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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身世悠悠何足問

    “金縷曲,贈梁汾先生?”

    淳雅坐在公子書案前的靠背椅凳上,蹬著五寸高的花盆底兒宮鞋,鞋尖頂著地磚,兩腳交叉著擱在凳腳上端的杠子后頭,胳膊肘支著桌面兒,左手撐著臉頰,右手拿著公子的詞稿看。我把一碟子櫻桃端過去放到淳雅手邊,淳雅笑著看了看我,“阿哥新寫的?”我“嗯”了聲,“人家先寫了一篇,大爺給和的韻。”

    淳雅拾了顆櫻桃塞進嘴里,邊嚼邊念道:“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竟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淳雅輕咬著手指琢磨了半晌,往手絹里吐了顆囫,看向我道:“哎?梁汾先生是誰啊?”我繞過書案的角,走到淳雅身邊,看了眼詞稿,“館閣里幾個先生都認得,也老聽馬云翎‘恩師恩師’那么叫著。”淳雅訝然一笑,“馬云翎?就是那個沒事老愛跟阿哥較勁兒的,不怎么給他面子的?”我微微點了點頭,“格格也知道他呀?”淳雅又拾了顆櫻桃,拋進嘴里,含糊不清地道:“這天底下愛和阿哥擰著干的,除了本格格我以外他馬云翎算是第二號人物。我正想跟阿哥說呢,我要馬云翎教我,旁的那幾個老先生整天就知道子曰詩云的,我一見著他們就犯困。”

    “淳雅,過來坐會兒,換雙跟腳的鞋。”

    淳雅“哦”了聲,拿起那張詞稿“砰噔砰噔”地走到里屋羅漢榻邊,蹲下身子攙了攙小揆敘的手,“叫姐。”小揆敘愣頭愣腦地坐在羅漢榻上,自顧自地搓著撥浪鼓的柄玩,壓根兒不搭理淳雅。淳雅嘟著嘴一把搶了他的撥浪鼓藏到身后,擺足了架勢亮著嗓子道:“叫姐,快點兒,聽到沒有,叫啊……”小揆敘給惹惱了,大喊道:“還我!”說著直起小身子,踩著軟墊兒硬是要下地找撥浪鼓,淳雅擋在他面前,晃蕩了兩下撥浪鼓,輕拍了拍他的小臉蛋兒,“今兒要是不叫人啊,甭指望著拿回去!”

    小揆敘鼓著腮幫子恨恨地瞪著淳雅看,皺了張苦瓜臉,伸出小拳頭捶了淳雅好幾下,見淳雅不罷休,憋了會兒干脆哇哇大哭起來。少奶奶把蓉兒放在軟墊上坐好,往揆敘身邊挪了挪,拿手絹兒擦了擦揆敘淌下來的鼻涕,笑著瞅了眼淳雅,“哪見過你這么兇的jiejie,我若換作是揆敘啊也不敢認你。”淳雅朝揆敘吐了吐舌頭而后把撥浪鼓遞給我,我坐到小揆敘身邊陪他玩兒。淳雅抖了抖公子的詞稿,笑呵呵地道:“嫂子,這東西你可得替阿哥藏好了,回頭要是叫阿瑪瞧見,我看他這頓罵可是逃不了啰!”少奶奶雙臂環著蓉兒,手里繞著淡紫色的絨線球,蓉兒覺著新鮮,rou嘟嘟的小手不停地去抽那些已經纏好的絨線,不時發出“啪啪”的嚷聲。少奶奶握住她的小手,看著淳雅道:“你又瞧出什么貓膩來了?”淳雅挨著少奶奶坐下,指了指詞稿上的一行,“嫂子你看這句,什么‘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簡直就是大逆不道!”

    少奶奶微微一笑,復拾了顆櫻桃給她,“老想著給你阿哥頭上扣罪名,哪天把他惹急了,就不怕往后搬不到救兵?”淳雅微晃了晃腦袋,把宮鞋踢了,愜意地靠到軟墊上,腦袋枕著胳膊,閉著眼睛道:“阿哥的話在阿瑪跟前不頂用,巴結也是白巴結。”少奶奶“哦?”了聲,“那誰的話頂用,你的,還是我們蓉兒的?”碧桃微笑著和我對視了番,把淳雅的宮鞋擱到踏腳上,隨后把架子上的水盆兒端來,淳雅嗖地騰身起來跪坐在羅漢榻上,往水盆里浸了浸手。碧桃擰了把熱巾子遞給她,淳雅胡亂擦了擦手心,看向少奶奶道:“當然是姨娘的啰!”少奶奶微嗔,蓉兒好像聽得懂似的,眨巴著眼睛對著少奶奶“嘻嘻”笑了幾聲,少奶奶朝淳雅做了個小聲的手勢,“輕點兒聲。”淳雅坐起來,把毛巾遞還給碧桃,聳了聳肩道:“當著額娘的面兒我當然不敢說這話,額娘聽見了還不把我剁了!”

    少奶奶捏起淳雅肩上掉落的頭發絲兒,笑著道:“你也知道怕呀。”淳雅眨了下眼睛,湊近揉了揉蓉兒的前額,“乖蓉兒,快叫姑姑,叫了姑姑吃櫻桃。”說著朝小揆敘努了努嘴,“讓他眼饞!”少奶奶俯下身子湊到蓉兒耳邊,“快讓小姑姑高興高興。”蓉兒伸著小舌頭,笑瞇著眼睛,巴了巴嘴唇,亮聲道:“小姑姑。”淳雅驟然興奮起來,貼著粉撲撲的小臉親了一口,隨即從八角牒里挑了顆又大又紫的櫻桃出來。蓉兒伸手要拿,淳雅“咦”了聲,伸長了胳膊把那顆櫻桃往小揆敘眼前轉了一圈兒,“臭小子,流哈喇子了吧,誰叫你連親jiejie都不認!”

    揆敘才被止住哭,這會兒又鬧騰起來,伸腿就要踢淳雅,少奶奶忙遞給我帕子,哄著小揆敘道:“瞧這jiejie當的,咱不理她。”我拿帕子給揆敘擦臉,淳雅滿臉得意地張圓嘴“啊……”了聲,正想往蓉兒嘴里送,少奶奶捏住那顆櫻桃,“這么大個兒她哪能咽得下去?”隨即看向我道:“真真,抽屜里有把小刀子。”我“哎”了聲,拉開身后柜子里的抽屜,把南懷仁送的那把西洋水果刀遞過去。碧桃抱過蓉兒,少奶奶轉開水果刀把櫻桃劃了兩瓣兒,將核取出復把果rou遞給淳雅,緊接著又劃了一顆,把櫻桃rou送到小揆敘嘴里,又用帕子擦了擦他的唇。

    淳雅在羅漢榻上站起來,跨過短腳桌,坐到我身邊,照著少奶奶的樣子也切了顆櫻桃,送到揆敘嘴邊,“喏,小祖宗……”豈料小揆敘把腦袋一歪,“不要!”少奶奶笑著摸了摸揆敘的腦袋,軟語道:“叫真真jiejie喂你吃,好不好?”小揆敘捂住眼睛,忽地張開小手回頭看了看我,重重地擲了擲小腦袋,“真真jiejie喂我!”淳雅氣呼呼地捏了捏他的小耳朵,“小東西,有你沒得吃的日子!”說完把那切開的櫻桃塞到自己嘴里,又對他瞪了瞪眼睛。

    少奶奶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淳雅向碧桃招了招手,碧桃抱蓉兒過來,坐到榻沿兒上,淳雅抱過蓉兒,“嫂子,那個姓蔣的老太醫說寒玉肚子里懷的大半兒真是個小阿哥呢,我猜額娘準是上宮里頭去跟庶妃娘娘說了這事兒了。我剛去寒玉房里看她,見她那兒擱了滿滿兩大罐子的櫻桃吃,你說怎么連庶妃娘娘都那么偏心,過去賞吃食都是我跟阿哥的最大份兒,這回我才兩碟子櫻桃,三下兩下就吃光了,一點兒都不過癮。”

    少奶奶把繞好的絨線球擱到手邊的小籃子里,和聲道:“我這還有一罐兒,待會兒你拿回房里去吃,你阿哥這幾天回來得晚,昨兒留的那盤一粒都沒動。”淳雅糯聲道:“嫂子你不吃啊?”少奶奶笑了笑,“這櫻桃在潮汕不是什么稀罕的瓜果,我過去在娘家常有吃的,你寒玉嫂子現在懷了身孕,愛吃酸的,你就別打她主意了。”淳雅看向我,“真真,你去街上看看,有沒有冰糖葫蘆賣,山楂夠酸了吧,我過會兒給寒玉送去!”小揆敘一聽見‘冰糖葫蘆’四個字,忙叫嚷著要吃,蓉兒也扭過頭盯著少奶奶舔了舔自個兒的嘴角,“額娘。”少奶奶“噗嗤”一聲用手指輕點了點她的額頭,又看向揆敘,“兩個小饞貓,這么快就忍不住啦?”

    ……

    剛走出房門就聽見一片如銀鈴般清脆的鳥叫聲,雖是盛夏,可院子里的瓊花卻開得正盛,幾只身姿輕盈的喜鵲和嫩綠色羽毛的鸚哥在花團間追逐嬉戲,嘰嘰喳喳的仿佛是在趕趟兒。我緊閉雙眼深深呼了一口氣,甸了甸錢袋,嗅著濃郁的花香哼著小調走出院門。

    鼓樓西巷周遭今兒出奇得熱鬧,沿街隨處可見套圈兒,下象棋,投飛鏢的攤子,還有抖空竹的老大爺領著小孫兒當街賣藝。小孫兒才五六歲的模樣,只見小家伙往手掌心上哈了口氣,一連在爺爺跟前兒翻了十幾個筋斗,圍觀的街坊越聚越多,連連喝彩,地上的銅盤里轉眼的功夫落了好些碎銀子。我湊了會兒熱鬧,半蹲著身子擱了一串銅板進去,起身繞過街拐角的爆肚攤兒,走到對街一個賣冰糖葫蘆的小哥面前。

    那個小哥一看見我就哈著腰來迎我了,“喲,貴主兒,您要幾根哪?”我掏出錢袋,“給我包十根,要熱乎的不能黏糊得沾牙。”他“哎”了一聲,“好嘞您呢!不黏糊的冰糖葫蘆十根我給您裝在這袋子里頭。”說著麻溜地包了滿滿一大紙袋。我拉開錢袋的線,“多少錢?”那小哥伸出手張開五指,“五文錢。”我訝異地微張了張嘴,“這么便宜?”他把袋子遞到我手上,隨即把毛巾往肩膀后頭一甩,“瞧您說的,買東西還有嫌便宜的道理?”我抿嘴笑了笑,“那倒也是。”他道:“今兒您哪也是趕上時候了,要放在平常可沒這個價錢。耿精忠降了朝廷了,這仗啊估摸著也快打到頭兒了,咱老百姓熬了這么些年總算是有太平日子過了!這幾年啊窮人的日子可不好過,糧油稅銀月月漲,可一家老小還得過活不是,您在貴府上住不覺著,可京城的小戶人家有幾個不是勒緊了褲腰帶過日子?”

    我笑著環顧了下四周,“怪不得大伙兒看著這么高興呢,幾天沒出門都不知道外面的事兒。您忙著,回見!”他“哎”了聲,“慢走您呢!熱乎的冰糖葫蘆哎,五文錢十根的冰糖葫蘆哎,過了這村沒這店的冰糖葫蘆哎!”他吆喝得一句比一句響亮,我轉過頭笑著看了他一眼,忙轉身往回走去。剛繞過荷花甸子,正想往海月軒兜進去,余光卻瞥見府墻的拐角處有一頂淡灰色的看上去很舊的轎子歇在那兒。我頓住步子,疑惑地朝那兒瞅了瞅,那個站在轎子邊的老伯怎么瞧怎么眼熟。那老伯見我在看他,也瞇著眼睛朝我這兒望過來,忽而笑著用手指了指我,而后提著步子朝荷花甸子走過來。我腦子嗡嗡一震,“朱師父……”我低喚了聲,加快腳步迎著朱師父的方向小跑過去。

    朱師父一身棕褐色的長衫,手里拿了把折扇,雖說頭發絲兒白了不少,不過精神頭卻很好,臉上笑意盈盈的,仍舊是過去那副和藹可親的樣子。我站定微喘了幾口氣,福了福身:“朱師父,真的是您,我還當是在做夢呢!”朱師父難以置信地打量了我一番,“女大十八變,才隔了五年,真真丫頭,我都快認不出來了。”我笑著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道:“公子可想念您了,前年成親的時候滿桌的先生們都來賀喜,獨缺您不在。”朱師父布滿皺紋的眼角也閃耀著淚光,“成德和湘雅過得都還好吧?”

    我重重點了點頭,“都好,府里又快要添小阿哥了,小格格也已經會說話了,您回來得正是時候,公子明年就要廷對,等發了榜順道一塊兒喝小少爺的滿月酒。”朱師父滿臉欣慰地點了點頭,“得喝,得喝。”我接著道:“格格出閣后還沒有回京省過親,不過月月都來家書,跟我們講遼東的風土人情,說她在關外過得很好,叫我們不必掛念。”朱師父連念了兩聲好,我稍緩了緩神,“您是來看公子的嗎,今兒不巧,跟穆順貝勒一早去郊獵了,得用完了晚膳才回。不過老爺在府里頭,剛下了朝這會兒在花廳會客,要不您先進府歇歇腳,我去跟安總管回稟一聲?”

    朱師父猶豫了會兒,從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明相忙于朝務怕是抽不開身,今日就先不叨擾了,有勞姑娘把這書信交到成德手上,我改日再遞帖子登門拜訪明相。”我接過信點了點頭,“朱師父您放心,等公子回府我立馬把信給他,公子見了信不知該有多高興呢!”朱師父“哎”了聲,拱了拱手道:“多謝姑娘了。”語罷還沒等我回禮就轉過身往那頂轎子走去,我低頭看了眼信封隨即把它揣到了衣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