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一夜東風感舊知
大柵欄,蜀香酒樓。 剛從高懸的金字招牌底下踏過門檻兒,就聞得一股撲鼻的花椒味兒,眼睛里頓覺一陣辛辣,我忍不住用帕子捂住嘴輕打了個噴嚏,扇了扇鼻口隨即緊跟上公子的腳步。 正是用晚膳的時辰,酒樓上上下下生意紅火,座無虛席,嗆鼻的煙酒味兒夾雜著濃重的菜香,聞著已覺飽了七八分。跑堂的店小二托著熱氣騰騰的砂鍋穿梭于樓道上下,身輕似燕如履平地,而站在桌邊點菜的伙計則變著調子用四川方言細數著菜名兒。樓底大堂的戲臺上,一個身著湖藍色拖地戲袍的伶人正在演變臉,底下的食客邊吃邊擊掌喝彩,叫好聲一波高過一波。 公子看了看直立在樓道邊的那塊木牌子,“是哪一間?”我道:“天府齋,二樓西進走到底的雅間兒。”公子點了點頭,提起衣擺正欲上樓去,就在這時,我眼前忽地一晃蕩,一個扎著細羊角辮兒的小丫頭突然間橫沖過來跪在公子面前,抱住公子的腿哀求道:“大爺,聽我唱個曲兒吧,不好聽不要錢!”話音未落,劉掌柜“哎喲”了聲,忙擱下手里的算盤,沖過來一把扯開那小丫頭的手,“去去去,滾外頭要飯去,弄臟了這衣裳,把你賣了都賠不起!”說罷對公子連連哈腰,賠笑道:“公子爺,您千萬別見怪,小的剛才正和柜上的伙計在盤賬,一時沒盯緊就給鉆了空子,下回一準不再讓您給碰著!” 那小丫頭穿了件拼布的青灰色衣裳,模樣瞧上去不過七八歲,生得很是瘦小,臉上臟兮兮的,指甲縫里也不干凈,辮子上還沾了幾根雜草,一看就是無家可歸的野孩子。她站在樓道邊,咬著嘴唇哭,下唇干裂得都在滲血,可又不敢哭出聲來,只得抖著身子不住地低聲抽泣。公子看了她會兒,對劉掌柜道:“給孩子弄點饅頭吃,吃飽了再給她帶幾個回去,記在我賬上。”劉掌柜“哎”了聲,倏地把那小丫頭往前推了推,“還不趕緊謝謝納蘭公子賞飯吃!”那孩子踉蹌了一步,忙撲騰一聲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頭,哭著道:“謝謝大爺,謝謝大爺。”公子蹙著眉,看向我,“趕緊扶孩子起來。”我點了點頭,忙攙那小丫頭起身,輕拍了拍她膝上的灰,拿帕子擦了擦她的臉,“別害怕。” 劉總管攤了攤手道:“您別怨小的多嘴,這種事兒啊就是開不得頭,打這兒出了正陽門再往南走幾步,數不清的要飯的,都是從山東逃難過來的。每天大清早啊各城門邊餓死的人加在一塊兒都能摞座山,連衙門里的運尸車都不夠用,您要見一個舍一個那還有個頭?”說著瞪了眼那孩子,“我看這死丫頭一準和上回那波叫花子是一伙的,沖著您來的,一會兒要是再招來一大撥要飯的,小的蒸些饅頭倒沒什么,您這銀子花得冤枉不冤枉?哎,納蘭公子,您別誤會,小的我……” 我拉開錢袋拿了些碎銀子出來,半蹲下身子把那小丫頭辮子上的雜草拿去,“先在下頭玩會兒,jiejie待會兒陪你到街對面去買件新衣裳穿。”那小丫頭低頭看了眼手里的碎銀子,抬起頭愣愣地看著我。我放開手,低聲嘆了口氣,走上前瞪了眼劉掌柜,“讓你給就給,又沒花你的銀子,哪來這么多廢話?” 劉掌柜連應了三聲是,訕訕地看了眼公子的背影,轉向我低聲道:“我這不是替你家大爺抱屈嘛。”我道:“酒菜預備得怎么樣了?”劉掌柜成竹在胸,“早齊全了,就等著大爺人一到立馬給現做,要不我先去對門‘沁園春’叫幾個姑娘來彈個小曲兒助助興?”我啐了聲,“你把我們大爺想成什么人了,上回貝勒爺在沒駁你面子,你還蹬鼻子上臉了!” 我回身看了眼那小丫頭,她立馬躲開我的目光,我心頭不由一酸,看向劉掌柜道:“趕緊吩咐廚房去做饅頭,要是敷衍了事,一會兒爺要問起來我可不幫你說話。”劉掌柜應了聲,“這哪能夠?一準給您辦妥啰。” 我搭著樓梯的扶手疾步走上樓,早有伙計等在‘天府齋’門口,見我和公子走過去立馬敞開雅間兒的門,“喲,大爺您請。”朱師父此刻正坐在茶幾邊的方凳上喝茶,公子大步走過去,朱師父擱下茶盅,緩緩站起來,迎向公子的目光,公子忙上前扶他坐下,“朱師父。”隨即后退一步行了個大禮,朱師父趕緊起身攙公子,泣聲道:“容若,快起來!” 公子扶朱師父走到圓桌邊坐下,而后也撩起衣擺坐到圓凳上,“您上京怎么也不事先知會我一聲,成德也好去驛館接您。”我把案幾上的竹篾杯托端到圓桌上,拔開茶葉罐兒抓了些竹葉青放到茶壺里,隨即去房門口叫了聲伙計,那伙計忙斜跨著沸水壺進屋倒水,我把壺蓋蓋好,復把茶壺提過去給朱師父和公子倒茶。朱師父注視了公子好一會兒,笑著拍了拍他的肩,“到底是成家了,精氣神看著是和過去不一樣。” 公子道:“朱師父,這幾年一切可好?”朱師父頷首,“都好,在蜀地四處云游,活得比過去瀟灑自在多了。前年你成親,我原本要來喝喜酒的,不料臨行前你師母突然病重,就不得不緩行了。”說著拿起茶杯難掩傷感地吹了吹懸浮著的茶葉,公子稍頓了頓,“師母的身后事可料理妥當了?”朱師父擱下茶盅,點了點頭,眼神迷離起來,“葬在青城山腳下,漫山遍野的青竹,山清水秀的,是個終老的好地方,等再過上幾年,我也要上青城山陪你師母去。” 我走到架子邊,把架上的水盆端到門口的長條桌上,將碗碟浸到熱水里過了過,聽見公子輕嘆了一聲:“那年中了會試,壯志滿懷誓要去金殿上一試身手,可終究世事難料,臨陣大病一場誤了當年的廷試,雙親這才做主把婚事提前辦了。您素來對我希冀滿懷,可成德卻至今一無所成,這幾年也著實沒顏面拜謝恩師,您未親自到,成德心里反倒是舒絡些。” 朱師父擺了擺手,認真地道:“差矣,成家立業,不成家何以立業啊?為師這么說并非是在寬慰你,這幾年你我師生二人雖兩地分隔,音信難通,可為師一直跟往返于京蜀兩地的商賈士子問詢你的消息,得知你未能參加癸丑年的廷試的確曾為你抱憾不已,不過也知道你這兩年并非虛度。去年士禎來四川設壇講學,專程給我帶了本‘淥水亭雜識’,我細細看了看,雖有不少值得推敲之處,不過論見地確乎比以往要深遠不少,想來在國子監寒窗兩年著實受教不淺,我這個做師父的是打心眼里替你高興啊。” 我把在溫水里過干凈的碗碟端過去在圓桌上擺好,“爺,我去外間把府里帶來的那壺陳年花雕給燙燙。”公子“嗯”了聲,微笑著道:“今兒沒外人,燙完了酒就一道過來吃。”我應了聲是,福了福身而后走到外進的凳子上坐好,把酒壺放到盛著溫騰水的瓦罐里,隨即拿煤球夾插了插爐底。 “‘寒食帖’素來是您的珍愛之物,多少人一擲千金求您出手您都不肯,前年竟托蓀友先生捎給我作成婚賀禮,成德收得如何心安?” 我捅了捅煤球,朝里屋看過去,只見朱師父拍了拍公子的手背,“你還說,當日說是來給為師踐行,書頁里竟夾了那么多銀票,我也糊涂,居然一路上都蒙在鼓里,一直到了四川家中才知道,還是你師母發現的。” “那也不抵……” 朱師父打斷公子,看著他道:“我思來想去,還是把它留給你最讓我放心。”說著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笑嘆一聲,“為師年輕時也不乏輕狂,當年為了換得這幅卷軸不惜悉數變賣家當,也因為此事,妻兒在鄉間的日子一直過得很清苦。追溯起來,我自天啟六年就上京應試,可卻屢試不第,只身在京城潦倒數載,用盡了還鄉的盤纏,心里雖無一日不在掛念妻兒,可又有何顏面去面對他們?等到崇禎朝終于登第舉了進士,無奈時運不濟,偏偏趕上李自成帶兵闖進了京師,沒過幾天大明朝就亡了。為師當時心灰意冷,多少人都勸我把卷軸賣了吧,一家老小也能過上好日子。為師也被說動了,想著等賣了卷軸就棄文從商,從此往后便再也不讀書了,心想讀了大半輩子的書了,到頭來又有何用啊?” 朱師父說到心酸處,聲音唏噓起來,“可最終還是你師母勸住了我,她知道我心有不甘,即便不走仕途也做不了不問世事的閑人。如今想想,在京城為官治學數十載終究是有沉無浮,雖說問心無愧,可也著實對不住妻兒啊,原想回鄉好生補償他們,可沒想到你師母卻等不及了,直到她臨終我才想明白一件事,你師母當年是對的。倘若當初真把那卷軸賣了,不消幾年就不知會輾轉到何人手上,如若被書香門第收了去,倒也還心安,可若是轉賣給漁利的商販,好東西豈不是被白白糟踐了?蘇東坡留下的真跡原本為數不少,可元世祖一把大火下來,妥善存世的還剩下多少?容若,你尚且年輕,若能替為師保管好‘寒食帖’,也算是了卻了我一樁心事。” 我聽見房門口一連串的腳步聲,擱下煤爐夾,起身走過去開門,劉掌柜領著兩個伙計端著做好的熱菜進屋,“快快,趕緊的給擺上!”我把燙好的花雕酒端到圓桌上,劉掌柜指著圓桌上的幾道菜,笑瞇瞇地邊指邊道:“泡椒雞雜,白燒梅菜扣rou,肥腸豆花,麻婆豆腐,蔥燒財魚,沸騰羊rou,清炒芥藍。”語罷朝公子哈了哈腰,“公子爺,饅頭做得了,那丫頭片子吃得正香呢,小的照您的吩咐再給預備兩籠,一會兒給那丫頭帶回去,夠她吃三天了。”公子頷首,“你先去忙吧,這孩子往后若是再來,別給餓著了。”劉掌柜應了聲,“那兩位爺慢用,有什么吩咐隨時招呼小的。” 待劉掌柜出屋,公子給朱師父碗里夾了一段魚,“都是家鄉菜,您嘗嘗做得正不正宗。”朱師父忙用碗來接,而后看向我指了指,“真真丫頭,快坐下一道吃。”我給朱師父酒盅里斟了些酒,面向公子道:“爺,方才在府里已然用過膳了,您和朱師父先慢用,我想去樓底下看看那個孩子,過會兒再上來。”公子點了點頭,“城門戌時就宵禁,別兜遠了。”我“嗯”了聲,福身后跨出門檻兒,復把房門輕聲合上。 我順著樓梯右側往下走,劉掌柜見我下樓,“喲”了聲隨即走出柜臺仰頭道:“大爺有吩咐?”我道:“若是有事兒會叫你的,那個孩子呢?”劉掌柜指了指門外搭的茶水棚子,“喏,啃得香著呢!”我看過去,小丫頭此刻正坐在角落里一張八仙桌邊的長凳上,兩腿懸在半空,狼吞虎咽的,定是餓了好幾天了。 我跨出門檻兒,孩子見我走近,停下手里的饅頭,鼓著腮幫子定定地看著我,嘴里掉落了幾粒饅頭屑。我朝她微微笑了笑,走過去坐到她身邊,倒了碗水給她,“慢點兒吃,別噎著。”那孩子嚼了會兒,端起碗咕咚咕咚連著喝了好幾大口水,水順著碗沿兒一直淌到脖子上。我拿帕子擦了擦她的下巴,又遞了個饅頭給她,孩子搖了搖頭。我道:“飽了?”孩子靜默不語,一直盯著我的眼睛看,我把饅頭放回到碗里,側坐了坐,“你叫什么?” 孩子靜默了許久,半晌才含著淚道:“艷艷。” “爹娘呢?” 艷艷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抽泣著道:“我沒有娘,爹爹把我養大的,爹爹最疼我,打仗時被砍死了。”我心一緊,頓覺鼻子一陣酸,“那怎么一個人到京城來了,晚上住哪兒?”艷艷抽搐著嘴唇,“琉璃廠南街的破廟里,睡在雜草堆上,晚上全是蚊子。”說著哽咽了會兒,霎時淚如泉涌,抓住我的手哭道:“jiejie,你救救我吧,我不是要飯的,我是被人販子賣到京城來的,他們要把我賣到窯子里去!” “死丫頭,躲在這里吃白食!” 一個cao著祁縣口音的粗漢大刀闊斧地走進棚子來,他嘴角一顆斗大的黑痣,相貌甚是兇煞。艷艷滿臉驚恐地走下地,躲到我身后,緊緊抓住我的裙擺。那粗漢面目猙獰地走到我面前,我起身擋住艷艷往后退了幾步,正欲喊人,那粗漢忽然使力從我身后揪過艷艷,從她衣兜里掏出碎銀子,對準艷艷臉上就是一記猛甩,“好啊,小妮子還敢撒謊說沒要到銀子,看老子回去不扒了你的皮!” 艷艷重重地跌倒在地,前額上頓時磕出了淤青,我蹲下身子扶住艷艷,看向那粗漢,“你是什么人?”那粗漢氣哼一聲,濺著口水道:“什么人,老子是她爹!”語罷就挽起袖子來拉艷艷,看棚的伙計聽到動靜,叫嚷了幾聲拿起墻邊的棍子就來趕艷艷和那粗漢,我起身攔住那伙計,“你看住了,別讓這人把孩子帶走,我這就去叫我們大爺下來!” 我快步踏過門檻兒,剛跑到樓梯口,就看見兩雙朝靴從眼前踏過。我一時心急如焚,手心里滿是汗,可樓梯狹窄,我只得側身避讓。抬起頭,心驀然發怵,那兩人竟是老爺和徐大人。我一時心亂如麻,福安道:“給老爺請安,徐大人吉祥。”徐大人微微一笑,看向老爺,“成德也在,方才怎么不叫上一道聊聊。”老爺強扯起嘴角,“哦,碰巧而已,改日,改日去萬和樓擺一桌。”我攥緊拳頭,看了眼門口的角落,擔心艷艷已經被那粗漢帶走,回過身卻正巧對上老爺那雙竄著怒火的眸子。徐大人笑著拱了拱手,“明相留步吧,下官還要回文淵閣去督督工,就先行一步了,改日我做東,把成德也一道叫上。” 我跟著老爺邁出酒樓,茶水棚子里果然不見艷艷,我四下望了望,大柵欄此刻燈火交輝,車水馬龍,艷艷究竟被那粗漢弄到哪里去了!老爺送徐大人到轎子口,道別后往回走,對著我厲聲道:“不是說去葛貝子府用膳了嗎,怎么上這來了,和誰在一起?”我支吾了片刻,“和朱師父。”老爺“什么?”了一聲,帶著怒氣道:“去把成德叫下來!”我點了點頭,速轉身,老爺又叫住我,“我在‘蓬萊廳’,讓成德到我那間去,用點腦子,別讓朱昌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