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朔風吹散三更雪
十一月,南苑。 今年的天尤其反常,秋老虎一直吼到上月中旬才漸漸斂住了氣焰,剛一轉(zhuǎn)涼就冷得出奇得快。自從朝廷丟了泉州,南面的戰(zhàn)事就一日緊過一日,戰(zhàn)火越燒越旺,眼看著就要越江了。這段日子,朝中以丁憂為名告歸的漢大臣不在少數(shù),就連舉薦公子上國子監(jiān)的徐乾學(xué)大人不久前也被朝廷降了職,眼下已然遞了辭呈回江南老家避風頭去了。街頭巷尾的百姓都開閘議論,說南明朝廷氣數(shù)未盡,再過幾年江山指不定又要回到漢人手里。一直到菜市口接連斬了好幾撥蓄發(fā)的民眾,才把這聲音給漸漸壓住。朝廷為保安定,在京城各大城門上都張了皇榜,凡在京的旗人未經(jīng)九門提督衙門的核批均不得擅自離京,違者一律以通敵論處。 多事之秋,宮里賜宴的回數(shù)明顯比往年少了許多,我們明珠府和一貫熟絡(luò)的幾家親王貝勒府之間的走動也不及過去頻繁。盡管如此,秋圍的祖制卻不曾更改,只是經(jīng)過上回南苑遇襲一事,一環(huán)一扣都加強了防備。御駕啟程的前三日,順天府就連同九門提督衙門把途經(jīng)南苑的大小街道全都清空了,故而沿途并看不見跪在路邊山呼萬歲的百姓。圍場周遭的戒備也愈加森嚴,御帳周圍方圓五里地被重兵層層把守,里里外外圍成鐵桶一般,怕是連只鴿子都飛不進來。 博敦這一年跟著公子練騎射,不光騎術(shù)長進了,就連膽子也壯了不少,小小年紀,竟敢和比他大七八歲的那些旗人子弟們一塊兒下圍子,騎馬執(zhí)鞭也是有模有樣的了。董佳氏那回在南苑大出風頭的事兒早已傳得人盡皆知,大奶奶聽說后當即給淳雅請了個諳達教她騎馬,可這丫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一直都沒學(xué)出個樣子來。不過,恰合淳雅心意的是,內(nèi)務(wù)府把原定半月的行程縮短到了十日,也不曾聽說有什么賽馬,這下,淳雅像是吃了顆定心丸子,前兩天還琢磨著臨陣裝病不來,眼下倒是比誰都帶勁兒。大奶奶原本打算讓寒玉隨行伺候公子的,可她前陣子去宮里給庶妃娘娘請安的時候不慎扭了腳,寒玉便順理成章地留在府里照顧她。 已經(jīng)一連數(shù)日,南苑如同被倒扣在一股沉悶的瘴氣里,絲毫高昂的氣息也聞不到。皇上白間在晾鷹臺校驗兵馬,晚上在御帳里召內(nèi)大臣們議政,既沒有賜御宴,也沒有大張旗鼓地主持圍獵賽,似乎只是把金鑾殿搬到了南苑,而誰也沒把心思放在圍獵上。隨扈出行的人數(shù)也遠不及上回多,安親王在湖湘領(lǐng)兵打仗,他那一輩的王爺貝勒們也只有康親王隨駕來了南苑。老爺本就是兵部尚書,月初又兼了佐領(lǐng),昨兒一整天為了皇上點閱兵馬的事兒忙得焦頭爛額,從早到晚都難得一見他的身影。 我們納蘭家的那位貴主兒如今圣眷正隆,這回隨侍的娘娘本就沒幾個,只這些主子里就她得了恩典,可以傳召娘家人前去她的營帳里用膳。想來也不奇怪,榮貴人年初又歿了個兒子,庶妃娘娘的小皇子如今一躍成了大阿哥,再加上皇后主子殯了天,庶妃娘娘如今在后宮的位置比過去坐得更穩(wěn)當了。我今日隨少奶奶和淳雅去叩安的時候稍稍瞄了幾眼,見她氣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一顰一笑都流露出春風得意的神韻。 …… 徐乾學(xué)大人回南前,把本該他撰寫的那部分書稿全部移交給了公子,閣子里催得緊,下個月就要交樣稿,這些天來南苑本該是散散心,可公子卻一刻也不得清閑,每天都要忙到深更半夜。我把熱氣騰騰的燕麥粥端到書案上,把公子用完的那堆書移到一邊,而后坐到圓凳上接著研磨。 少奶奶半蹲著身子幫淳雅把一個豹紋的絨毛帽子戴好,而后把垂在帽檐兒邊的兩根飄帶打了個蝴蝶結(jié),“怎么樣,大不大?”淳雅把著帽檐兒,微微晃了晃脖子,嗖一下跑到公子書案前,手撐著桌沿兒亮聲道:“阿哥,好不好看,庶妃娘娘賞我的。”公子“嗯”了聲,“好看。”淳雅繞過書案,把公子手上的書一把抽了去,胡亂翻了起來,“你看都沒看,怎么知道好不好?”少奶奶走了過來,把淳雅手里的書遞還給公子,和聲道:“別給你阿哥添亂了,把帽子先拿下來,我?guī)湍惆秧斪由峡p顆小珍珠。”說罷攬著淳雅的肩走到軟榻上坐好。 公子速速寫完一張紙,在書頁上折了個角,“等墨干了和昨日的那些歸到一塊兒,當心別弄亂了順序。”我“哎”了聲,公子把筆擱到筆洗里化了化,少奶奶聞聲把絨毛帽子給淳雅,起身把箱子里的披風取來,公子接過披風道:“阿瑪一會兒要過來用膳,問起我就說我在裕親王那兒,晚一些再過去請安。”少奶奶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少喝些酒。” 等公子走出營帳,少奶奶復(fù)坐回到軟榻上去,“真真,我做好的那個絨毛球擱哪兒了?”我應(yīng)了聲,把案幾上的針線盒拿過去,少奶奶叫我坐著幫她穿針,我搬了把圓凳在淳雅身邊,“格格喜歡什么顏色的?”淳雅瞅了眼,嘟囔著嘴:“隨便。”少奶奶看著我微微笑了笑,我挑了根深棕色的細絨線,用嘴抿了抿線頭而后穿進針眼兒里遞給少奶奶。淳雅往少奶奶身邊挪了挪,“嫂子,你說阿哥他為什么不高興?” 少奶奶把針穿進珍珠孔里,隨而拿到淳雅的絨毛帽子上比了比,和聲道:“我沒覺著啊。”淳雅嘟著嘴道:“那他為什么不跟我說話?我聽博敦說阿哥今兒獵了只梅花鹿,我剛才都把話給放出去了,還說請扎喇芬,扎克善她們過來吃鹿rou呢!”少奶奶看著淳雅,微微一笑,把線頭擰了個結(jié),“鹿rou少不了,已經(jīng)拿去做了,一會兒你給她們送去。”淳雅道:“你們肯定有事兒瞞我,阿哥他最疼我了,以前再怎么忙也不會不搭理我的,你看看他剛才,臉上一笑也不笑。我就是瞅著不對勁兒才想逗他高興嘛,一點兒也不買我的賬。”少奶奶輕揉了揉她的后腦勺,“別多想了,你阿哥也就是累了些,你想想,騎了一整天的馬了,哪還有心思說話?”說罷看向我道:“真真,你去看看晚膳做好了沒有,老爺該過來了。” 待我把食盒提回來的時候,老爺已經(jīng)在營帳里了,我問了聲安隨即把食盒擱到圓桌上。少奶奶和我一塊兒把菜端出來,又給老爺盛了碗滿飯方坐下。老爺接過碗筷,很快地下了幾口,隨后又擱下碗,一言不發(fā)了許久,滿腹心事的樣子,拿著筷子靜坐了半晌方開口道:“成德去曹寅那兒了?”少奶奶道:“裕親王請爺去喝酒,剛走沒一會兒。”老爺“哦”了聲,遂道:“今兒個庶妃娘娘可傳見了?”少奶奶點了點頭,“娘娘賞了些金絲燕窩,讓我?guī)Щ厝ソo額娘,還問額娘的腳好些了沒有。”老爺把玩著拇指上的玉扳指,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娘娘有沒有跟你說起些別的?”少奶奶想了想,“提起爺寫的那篇‘自鳴鐘賦’,說皇上看了很是滿意,還說等年一過離廷對的日子就近了,關(guān)照我在起居上照應(yīng)地妥帖些,別的就沒說什么了。” “阿瑪,什么是對食兒啊?” 我心一顫,淳雅怎么冷不丁地冒出這么一句?我偷偷朝老爺那兒瞟去,只見他臉色煞變,少奶奶輕輕擱下筷子,不安地看著淳雅和老爺。老爺怒目圓睜,瞪著淳雅吼道:“從哪聽來的詞,誰教你說的?”淳雅身子猛一哆嗦,手里的筷子“啪嗒”一聲跌落在地上,我趕緊俯身把筷子拾起來,換了雙新的給淳雅。少奶奶見老爺沒再問下去便夾了塊紅燒鹿rou到淳雅碗里,“不是剛還想著鹿rou嗎,快嘗嘗。”淳雅不吃,憋著氣跟老爺對視了半晌,倏地把眼跟前兒的飯碗一扣,眼淚驀然間涌出來,“我說錯什么了?”老爺?shù)幕鹨幌伦痈Z到了三丈高,猛一敲筷子,那根象牙的筷子頓時折成了兩段,“反了你!”少奶奶忙把飯碗翻過來放好,又拿帕子給淳雅擦眼淚,微蹙著眉低聲道:“淳雅。” “趕緊給我把桌上的米粒扒拉著吃咯!” “我不!” “你吃不吃?” 老爺見架勢就要過來揪她,少奶奶剛起身要勸,來福這會兒恰掀開門簾子想進來,見狀愣是杵在了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悄悄地往我這兒瞟。淳雅一個勁兒地哭,老爺橫了她會兒,瞥向來福,“什么事?”來福訕訕地進來扎了個安,“老爺,梁公公剛才派人來傳話,說萬歲爺急召。”老爺氣嘆一聲,拿手絹兒擦了擦嘴,對少奶奶道:“等成德回來了叫他來我這一趟,我有話跟他講。”說罷嗖地起身,拍了拍衣襟徑直出了營帳。 …… 奶娘沒隨著來,少奶奶讓我陪淳雅睡。大晚上的,營帳里呼呼地鉆風,雖說捂著暖爐,可還是覺得腳底心僵得回不過勁兒來。我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伸手把淳雅那頭的被子捂捂嚴實,剛想把手縮回來,沒成想這丫頭還沒睡著,睜開眼側(cè)過身子往我這邊擠了擠,靜看了我半晌,“真真,‘對食兒’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為什么阿瑪聽了發(fā)這么大的火?”我心一怵,“格格怎么想起問這個?”淳雅往被子里頭縮了縮,“是姨娘那天偷偷告訴我的,說宮里的娘娘把大表姐賞給了皇上身邊的總管,還讓我不準問你們這事兒。” 我道:“沒瞧見的事兒,可千萬胡說不得。”淳雅一臉難過地道:“姨娘還說是額娘攛掇阿瑪讓大表姐去當宮女的,我不信,額娘不會那么壞的。可是,大表姐為什么要當宮女呢,她不是應(yīng)該當娘娘的嗎?”我看著她,真不知道該怎么說淳雅才相信,關(guān)于表格格的事兒向來都是府里的禁忌,安總管早就發(fā)過話了,誰要是敢搗鼓一個字兒往后就別想著在府里頭待了。我心想這個齊布琛姨娘真是唯恐天下不亂,怨不得大奶奶開始防著她。我捋了捋淳雅的頭發(fā),“反正不是什么好詞兒,一準是姑娘家說不得的,往后別提就是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