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自古高才難通顯
公子領著蔣太醫疾步邁過門檻兒,蔣太醫速速把斜跨在肩上的藥箱遞給我,月蓮并著步子拿來紙筆和硯臺預備著一會兒開方子用。我把藥箱擱到圓桌上,往里屋瞅了眼,“月蓮姐,最近忙得夠嗆吧?”月蓮輕“嗯”了聲,我把茶杯挪過去,月蓮提起茶壺邊倒茶邊道:“忙是忙了些,倒也累得樂意,顏主子真要給咱府上生個小爺,大奶奶發起賞來我不也跟著沾光嗎?” “慢點兒,手放輕些。”齊布琛姨娘讓瑾兒拿了個軟墊給寒玉背上靠著,而后坐到了榻沿兒上,拿手絹兒給寒玉拭了拭鬢角上的細汗珠,“你現在可是咱府上頂頂金貴的人,一絲一毫的差錯都不能有,覺著不舒服就該早些回屋歇著,硬撐著做什么,有誰敢說半句閑話?”語罷接過少奶奶遞過去的紅糖水兒,隨即轉身對月蓮呵道:“沒長眼睛的死丫頭,還不趕緊拿暖手爐來給你主子捂捂!”月蓮手一哆嗦,茶水不小心潑到了桌面兒上,她蹙著眉嘆了一聲,忙擱下茶壺,轉身小跑著把案幾上的暖手爐遞過去。 齊布琛姨娘見蔣太醫走過去,趕緊起身往邊上讓了讓,公子接過寒玉那碗喝了沒幾口的紅糖水,“這會兒覺得怎么樣了?”寒玉正欲開口,倏地捂住嘴側過身子干嘔了幾聲,少奶奶趕緊搬了圓凳給蔣太醫坐,寒玉緩了緩稍往后坐起了些。蔣太醫坐定后看了寒玉半晌,“顏主子今日之前可曾出現過類似反胃干嘔之癥?”寒玉滿臉倦容,眼角濕漉漉的,“就這兩天的事,我聞不得醬油味兒,許是方才壽面里擱多了些,我一聞到那股子蠔油氣就犯惡心?!笔Y太醫“哦”了聲,“那除了反胃干嘔,近日可有頭暈乏力,食欲不振等情形?”寒玉搖了搖頭,蔣太醫微微抬了抬手,讓寒玉把手腕兒擱在軟墊上,隨后閉目凝神給寒玉號脈,半晌才睜開眼睛。 公子道:“怎么樣?”蔣太醫挽起袖子,側過身子看向公子,和聲道:“公子大可安心,顏主子脈象平和,腹中胎兒心跳搏動有力,只要調養得當,大體不會有礙?!痹捯魟偮洌R布琛姨娘長舒了一口氣,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我得趕緊回聲奶奶去,就說寶貝孫子沒事兒,好讓她定心?!闭Z罷看向少奶奶道:“昭第啊,你也先到前頭去陪客吧,有成德在不礙事?!惫拥溃骸皫准业母x還在府上?”少奶奶點了點頭,“都在額娘房里打牌,剛來了兩圈,正在興頭上呢,額娘她脫不開身,心里又放不下。”公子頷首,“那你先隨姨娘過去吧,讓額娘別擔心。”少奶奶“嗯”了聲,隨后看向寒玉,和聲道:“好好歇著,額娘說從明兒起就別去問安了,身子要緊。”寒玉經一番折騰,臉色的確不好,她點了點頭,強扯起嘴角,“我知道了。”齊布琛姨娘笑著拍了拍公子的胳膊,朝寒玉努了努嘴,低聲道:“好好照應著些。”寒玉低著頭故作不知,公子應了聲,少奶奶朝公子和蔣太醫福了福身而后隨齊布琛姨娘出屋。 公子陪蔣太醫走出來,我把蘸好墨水的細毛筆遞給蔣太醫,月蓮正巧拿著熱水盆和毛巾要往里屋去,公子叫住她,低聲道:“湯藥煎好了沒有?”月蓮道:“剛去灶臺上看過,約莫還得有小半個時辰的功夫,奴婢一會兒伺候了顏主子梳洗再去端來?!惫宇h首,“記得把里屋的房門合上,進進出出的小點兒聲。”月蓮應了聲是,而后端著水盆輕聲跨過門檻兒,而后推了推里進的房門,給我遞了個眼神,我點了點頭走過去幫她把門環虛搭上。 蔣太醫蘸了蘸毛筆尖兒,看著公子道:“老朽還照著上回給少奶奶開的安胎藥方再給顏主子也開兩劑,公子記得關照丫頭伺候顏主子定時定量服用。”公子沉吟片刻,“恕成德冒昧,內人自生育過后身子始終沒有好透,夜里時常多夢還頻頻出虛汗,這一年換了好幾帖方子都收效甚微,我擔心是不是孕期服的安胎藥過于重了些。”蔣太醫思忖了會兒,擱下毛筆,“俗語說‘是藥三分毒’,公子的顧慮也不無道理。”說著稍頓了會兒繼而又道:“從保胎來講,這帖藥方著實功效極好,故而庶妃娘娘兩回遇喜都是服用同樣的方子,所以大奶奶才放心讓老朽來給少奶奶和顏主子號脈。不過實不相瞞,我前些日子去給庶妃娘娘請脈,也確乎聽聞娘娘有嗜睡多夢之癥。老朽思來想去,或許是這方子過于溫熱滋補,少奶奶又連服了近七個月,產后突然停藥而致血脈遇寒收縮,一時未能調節過來?!?/br> 公子道:“既是這樣,蔣太醫還是換個稍許溫和些的方子?!笔Y太醫思慮了會兒,頷首道:“也好,老朽就依公子的意思重開一劑性溫的給顏主子服用,不過大奶奶那邊還勞公子去回稟一聲?!惫狱c頭,“您放心,我一會兒就去說。”蔣太醫“哎”了聲,往硯臺里稍蘸了些墨,“公子也不必過于擔心,廣東沿海地處濕熱,而京城干燥少雨,少奶奶產后至今沒有完全復原,從中必定也少不了水土不服的緣故,等再過些時日習慣了京城的水土也就漸漸好了,傅太醫先前給少奶奶開的幾劑活血養氣的方子仍可繼續煎服,等天暖了再看看情形。至于顏主子先前服用的那幾帖湯藥,那就更不礙事了,藥方于人的效應本就是因人而異,況且依照脈象來看,顏主子的體質要比少奶奶稍許好些,應該不會出現產后不調之癥。 蔣太醫復提起毛筆邊寫邊道:“姜川連兩錢,淡吳萸三錢,陳皮九錢,枳殼六錢,砂仁三錢,黃芩九錢,姜竹茹九錢,濃煎三個時辰即可,睡前服用。”公子接過藥方細看了看,“有勞蔣太醫?!笔Y太醫道:“這方子盡可安心服用,絕不會有損母體,若要確保胎兒無虞,重在日常飲食要規律,少量多餐但不可空腹,膳食以清淡為宜,切忌辛辣多鹽和過度油膩,其外要多飲水,多眠,睡時可將枕頭略微墊高數寸,借以緩解孕期頭暈目眩之癥?!?/br> …… 公子送蔣太醫回府,臨出門竟然讓我給馬云翎送身干凈的換洗衣裳去。碧桃從衣柜里抱了床新褥子出來,而后合上柜門轉身走過來,“真是什么奇人怪事兒都有,放著舒舒坦坦的廂房不住,偏要在館閣里拼桌子睡,我看準是讀書給讀傻了?!蔽医舆^被褥放到綢布上,“他不是擺臭架子不住我們府上的嘛,怎么這會兒又住上啦,自己打自己巴掌。睡桌板兒怎么了,還委屈他了不成,鋪了這幾層厚褥子還能比廟里的炕硬???我們府上的桌椅家具件件都是古董,被他身子一壓我還覺著糟蹋了呢!” 碧桃側著頭瞧了會兒我,笑著道:“看來這馬云翎還真夠能耐的,能把你招惹成這樣?!蔽液袅丝跉?,吹眉瞪眼地道:“我一準是上輩子欠他的,簡直就是煞星,誰撞見他誰倒霉!”碧桃咧嘴笑了笑,把衣裳拿過來疊在褥子上面,“照這么說,那我可更去不得了,好端端的別也惹了一身霉運回來?!蔽野丫I布的對角打了兩個結,看向碧桃,“躲也沒用,反正我已經沾上了,jiejie和我睡一屋的,躲也躲不掉。”碧桃嗤笑了下,回身提了燈籠遞給我,蹙著眉笑罵道:“活該挨爺罵,我可不同情你!” 我左手提著燈籠,右臂挽著包袱,心里越想越堵,從前府走到西苑兒,早已把這個馬云翎從頭到腳罵了一遍。館閣里燈還亮著,可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兒愣是沒見馬云翎的影子,我順著回廊走到院子里抬眼望了望四圍,見東南角書齋的燈還亮著,便穿過門廊沿著石階往書齋上走。我俯身把燈籠擱在石階上,雙臂挽著包袱,剛走到拐角處就聽見談話聲,細細一辨,正是馬云翎的聲音。透著窗格子望過去,只見馬云翎,蓀友先生和竹垞先生都站著,馬云翎此刻站在書架邊,又是一副拉長了臉的討債模樣,而蓀友先生和竹垞先生的面色也不太好,像是剛剛爭執過。 我輕聲往前走了幾步,正琢磨著要不要進屋去,卻見竹垞先生指著馬云翎點了點,又皺著眉嘆了聲,“云翎啊云翎,我們的話你究竟何時才肯聽一句?”語罷放下手看了眼身旁的蓀友先生,復重重嘆了一口氣背過身去。馬云翎靜默了半晌,驀地看向蓀友先生,硬氣地道:“這京城的王公貴族比比皆是,不一定非要求到他納蘭明珠府上,吳先生蒙冤受屈是有目共睹的事,只要京城的漢人學子同心同德,我就不信這世上還沒有公道可言了!” 蓀友先生眉頭緊鎖,“說得倒輕巧,你說說看,眼下除了容若,我們還認得哪個旗人子弟?”馬云翎嗔住了,他微張了張嘴,噎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兒。蓀友先生接著道:“莫說是不認得,即便是認得了,又有哪個肯管這不相干的閑事?丁酉科考案過去將近二十年了,無論是朝廷還是文史館的史料里都對此事閉口不提,可想而知,如今再要給漢槎平冤昭雪有多難?不說別人,就單單說昌佑和梁汾,在文史館干得好好的,向來兢兢業業,可為何說告歸就告歸啊,還不是重提了丁酉年的冤案,跟當年慫恿先帝定案的滿臣結了仇?你說的沒錯,漢槎蒙冤受屈是有目共睹的事,可這些年來想營救漢槎入關的豈止我們幾個,而因此事說錯一句丟了烏紗的又豈止昌佑和梁汾?龔鼎孳大人是堂堂的一品大學士,可結果又如何,還不是一言不慎就沒了頂戴?歸根結底,朝廷終究是旗人的朝廷,漢官縱是天大的才干大不了就是修書治學,朝廷是不會放心讓漢大臣插手政務的,更別說翻前朝的舊案了。如今好不容易容若答應幫忙試上一試,把你引薦給明相,眼看事情就要有轉機了,你倒好,頭腦一熱就把我們的話全都甩在了腦后,一開口就把人家回絕得毫無轉寰的余地。明珠在朝上左右逢源,要什么人還不是一句話的功夫,難道還真非缺不得你這個授習不成,你還指望著當朝宰相來給你一個寒門書生低聲下氣,再來個三顧茅廬嗎?你可知方才席上那番話,圖了一時之快,卻大大得罪了明珠,就算容若不計較又能有什么用?真要跟明珠結了怨,莫說是營救漢槎了,云翎啊,不是我臨陣泄氣,就是明年的廷對你也難保不落第,書生意氣,也得講個時候啊!” 馬云翎懊惱地搖了搖頭,“是云翎糊涂,對不住恩師的囑托,我明日就去給明珠負荊請罪,吳先生若是因我的過失而回不了關內,我馬云翎就自請去寧古塔服役終身,以此謝罪!”竹垞先生忙制止道:“云翎,可千萬開不得這樣的玩笑,寧古塔地處邊陲,天寒地凍,到處都是流人。漢槎一家老小已經被困,你若也去了那里,叫我們如何心安,自從梁汾告歸后,文史館就再沒有個敢提異議的漢人,你若自暴自棄豈不是辜負了梁汾的一番苦心!” 馬云翎黯然神傷,眼角漸漸滲出了淚,“我若是兩年前就登了第,恩師也不至于如今處處給人低頭,甘與權臣之子稱兄道弟起來?!鄙p友先生拍了拍他的肩,“云翎,凡事往后看,留得真才實學在,不怕被埋沒。眼下為了救漢槎,你我就都委屈一回,我再怎么說也坐了明珠府兩年多的西席,明珠也向來禮待于我,明日我隨你去跟他賠聲不是,但愿他能看在容若的情面上不計較今日之事?!瘪R云翎嘆了聲,“若是副主考再像徐乾學這般貪圖尊榮,遭埋沒的書生又豈止我馬云翎一個?”語罷抹干眼角,看向蓀友先生,“蓀友先生,隔了一夜難保不記仇,委屈您現在就陪同云翎去見明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