套進暖兜里,從偏門走出去頓覺透涼的寒風吸進胸腔,讓人不禁打了個寒戰。極目之處盡是火樹銀光,海子上凍了厚厚的冰層,孩子們裹著厚夾襖,帶著氈帽和絨毛護耳在冰面上推來推去。我順著府墻走到府門口,安總管正命來福和順子踩在梯子上掛鞭炮。淳雅穿著墨綠色的絲綿馬褂和扎克善扎喇芬姐妹正纏著馬云翎給她們點煙花棒。我呵了呵手小跑過去,給富察家的姐妹福了福身,復對淳雅道:“格格,老爺和大奶奶再有半個時辰就回府了,您先回屋洗洗手換身衣裳?!贝狙潘χ鵁熁ò簟斑怼币宦晞澾^頭頂,跳著步子轉身,把煙火棒塞給我,笑嘻嘻地道:“你替我玩會兒,我收足了紅包再來!”說罷揚起脖子朝馬云翎笑哼一聲,提著裙擺篤篤朝府門跑去,只聽安總管扯著嗓門喊道:“喲,二格格您留神腳底下的水塘子別給踩空啰!” 淳雅前腳走,富察家的管家就把扎克善姐妹領了回去。我正想轉身,馬云翎走上前叫住我,“姑娘可得閑?” 我一嗔,“碧桃姐今晚替我,馬公子有要緊的事兒?”馬云翎“哦”了聲,并不看我,只是輕撓著頭道:“方才和幾位先生道完別,路過銀錠橋看見有無錫小籠包賣,就帶了兩籠回來,是云翎家鄉的特產,不知道姑娘愛不愛吃……剛蒸出籠的,等過了夜就黏皮了?!蔽铱戳怂麜?,抿嘴笑了笑,“卻之不恭,那就先謝過馬公子?!瘪R云翎笑著點頭,朝我拱手作揖道:“云翎謝真真姑娘賞光?!?/br> 馬云翎領我到廚房,灶臺上正忙得熱火朝天,熱氣騰騰的餃子已經下了好幾大鍋,廚子們還在不停地搟皮剁rou拌餡兒。馬云翎揭開角落里蒸籠的蓋子,把里頭的紙包拎了出來。我挑起簾子走到里屋,打開碗櫥拿了個大碗到方桌上,馬云翎拿剪子把紙包上的線剪開展開酥油紙,用筷子夾了個遞給我,“姑娘小心湯汁燙口。”我接過筷子輕咬了一口,皮兒又薄又軟,濃香的湯汁順著小口溢出來,我趕緊用手湊著下巴不讓湯汁滴到衣裳上。 馬云翎拿帕子給我,“味道可好?” 我點了點頭,“嗯,好吃極了,我打小就愛吃甜,過去吃過你們那兒的糯米糖蓮藕和梅花糕,又黏又糯,我總忘不了那個味道?!瘪R云翎笑著道:“姑娘倒是很合江南人的口味,蘇錫菜系的特色就是偏甜,甜而不膩。姑娘日后若來無錫做客,云翎讓家母蒸最地道的無錫小籠給姑娘品嘗,比這味道還要好上百倍……” “姑娘在想什么?” 我微搖了搖頭,“沒什么,我只是在想有娘真好。我過去不懂,可看著少奶奶瞧小格格的眼神我就在想我娘抱我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那個樣子。”馬云翎欲言又止,靜默了半晌,愧疚地道:“是云翎不該,惹起姑娘的傷心事。”我強扯起嘴角,“大過年的,不提這事兒了。馬公子,我有一事想請你幫忙?!瘪R云翎干脆地點頭,“姑娘客氣了,你但說無妨?!蔽业溃骸澳侨战o蓀友先生添置些筆墨正巧路過館閣,見你教博敦少爺彈琴我就偷聽了會兒,聽見你邊彈邊唱?!瘪R云翎不好意思地道:“那是‘楓橋夜泊’的詞,用吳語唱的,一定是云翎五音不全嚇著姑娘了。” 我抿嘴而笑,“這話當著公子的面兒我可不敢說,你唱得比他要入調些……”我稍許側過身子避開他的眼眸,“你為什么這么看著我?”馬云翎微張了張嘴,“云翎失禮,只是姑娘方才率性的樣子讓云翎想起一個故人?!蔽椅⑧?,輕“哦?”了聲,馬云翎道:“是云翎的同門師妹,可惜已經亡故了。”馬云翎黯然神傷,沉吟半晌才斂起傷感,“姑娘是想學曲子?”我笑著“嗯”了聲,“子清哥再有幾天就要過生辰了,我總說要彈琴給他拜壽,都欠了好些年了,他沒事兒總拿這茬笑話我,我這回一定要封了他的口。” 馬云翎“哦”了聲,“不知姑娘想學哪首?” 我思忖了會兒,“不能悲悲戚戚的,像‘湘妃怨’‘長門怨’什么的都不行,子清哥最討厭婆婆mama的東西。我想學‘梅花三弄’?!瘪R云翎道:“瀟湘二妃的斷腸之音如何成了婆婆mama的東西?曹侍衛怕是在宮里見多了妃嬪的辛酸,日復一日已然對此麻木不仁了?!蔽业溃骸白忧甯绮皇悄阆胂竦哪菢?,他是個極心善的人。”馬云翎道:“‘梅花三弄’這曲子太難,一時間不容易上手,更何況姑娘沒有系統學過音律,便是記下了曲譜也恐怕彈不到調上。”我心里一咯噔,馬云翎道:“高興的琴曲多得是,賀壽不一定非要‘梅花’,依云翎看‘良宵引’更合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