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袞袞門前題鳳客
公子領著馬云翎往前走,“云翎兄,家父看過你的文集,早就想見見你。”馬云翎壓根兒不看公子一眼,自顧自地邊走邊道:“納蘭公子言重了,我馬云翎一介寒門書生,哪有福氣得明相垂青。”公子不再多說,來福這會兒正在給老爺斟酒,見公子和馬云翎過去忙揮手差順子新添了兩副碗筷,又搬來圓凳擱在圓桌邊。公子俯身拱手請安,“阿瑪,諸位大人。”說罷給徐大人作了個揖,“恩師。”馬云翎也象征性地拱了拱手,“恩師。”公子引馬云翎上前,和聲道:“阿瑪,這就是云翎。” 老爺打量了他一番,“嗯”了聲而后讓公子和馬云翎入座。我走上前把公子面前的空酒盅翻過來,提起酒壺斟了滿滿一盅酒,正欲翻馬云翎的酒盅,不料他驀地捂住酒盅的口,“今夜還要讀書,請諸位大人和容若兄恕云翎無禮,恐怕不能陪飲了。”老爺對我撇了撇嘴,“去給馬公子換壺上好的龍井。”我應了聲是,退到一旁的長桌上,轉身瞅了眼,見沒人在看我,便開了罐去年的舊茶,隨手抓了些茶葉放到茶壺里,隨即提起熱水壺灌了下去,復合上茶蓋兒走回到馬云翎身邊給他倒茶。 老爺看著馬云翎,“何時進的京啊?”馬云翎道:“上月中旬。”老爺點了點頭,“無錫至京城千里之遙,一路上可有同行啊?”馬云翎道:“云翎只身一人,跟著運送官糧的船一道上的京。”老爺又道:“那這一個來月都在何處借宿啊?”馬云翎是個心高氣傲的主兒,經老爺這番盤問,已經有些坐不住,他喝了口茶,擱下茶碗兒,正聲道:“戒臺寺。”老爺看向徐大人,笑了笑,“徐兄,不愧是你的得意門生,著實令人耳目一新啊。”徐大人稍顯尷尬地捋了捋胡子,“云翎論資質的確不算平庸,只可惜素來不擅應試,前年恩科落了榜,去年禮部考試又沒有中第。” 公子見氣氛有些古怪,忙調解道:“云翎兄博古通今,就連王士禎大人也曾盛贊云翎兄的詩句。成德過去在國子監讀書時,時常有幸與兄臺切磋文墨,才深知自身不足之處甚多。”徐大人頷首道:“容若,你和云翎向來各有所長,云翎擅寫樂府,可論起填詞來卻不及你,明年恩科廷對你倆又可一爭高低,屆時可得拿出真本事,誰也無須禮讓。”公子尚未開口,馬云翎搶先道:“恩師放心,云翎定不讓你失望。”老爺笑了聲,“好,心志果然不俗,老夫就喜歡你這股子執拗勁兒。”語罷看了眼徐大人接著道:“這,既是徐兄極力引薦的,那準保錯不到哪里去,眼下我這兒正好缺個授習,不知你這個學生可否愿意啊?”馬云翎許久沒答話,徐大人瞪著他道:“云翎,還不趕緊謝謝明相賞識?” 馬云翎毫不客氣地道:“明相錯愛,云翎才疏學淺,與恩師所贊實乃想去甚遠。”說著看了眼徐大人,“恩師許是看云翎在京城沒有穩定的居所,所以才跟明相舉薦讓我進貴府的館學暫住,好讓云翎有個落腳之處。不過,戒臺寺的念臻方丈向來不曾嫌棄過我,云翎平日里為寺院謄抄佛經就當作是償付借宿的經費。至于明相府上缺的授習,容若兄豈不是現成的人選?納蘭公子自前年起就每逢三六九日在恩師的府邸講論書史,又協同恩師著手校刻了《通志堂經解》,就連‘經解’的序文都是容若兄一手起草的,論經驗閱歷,容若兄遠在云翎之上,明相又何必舍近求遠?”徐大人的臉色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層灰,老爺心里也窩著火,他瞥了瞥眼睛,把帕子往桌上一扔,朝來福道:“去催催,怎么壽面還不來?” …… 我一手托著一盒棋子走到羅漢榻邊,把棋盒擱到了短腳桌上,“子清哥,你先定心坐會兒,公子那頭忙著呢,一時半會兒的好不了,我去廚房拿些點心來。”子清哥“哎”了聲,“方才那第二碗壽面還是硬撐下去的,你且饒了我吧。”說罷按了按手讓我坐下,“來,趁你家大爺還沒到,先替他碼兩粒。”我“嗯”了聲而后坐到羅漢榻上,“你可別嫌東嫌西的,要不然往后再也不下了。”子清哥點了點頭,“好好好,你那兩下子我心里有數。”我瞪了瞪眼睛,拾起黑子兒把右下角的星位占了,子清哥占了對角的星位,“哎,你們府里開館學了?” 我落了粒子,“館學一直都有,朱師父離京后,這兩年都是蓀友先生在做主講,只不過沒有現在這個成氣候。老爺的門生越來越多了,光是蓀友先生和竹垞先生他們幾個哪里應付得過來?”子清哥點了點頭,“明相是大學士,館學辦得好也是給朝廷出力,往后辦雅集也不必每回都上蘊墨齋去了,在府里頭足不出戶的,多方便?”說罷看向我,“哎,你今兒怎么不去磨墨啊,平日里不是頂喜歡摻和這事兒嗎?”我隨意碼了一步,“我不去,那個叫馬云翎的窮秀才我見了就心煩,平白無故的干嘛受他的氣?”子清哥笑了笑,“喲喲喲,人家怎么招惹你了?這個馬云翎可是京里響當當的布衣才子……”說著低聲竊喜了下,“多少沒出閣姑娘家做夢都盼著見上一面呢,你還擺架子?”我撇了撇嘴,“誰稀罕?蓀友先生還有竹垞先生一肚子墨水兒不說,為人又和氣又謙遜,給他們裁紙磨墨,我心里頭一百個樂意,可給那個馬云翎,還要我端茶送水的,我可沒公子那么好的胃口,碰上他這樣的,本姑娘就是不伺候!” 子清哥嗤笑了下,繼而下了幾步漸漸斂起笑意,認真地看著我,“不過話說回來,這個馬云翎看我們是不大入眼,不過對幾個先生倒是蠻敬重的,蓀友先生他們好像也挺關心照顧他,這從中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啊?”我重重碼了顆子,竟把子清哥碼好的棋子兒都給彈出棋盤去了,“什么誤會不誤會的,讀書人的那股子窮酸勁兒唄,自己考不上功名就忌妒公子考上了。他馬云翎是漢人,自然看不慣旗人,蓀友先生和竹垞先生也是漢人,安慰他兩句有什么好稀奇的?再說了,公子待他算是仁至義盡了,窮得叮當響,連客棧都住不起,公子好心請他來府里住還擺個臭架子,待了幾天戒臺寺愣以為自己跟方丈感情多深厚呢,要不是公子給他墊銀子,早就被打掃庭院的和尚給趕出去了!”子清哥復把棋子擺好,軟聲道:“槍火味兒那么濃干嘛,你又跟他沒過節。” 我一提這茬就來氣,“我就是鬧不明白,公子干嘛那么遷就他,今兒還請他來,害得我還得瞧他的臉色。這個姓馬的待他再好也不知道領情,你給他一個臺階下他反倒蹭你一鼻子灰。你說說看,論學問品性,那些先生們哪個不比他馬云翎強,這個破秀才,不過是會寫兩句酸得掉牙的詩罷了,連個功名都考不上,上回在齋子里竟然當著那么多生人的面給公子難堪。” 子清哥半信半疑,“有這檔子事兒?”我順了口氣,“這有什么好說假話的,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兒。”說著咽了口唾沫,接著道:“先是對公子寫的句子說長道短的,你沒見著他那個樣子,好像全天底下就他會作詩。這也就算了,你猜怎么著,居然還一副冷嘲熱諷的樣子問公子,‘哎呀,容若兄的詩詞過去鮮有耳聞,倒是聽說明相府的長公子有一把玉尺隨身攜帶,每回出府吃餃子必定要丈量餃子的尺寸,若是稍不合規格就一概不吃,云翎還真想長長見識!’” 未及我說完,子清哥已是捧腹大笑,連著咳了好幾聲才止住,我忙端茶遞給他,他揮著手指道:“你不去唱戲,當真是浪費了!”我輕“呸”了聲,“你是不是也和那馬秀才似的把這當真話聽啊?”子清哥笑著道:“你們家大爺都能傳出這么些趣聞來,宮里頭的那些娘娘主子們指不定被說成什么樣呢,改天得閑了我也上戒臺寺會會他去,找點樂子聽。” 說得正起勁兒,外屋的門軸“吱呀”一聲,我探著身子瞧過去,心里一陣發虛,趕緊把棋子兒放回棋盒中,起身福安道:“爺。”子清哥笑著指了指棋盤,“容若,等你來收拾殘局等得心都焦了,跟這姑奶奶下棋,得事先吃棵人參腦子才夠用。”我蹙著眉微微瞪了子清哥一眼,公子坐到羅漢榻上,我去圓桌邊倒了茶遞過去,公子看著我道:“我問你,方才在過道上是不是潑了馬云翎一身湯面?”我靜默了會兒,“我不是有心的,手上一滑就打翻了,再說我已經跟他賠過不是了。”公子接過茶碗兒擱在短腳桌上,“還胡說,怎么不是別人,偏偏就是馬云翎,人家是要臉面的人,今兒府里來來往往這么些客,當著那么多大人的面,你讓他如何下得來臺?還有,讓你去泡壺上好的龍井,竟然弄些茶葉末來打發人家,還當我不知道,我看你是越發不知分寸了。” 我瞧了眼公子,支吾了半天沒說出句整話,正想遞眼色給子清哥,誰知他挽著手臂,一副隔岸觀火的樣子,“哦”了聲,幸災樂禍地道:“我說怎么躲著不敢去磨墨呢,敢情還有這出戲!”說罷看向公子,“不就是潑了件衣裳,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看這個馬云翎瞧誰都不順眼,是該煞煞他的威風。”公子道:“你還幫著說話,你知不知道他那身衣裳還是在成衣鋪里租的,現在弄得滿身是油,怎么還得回去?”子清哥喝了口茶,“這個好說,給些銀兩把衣裳買了得了。”我窩火地瞄了子清哥一眼,心想這個子清哥真是越幫越忙,成心看我笑話。我頂著鞋尖兒,扯弄著手里的帕子,心里越想越委屈,“我一會兒去給馬公子賠罪,他衣裳的錢就從我月銀里扣好了。”子清哥忙擺手道:“別別別,瞧著怪可憐勁兒的,我明兒去成衣鋪跟那老板招呼一聲,別讓他為難馬云翎不就成了?” “大爺。” 月蓮沒碰門,心急火燎地跑進屋來,見子清哥在趕緊定住步子福了福身,隨即走到公子身旁,“大爺,顏主子一回屋就犯惡心,也不知道是不是吃壞了什么東西,胃里翻江倒海的愣是什么也吐不出來,大奶奶讓您趕緊瞧瞧去。”公子倏地起身,“請郎中了沒有?”月蓮點了點頭,“大奶奶吩咐安總管去叫了。”公子看向子清哥,“子清,時辰不早了,我讓貴喜先送你回去,那樁事改日再和你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