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霜冷離鴻驚失伴
碧桃出府那日,我?guī)退P了一個漢家姑娘的發(fā)式,還給她換上了格格當(dāng)年出閣時送給她的新衣裳。那幾身繡衣在箱子里藏了五六年卻還是絲毫也沒褶皺褪色,仍舊光鮮照人,碧桃姐對著銅鏡轉(zhuǎn)了轉(zhuǎn)身子,不由面若桃花。這些年,雖說在公子房里侍候,各房各院兒的姐妹們照了面都當(dāng)半個主子相待,可畢竟府里眼淺的丫鬟婆子多得是,穿著大格格的繡衣走來走去未免惹人閑話,故而碧桃也從未拿出來穿上身,只是每隔幾個月就拿到后院兒花園子里曬曬太陽。 臨走前,寒玉吩咐賬房給碧桃多支了兩年的工錢,還說往后若是謀不到生計哪天想回來做事可以直接去找安總管。碧桃自然感恩戴德,她夫家是鑲白旗的包衣,會做泥水匠的活,養(yǎng)家糊口不在話下可卻算不上富裕,寒玉既然撂下了話,碧桃便也順?biāo)浦蹧]有再推脫。正好納蘭家在西郊的祠堂也要大修了,寒玉便跟大奶奶回了這事,讓碧桃的夫家去工地上做個管事兒的。 這幾日碧桃一走,公子又不在府里,少奶奶行動不便整日躺在榻子上,偌大的一間房里除了換盆景兒的花匠和小廝定點來打掃外,空蕩蕩的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大奶奶特意從安親王府請來兩個熟手的接生嬤嬤,還讓各房都分一個丫鬟去少奶奶房里侍候,直到少奶奶坐完月子為止。 …… 五月廿九是圣駕預(yù)定回京的日子,而少奶奶像是算準(zhǔn)了時辰的,偏偏從那天夜里起開始犯疼。大奶奶親自在房里坐鎮(zhèn),寒玉則陪在一旁侍候。齊布琛姨娘在外頭院子里預(yù)備著老爺和公子回來的事兒,我則陪著淳雅和蓉兒在外屋靜靜等著。雨聲又緊又密,一切和三年前蓉兒出生那會兒如出一轍,只不過沒有那夜驚天動地的雷鳴聲了。接生嬤嬤也不像上回那樣吊著嗓子吼,里屋聲響并不大,不知道的或許根本就猜不出里面是在生孩子。 淳雅開始抱蓉兒在膝蓋上坐著,不過沒一會兒就嫌重了,輕輕把蓉兒放到身邊的凳子上。盡管里頭什么都看不到,蓉兒還是探著腦袋往窗格子上湊,“額娘什么時候才能給我生個小弟弟啊?”我挨著她坐下,摸了摸她的頭,“你怎么知道是個小弟弟,說不定是個小meimei呢?”淳雅捏了捏蓉兒的鼻子,“小耳朵真是尖兒,連這話都能被你聽得到。”蓉兒開心地對著淳雅吐了吐舌頭,又調(diào)皮地給她做了個鬼臉。淳雅假意瞪了瞪她,而后看向我,“就是上回給寒玉算卦的那個水云觀的道長說的,上回被他猜到了,額娘如今對這個白胡子老道說的話都信得走火入魔了。”我笑著點了點頭,“這樣再好不過了。”我看向蓉兒接著說道:“又有兒又有女,這回總算是齊全了!” 淳雅嘆了口氣,“真羨慕嫂子,阿哥待她那么好。”說著揉了揉蓉兒的肩,“蓉兒又那么好,真的好有福氣,天底下恐怕再也找不出比嫂子再幸福的人了。”我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格格還沒出閣呢,怎么就知道今后不好了,依我看我們府上的格格們都挺有福氣的。你想想湘雅jiejie,過去她的那門親事多被人不看好,可如今不也是兒女承歡膝下,過得快快活活的?”淳雅微微扯了扯嘴角,可眼睛里卻有一絲難掩的苦澀。蓉兒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姑姑,你怎么啦,不高興啊?”淳雅搖了搖頭把她抱起,上下晃了晃,“誰說的,看見蓉兒就高興了!” 正樂著,房門忽地打開,寒玉慌慌張張地跑出來,“真真,快去請傅太醫(yī)!”我撐著桌沿兒呆怵地站起,寒玉跺著腳急聲道:“快點兒啊!”我屏住氣兒木木地點了點頭,驀地后退幾步,轉(zhuǎn)過身跑出了房門。只聽見淳雅突然間跑進屋子的聲音,還有蓉兒哭著在那兒不停地喊,“額娘怎么啦?額娘怎么啦?” 雨真的好大,我絲毫顧不上撐傘,就在數(shù)不清的水塘子里踩著。地上的泥水把裙擺上濺了一身,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就這樣蒙著頭往地安門附近跑,感覺天好像快要塌下來了。路上馬車飛竄,走到地安門下,忽地一輛馬車沖過來,我一驚倏地往右側(cè)避開,腳下一滑整個人正面朝下倒在了泥潭子里,手心上,臉上瞬間濺滿了污泥。馬車上的人提著燈籠跑下來,要來攙我,我卻趴在地上開始哭好像渾然沒有力氣了。 “姑娘,沒事兒吧?” 他使勁兒把我拉起,提著燈籠看了看我的臉,忽而手猛地一抽,“真真?”我心一顫,也看向他,頓了頓忍不住哭出聲來,“子清哥。”他驚愕地看向我,拉我到城門邊站定,“別急,慢慢說。”我哭得說不上話,子清哥拉我坐上馬車,“走,你去哪兒,我送你!” 子清哥把傅太醫(yī)送進府后,隨即派快馬去城外接公子,他是趕在圣駕前先行進城門的,而公子則隨著龍輦跟在后面。我回府后立馬洗了把臉,擦了擦濕透了的頭發(fā),而后胡亂換了身干凈衣裳就往少奶奶的房里沖去。房門這會兒微微張著,沒有人攔著不讓進了。奶娘抱著剛出生的孩子恰好走出來,孩子模樣極好,眉眼粗濃,有幾分像公子又有幾分像少奶奶,他的啼哭聲清脆而洪亮,是個小阿哥。 我顫著步子邁進門檻兒,人都在。少奶奶靜閉著眼睛躺在榻子上,淳雅,蓉兒,寒玉,齊布琛姨娘安靜地圍在榻子邊,大奶奶坐在圓凳上,傅太醫(yī)正合著雙目請脈,那兩個接生婆站在角落里低著頭訕訕地對視。屋子里靜悄悄的,就連蓉兒都守在榻邊不說話。 傅太醫(yī)睜開眼睛,寒玉把少奶奶的手放回到被子里,大奶奶看向傅太醫(yī),“怎么樣?”傅太醫(yī)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少奶奶這病不是一日兩日的了,幾年前坐月子的時候就已經(jīng)落下了病根。本就底子弱,眼下又見了大紅,實在……大奶奶恕老朽直言,恐怕是沒有回天之力了。依脈象看應(yīng)該就在今夜了,府上快些準(zhǔn)備后事吧。” 大奶奶皺著眉嘆了口氣,“這是造的哪門子孽,好端端的怎么也是個苦命的……怎么說也得等成德回來見上一面……”說著便哽咽起來,齊布琛姨娘俯下身子,低聲道:“奶奶,成德就要到了,您先回房里去歇歇,好些事兒等您拿主意呢。”大奶奶起身強拉著在那兒抹眼淚的淳雅出屋,齊布琛姨娘隨即抱著小福格,而后跟著大奶奶走出了屋子。蓉兒突然間跪在榻子邊搖著少奶奶的胳膊,“額娘,額娘你看看蓉兒,蓉兒聽話……”寒玉忙拉住她的手,蹲下身子抱緊她,把蓉兒的頭埋在自己懷里和她一塊兒哭。 不知過了多久,公子走進屋,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上前拉住他,“爺。”他掙開我的手,忽地大步向前走到那兩個接生婆站的地方,揪住其中一個稍胖的婆子的領(lǐng)子把她扯出來,力氣大得驚人。他顫著音問道:“你們是怎么伺候的?”那個婆子被嚇得沒了魂兒,一個勁兒地在那兒搖頭,“喲,主子,求求您饒了奴才吧,這,這實在是不關(guān)奴才的事兒啊。問了少奶奶是保孩子還是保大人的,主子她囑咐奴才先保住孩子啊!”話音剛落,蓉兒倏地跑過來抱住公子的腿,嚎啕起來。公子緩緩放開那個婆子,垂下手,仰起頭閉上了眼睛,那兩個接生婆子見狀趕緊跑了出去。 傅太醫(yī)提著藥箱子也要出屋,公子睜開眼睛,把開蓉兒的小手,跑到屋門口攔住他,“傅太醫(yī),您好歹開個方子,我求求您,就再開一劑藥吧,我……”寒玉轉(zhuǎn)過身,“爺,您快過來。”公子看向榻子,驀地走過去,坐到榻沿兒上抓緊少奶奶的手。傅太醫(yī)無奈地?fù)u了搖頭走出屋子,我和寒玉走到榻子邊,靜靜地站在那兒把住蓉兒的肩。 少奶奶笑了笑,“爺,終于等到你了。”公子撫mo著她近乎慘白的臉,少奶奶伸手握住公子的手,放到自己的唇邊輕柔地吻了吻他的掌心,眼角淌下兩行眼淚,可臉上還是笑著的,和平日里一樣柔和。她復(fù)睜開眼伸手從枕下取出那個荷包遞給公子,“本以為繡不完的,還好,老天待我不薄。我額娘……”公子泣聲道:“剛到了徽州。”少奶奶低“嗯”了聲,吃力地道:“等我額娘到了,爺要勸住她,別讓她老人家太傷心。”說著顫抖著手輕輕撫mo著公子臉上的眼淚,“爺,你哭了。” 寒玉攙蓉兒過去,公子轉(zhuǎn)過身撫了撫她的腦袋,“蓉兒,給額娘磕頭。”蓉兒撲騰一聲重重地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少奶奶滿是笑意地淌著眼淚。蓉兒忽地起身撲到額娘的懷里,少奶奶閉上眼揉著她的背,而后睜開,“今后要替額娘照顧好阿瑪,若是惹阿瑪生氣,額娘可不依。”過了半晌,少奶奶看向寒玉,寒玉點了點頭,把蓉兒抱了起來往屋門走去。 “額娘……” 蓉兒撕心裂肺地喊著,踢著腿把小繡花鞋都踢了下來,寒玉一狠心加快了步子抱著她走出了屋,蓉兒的哭聲越來越揪心卻也越來越遠(yuǎn)。我失魂落魄地走到屋子中間俯身拾起那只掉落在地毯上的繡花鞋子,起身正欲出屋卻聽到少奶奶低聲叫了叫我。我猛地回頭跑過去,跪在了榻邊手把著榻沿兒,她看向公子,“爺,我想喝酒,那天夜里的交杯酒還沒有喝上一口呢,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兒。”公子向我點了點頭,我又看了看少奶奶忽而起身奔出了屋子。 我用府里最漂亮的碧玉杯子倒上了兩杯最好的白酒,用青花瓷的盤子托著那兩杯酒慢慢走進了屋子。走到榻邊,我拿來厚厚的軟墊給少奶奶靠著,此刻,被褥上已經(jīng)被浸紅了。公子端起酒杯把它送到少奶奶的手上,自己端起另一杯。我憋住眼淚強作出笑,用方才倒酒時拼命回憶起來的話高興地念道:“大少爺大少奶奶喝交杯酒,舉案齊眉,喝到風(fēng)生水起。舉案齊眉,喝到兒孫滿地。舉案齊眉,喝到……金銀遍地。”少奶奶聽著我的話,開心地笑著,緩緩和公子挽起了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