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江左知名今廿載
香山有間‘大雅齋’,是朱師父以往讀書會友的書齋,告歸那年連同齋里的兩大架子書都留給了公子,眼下匆忙來京一時無處落腳,這兩日便歇在了那里。公子雖吩咐貴喜打掃了西苑兒的廂房,可知道朱師父大體不肯住到我們府上來就也沒有勉強,看天色已晚,便駕車把他送回蘊墨齋歇腳。眼下已經過了酉時三刻,白日里熱鬧非凡的琉璃廠徹底沉睡下來,只聽得幾聲高墻里的犬吠和夜巡的兵勇敲打銅鑼的聲響。 公子挑起馬車簾子,“聽清了是琉璃廠?” 我“嗯”了聲,順著公子的目光看出去,“說是南街的一間破廟里,我本想問清楚的,可還沒說上兩句就來了個惡棍,把碎銀子也給搶了去,一準就是那個人販子。”公子挨家看著街邊店面上的牌匾,“上回來買松煙古墨可曾留意過附近有破廟?”我搖了搖頭,“都是挑光鮮的門面兒進去,店鋪老板知道是您給訂的貨,早早得就預備妥了,每回都是付了銀子就走?!?/br> 貴喜長“啾”了聲,漸漸停下馬車,隔著簾子道:“爺,就要宵禁了,咱先回府吧?!惫永_馬車簾子,“掉頭?!辟F喜應了聲“嗻”,跳下馬車座牽著馬韁繩掉轉方向,公子坐回到位子上,“我明日要隨徐大人去閣子里修書,你跟安總管告聲假,先來琉璃廠問問訊看看周遭有幾間破廟。只是記著一條,問清就好,便是確定那孩子在里頭,也千萬別一個人沖進去。山東鬧了大旱,京里四處都是逃難的饑民,琉璃廠離南城近,強盜土匪更是防不勝防,人到窮極了可顧不得王法,就算是在這天子腳下也得多留神幾分。”我點了點頭,“若是問不著,我就去大柵欄走一趟讓劉掌柜多留個心眼兒,說不定艷艷會回蜀香酒樓找我的?!?/br> …… 剛一回府,還沒來得及回屋換身衣裳,公子就被大奶奶叫到正房去。寒玉懷胎六月多,恰到了節骨眼兒的時候,可月蓮偏偏染了風寒,連著發了兩天寒熱都沒退,大奶奶擔心有個萬一,就吩咐我和碧桃給寒玉侍候幾天湯藥。 “爺呢?” 我把燕窩粥調了調,端給寒玉,“在老爺書房里。”寒玉接過碗,微蹙著眉,“你袖子上怎么一股子酒氣?”我微嗔,聞了聞袖口,“我回屋換身衣裳再來?!焙翊盗舜抵嗝鎯海艘豢?,“不用?!蔽規退驯蛔油弦戳艘?,復坐好。寒玉看著我,邊吃邊道:“老爺為了何事發火???” 我思忖片刻,齊布琛姨娘千叮嚀萬囑咐的,寒玉現而今有孕在身,跟她說每句話的時候都得過過腦子,要是稍微動了胎氣那都是我們伺候不周。正琢磨著,寒玉催道:“怎么問你句話這么難?”我看向她,“不是大事兒,爺推了葛貝子府的宴去大柵欄給朱師父接風,被老爺撞了個正著。老爺也沒發多大火,就是嗓門高了點兒?!焙癜淹霐R到床頭柜上,緩緩撫mo著隆起的小腹,“我躺在屋里都聽得見,哪里是高了一點兒?這個朱師父又是誰?”我道:“就是朱昌佑朱師父,咱府上過去的西賓,爺跟格格都是他教的,您見過的?!?/br> 寒玉沉吟了會兒,“不是早些年就告歸了,怎么又折騰回來,是不是又跟那個漢人有關?”我“嗯”了聲,“京里的漢儒學子聯起手來要給一樁十幾年前的冤案平反,館閣里幾個先生也都是這個意思,爺一心想出力,不過老爺橫豎不同意爺插手這事兒。”寒玉輕撇了撇嘴角,淡淡地道:“無事不登三寶殿,還說這些人敦厚,我看一個個都是人精,自己不愿做惡人倒讓爺來替他們挨罵。怎么一個個就光知道纏著爺?他在朝里又說不上話,當面去求老爺不是更干脆。”說著輕哼一聲,拿起手邊的小衣裳縫了起來,“不過也是兩廂情愿的事兒,怪不得人家盯準了上?!?/br> 我把榻頭的燈燭往里側挪了挪,“那個被流放寧古塔的漢人肯定名聲很好,要不然不會連朱師父都出面說話。還有那個馬云翎,原本清高得要命看誰都不入眼,現在為了這事兒不也收斂起來了?”寒玉道:“這都是爺跟你說的?”我搖了搖頭,“斷斷續續聽來的?!焙耢o默了會兒,停下針線直直地看向我,“額娘讓我勸勸爺,讓他別管漢人的閑事,也別為了這事兒跟老爺擰起來反倒鬧得父子不和,你說我該不該開這個口啊?” 我想了想,“您現在懷了身子,爺沒有不應的事兒,興許能管用……不過,爺的性子您最清楚,倘若真認定了要去做,這個時候把他拉回來,爺就算肯聽心里也高興不起來?!焙褫p扯了扯嘴角,“到底是在爺身邊喝了幾年墨水兒,分析起來頭頭是道的?!蔽覔u了搖頭,“我隨口胡說的,顏主子別當真?!?/br> 寒玉冷不丁地道:“你整天端茶送水的,爺都和你說些什么?”我一嗔,心想自己又說什么惹寒玉多心的話了,正怨自己言多必失,只聽寒玉淡笑一聲,“你緊張什么,我不過隨便問問。”語罷盯著我看了半晌,“我記得你說過你屬牛的……也不小了,在府里待了十來年了吧,有什么打算沒有?”我倏地看向寒玉,復低頭猛地搖了搖,寒玉水波不興,“爺就從來沒有跟你提起過?” “沒有。” 寒玉稍顯不耐煩地道:“你知道我在問你什么?”我頓了會兒,抬起頭對上她的眼睛,“顏主子,爺昨兒提起給孩子想好了名字,若是個小格格,就叫……”未及我說完,寒玉急著打斷我,“行了行了……我困了,你回房去吧,伺候爺早點兒歇?!?/br> …… 夜闌猶未寢,人靜鼠窺燈。一更,二更,三更。 我躺在榻子上輾轉反側,只要一閉上眼睛就仿佛看到艷艷那溢滿無助的眼神,定定地看著我的雙瞳,絕望地乞討著路人的憐憫。我心里越想越難受,頭皮陣陣發麻,聽著碧桃平緩的鼾聲,只得緊咬著被角暗自哭起來。寒玉的話讓我心中頓感沒著沒落的,女人一旦懷上孩子,言語間明顯要比過去有底氣得多,寥寥幾句就重如千斤壓得我難以喘息。 我伸手隙開帳子,許是方才睡在帳子底下太黑,月光直直地透過縫隙鉆進我的眼睛里,格外刺目,眼前霎時白茫茫的一片,我閉緊眼用手捂住揉了揉,待我復睜開眼時,方覺得稍稍好些。我緩緩挪到榻沿兒上,俯身輕聲地穿好鞋子,走到衣柜邊打開那口箱子,把壓在衣裳底下的那個合子拿出來,復坐回到榻子上。這么多年過去,我一直逼著自己不去想起那件事兒,我原以為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可此時此刻,我卻感到自己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冰窖,那串賣高兒莊柿子的叫賣聲不斷地撞擊著冰面,如同一個個冰錐刺著我的心。 翌日午后,我神思迷惘地走在琉璃廠星羅棋布的攤位間,烈日當頭,只覺天旋地轉,就連說話的勁兒也提不起來。走著走著,便覺周遭的行人一個個都變了形,聲音也漸漸模糊起來,雙腿一時松軟無力便栽了下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一睜開眼竟看見馬云翎坐在我身邊的方凳上,我一驚,倏地坐起來喘了幾口氣,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家藥鋪的軟榻上。馬云翎也起身,我急著要下地,卻發現腳底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坐堂的郎中拿了碗水過來遞了個眼色給馬云翎,“哎,愣著做什么,你妹子醒了!”馬云翎呆呆傻傻地應了聲“哦”,端著水過來給我喝,我著實是渴極了,忙接過碗大口大口灌下去,眨眼的功夫碗就見了底。 郎中走近微笑著道:“姑娘,幸好你哥哥路過,要是暈倒在沒人的地方,大熱天的中了暑萬一脫水脫得厲害可是不得了。這中暑倒也罷,琉璃廠這地界兒人頭密集,遇上起歹心的可就壞了!”我不好意思地看了眼馬云翎,頷首道:“謝謝馬公子?!蹦抢芍杏牣惖乜戳搜垴R云翎,“哎?她不是你妹子?”馬云翎略顯尷尬,“哦”了聲,“不是親的,是干妹子。”我敷衍著點了點頭,郎中疑怪地看了眼我,臉瞬間沉了下來,皺著眉頭道:“天也不早了,沒什么不舒坦就趕緊回家去吧,大姑娘家的,別老沒事兒上這旮旯瞎逛。” 馬云翎并沒有車轎,看我體力不支便扶我到對街的餛飩攤上坐下。舀餛飩的小哥見我們坐定速來招呼,“兩位想來些什么?”馬云翎數了五文錢出來,“給姑娘上碗餛飩?!蔽夷贸鲥X袋,“再加一碗?!瘪R云翎壓住錢袋,“在下不餓。”那小哥不知所措地杵了會兒,看了看馬云翎又看向我,我道:“快去下。”小哥“哎”了聲,拿過銀子轉身,只聽得他輕聲嘀咕了句“這么寒酸也敢請客!” 馬云翎欲起身理論,我拉住他,“馬公子,今日多虧了你,上回弄臟你衣裳我還沒道歉,爺都說了我兩回了,這碗餛飩就當是賠罪。”馬云翎推脫再三見拗不過便也不再多說,靜坐了半晌才看向我道:“姑娘為何只身到這來?”我道:“昨兒夜里在大柵欄遇上一個要飯的孩子,可憐得很,打仗死了爹又被人販子拐到京城來,就住在琉璃廠附近的破廟里,公子叫我先來探探路?!?/br> “可找到了?” 我搖了搖頭,“沿街走了兩圈兒都沒有問到,怕是那孩子記錯了地方。”馬云翎把先來的那碗餛飩推給我,低頭輕嘆一聲,“戰事一日不停,這世上的苦人兒就會只多不少,生不逢時啊……若是你們府上的主子個個都同姑娘這般心善,就好了?!?/br> 我看向他,放下勺子,“馬公子,今日之事我該謝你,可有些話我還是想說,你們不該這樣逼公子?!瘪R云翎臉色煞變,憤憤不平地道:“如何是逼?他納蘭成德就不拜孔孟?既然同讀圣賢書,普天下的讀書人就都是同門,既是同門,就該為天下不平之事兩肋插刀視為己任。更何況丁酉科考案還是事關莘莘學子的曠世冤案,多少無辜的漢人學子慘遭牽連,被指舞弊斷送了前程不說,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也不勝枚舉。滿人要把前明留下的漢人學子趕盡殺絕,用殺戮來立威,早管不得‘冤枉’二字是如何寫的了!如今梁汾先生在江南一聲號召,集天下學子之力為受害的吳先生平冤昭雪,他納蘭成德身為權臣之子,難道就該明哲保身嗎?” 馬云翎一論起大道理來就毫厘不讓,非要一氣說到面紅耳赤為止,從餛飩攤前路過的人都不明所以地朝他看,攤子上的小哥把餛飩把桌上重重一擱,朝他翻了個白眼。我靜坐了會兒,“馬公子,我只是個丫鬟,你犯不著給我說這些。我沒念過書,你的話我雖不都懂,可我知道你們讀書人講究‘百善孝為先’,公子是個孝子,老爺每回一病他都是衣不解帶徹夜侍候著的,可為了這事兒已經跟老爺頂撞了好幾回了,你再要怪他不盡力那我還真得說公子是多事了,或許壓根兒就該不聞不問,反正結果都一樣!” “哎,真真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