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冷香縈遍紅橋夢
我和碧桃從公子床榻的抽屜里取出一身竹青色的長袍,少奶奶站在公子面前,解開他的衣扣,把外褂換了下來。公子捂住她的手輕揉了揉,“怎么這么涼?”少奶奶看向公子,微搖了搖頭,“許是坐著不動吧。”語罷把我手上的衣裳接過去幫襯著給披上,公子把衣袖翻好,和聲道:“往后夜里早點兒睡,別等到我回來再歇,過兩天我請傅太醫再過來看看。”少奶奶輕“嗯”了聲,公子微微一笑,“來,給你們看樣東西。” 公子回過身把案幾上一個綢面料的包裹輕放到圓桌上,我和碧桃對笑了下也趕緊跟了過去。公子解開錦布上的結,從里頭拿出好些個奇形怪狀的小瓶子,瓶中的顏色也各式各樣,有淡粉的,枚紅的,也有湖藍的。少奶奶饒有興味兒地拿起一瓶淺紅的,擰開塞子湊近聞了聞,“好香的味道,比花露水兒好聞多了。”隨后又把那瓶子遞給我和碧桃,我閉上眼聞了一口,一時間滿屋子都是櫻桃味兒。碧桃笑看向公子,“爺,這是什么東西?” 公子坐下喝了口茶,“這叫香水兒,聽南懷仁說是法蘭西的香料,他們比利時國的女人把這個當做寶貝,讓我拿些回來給你們,說你們看了準保喜歡,看來是說中了。”少奶奶和聲道:“我一會兒讓安總管去預備些上好的茶葉,爺哪日隨阿瑪去欽天監辦差就帶給他,算是還個人情。”公子“嗯”了聲,“還是你想得周到。”少奶奶回身看向我,“真真,你去顏主子那兒看看,要是得空,請她過來挑。” 從屋里出來,身上的那股子香水味兒仍未散,我從袖口里取出帕子聞了聞,臉上不由地露出笑,還沒等我把帕子收回去就看見寒玉房里的丫鬟月蓮迎面走過來。月蓮打量了我會兒,笑著道:“真真,方才在聞什么呢,這么高興?”我道:“jiejie,爺拿回來了好些洋人的香料,我正要去請顏主子過來挑呢。”月蓮道:“主子她這會兒在姨奶奶房里合賬,我帶你過去。” “哎。” 剛走到齊布琛姨娘屋前,耳邊就傳來一陣噼里啪啦撥算盤的聲響,月蓮輕叩了叩門,瑾兒聽見動靜忙過來開門。我和月蓮邁過門檻兒,月蓮低聲問道:“差不多了嗎?”瑾兒朝里屋看了眼,“估摸著還得有一會兒,有幾筆賬老是合不對。”說罷看向我,“怎么,大爺那兒有事?”我道:“不怎么急,等顏主子忙完了再說。” 我站在外進門口等,透著門簾子的縫往里頭瞧了瞧,只見圓桌上堆了厚厚的一疊賬目。齊布琛姨娘坐在一邊的圓凳上報著府里的流水賬,寒玉則拿著細毛筆記,每記完一筆就在算盤上撥一撥。過了小一會兒,只聽寒玉道:“姨娘,這賬上的頭緒我還沒理順,怕是要麻煩您多幫我幾回。”齊布琛姨娘道:“別心急,大奶奶也沒逼你明兒個就把賬給報上去,慢慢學。賬房一向有安總管把著關,送上來的明細其實都是算了好些遍的,你就大概瞧瞧那幾筆上百的數字就成了,用不著每筆都細看,要按這么個算法還不把你給折騰個夠嗆!” 寒玉道:“我閑著也是閑著,有些事兒做反倒不覺得悶。”齊布琛姨娘看著她道:“你這丫頭,天生的勞碌命!”過了會兒,寒玉合上賬本,擱下細毛筆,“姨娘,您先歇著吧,這些我明白了,遇著不懂的再來問您。”齊布琛姨娘起身,“得,你也早點兒睡吧。”寒玉輕“嗯”了聲,起身往屋外走,瑾兒把門簾挑起,月蓮提著燈籠走過來,接過寒玉手上的幾本賬冊,我福了福身,“顏主子。”寒玉道:“你怎么來了?”我道:“爺從洋人那兒拿回來了好些香料,少奶奶請您過去挑。”齊布琛姨娘聞聲笑著走出來,“快去吧,成德這陣子對西洋玩意兒是著了迷了。”寒玉淡淡一笑,“姨娘,那我先過去了。”說罷對月蓮道:“先放回我房里去,折角的地方別給我弄亂了。”月蓮應了聲是而后把燈籠遞到我手上。 …… “阿哥你偏心,有好東西也不叫我!” 碧桃剛一打開房門,我就聽見淳雅的聲音,碧桃接過燈籠,福身道,“顏主子,等了您好一會兒了。”寒玉微一頷首,我邁過門檻兒把房門合上,碧桃接過燈籠,我往里屋瞅了瞅,少奶奶八成是去預備茶葉了,這會兒并不在房里。淳雅被那些洋玩意兒迷得不行,正半蹲著身子湊近了一瓶一瓶地聞,屋里一時間像是打翻了好幾種香油,分不清是什么味道了。公子輕搭了搭她的肩,“下回再說我偏心可沒你的份兒了。”淳雅撅了撅嘴,驀地回過頭朝公子做了個鬼臉。 寒玉走過去,“爺。”公子讓寒玉坐,和聲道:“看看喜歡什么味道?”寒玉瞧了幾眼,隨手拿起瓶淡紫色的,打開瓶蓋兒用手輕扇了扇,淳雅踮起腳湊上去深吸了一口氣,咧著嘴樂呵道:“寒玉……嫂子,你眼力真好,一挑就挑中這個,比我剛才聞的那幾瓶都好聞!”寒玉微微笑了笑,把那瓶給她,淳雅看了眼公子,復看向寒玉,嘟著嘴道:“你真好。”說罷揀起那瓶琥珀色的遞給寒玉,“阿哥說這個味道好聞,你挑這個吧。” 寒玉接過那瓶香水兒,稍聞了聞,點頭道:“是挺好聞的,就這瓶吧。”說罷看向公子道:“爺,額娘讓我幫襯著算幾本賬,我一個人應付不過來,月蓮又不識字兒,我想讓真真過來幫我兩天。”公子點頭道:“行。”話音剛落,淳雅忙扯起寒玉的袖子,亮著嗓子道:“我認字兒,我來幫你吧!”公子笑著道:“額娘再過幾天可是要檢查功課了,你啊還是好好琢磨琢磨怎么給混過去,要是讓額娘知道都火燒眉毛了,到這會兒連馬背都還坐不上去,我看你怎么交差,這回我可不幫你了。” 淳雅扭著身子走到公子跟前,把茶水端給他,“阿哥,那個諳達長得就像根木頭,我懶得跟他說話。你跟額娘說說嘛,我不想去什么賽馬……真要是摔下來,摔疼了不算,還丟她的臉。”說罷看向寒玉,“哎,寒玉嫂子,你替我去吧,我聽姨娘說府里除了jiejie就你學過一點兒。”寒玉微嗔,隨而笑了笑道:“這都是哪年的黃歷了,我現在連馬都不敢靠近,更別說是騎到馬背上去了,不信……”寒玉看了眼公子,“不信,你問你阿哥。” 公子接過茶碗兒,撇了撇面上的茶葉,“別老琢磨著搬救星,甭說你jiejie如今出閣了,就是在府里你這回也躲不過去。”說罷輕拍了拍淳雅的頭,“成了,別嘟囔著個臉,我又不是額娘,跟我這兒裝可憐有什么用啊,明兒個若是天氣好我帶你去郊外騎會兒,想法子讓你過關就是了。”淳雅倏地轉過背,大聲道:“討厭,長大了真煩人!” 寒玉走近輕撫了撫她的肩,看向公子道:“爺這兒要是缺人手,我叫月蓮過來替兩天。”公子道:“留你那兒吧,我房里應付得過來,你也別太勞神了,今兒晚膳也沒來用,就是為了這事兒?”寒玉“嗯”了聲,“是我手腳慢,老是算不過來,就忘了時辰。”碧桃輕扯了扯我的袖子,我才愣是反應過來公子在叫我,我走上前去,公子道:“這幾日安心幫顏主子把賬目弄好,別的事兒暫且先放一放,別讓顏主子歇得太晚了。” “是。” …… 府里真是人多嘴雜,稍微一點兒動靜就能被他們揪住不放嚼上個老半天,還非得嚼出些是非來才算完。寒玉只不過是替齊布琛姨娘接管了兩天賬,閑話就傳得滿天飛,說是齊布琛姨娘生了個兒子,大奶奶不像以前那樣信得過她了,所以才把賬房的事情交給寒玉管。又說大奶奶喜歡寒玉勝過喜歡少奶奶,寒玉往后八成是要和少奶奶平起平坐的。這些天我在寒玉房里幫她記賬,才愈發覺出她的能干,那些賬目又繁又密,我看一眼就頭昏眼花,更別說理清頭緒了。可寒玉愣是能從中看出門道來,錯漏的地方一挑一個準,怪不得大奶奶常說“成德身邊要個這樣的人。” 晚膳后,我陪寒玉把合好的賬目送到大奶奶房里,進屋時見大奶奶和齊布琛姨娘正在給小揆敘喂奶糕子吃。我隨寒玉走到羅漢榻前問安,大奶奶看向我們,“這么快?”齊布琛姨娘忙接道:“奶奶看人是準,往后我可是省心了。”大奶奶未接話茬子,放下碗兒,看了眼揆敘的奶娘,奶娘走過來抱過小揆敘,齊布琛姨娘起身用帕子擦了擦揆敘的嘴唇。 大奶奶伸手道,“拿來我瞅瞅。”我捧著沉甸甸的賬本走近了幾步,大奶奶拿起面上一本,翻開大致掃了掃,小半晌,驀地瞄了齊布琛姨娘一眼復看向寒玉道:“怎么這個月花房的銀子比過去少了這么多?”寒玉頓了會兒道:“聽花房的管事說云貴正在打仗,都快打到四川了,好些新培植出的花苗都運不到京城來。”大奶奶沒吭聲,翻了幾頁抬眼對齊布琛姨娘說道:“把揆敘抱你房里去喂吧。”齊布琛姨娘“哎”了聲,福身后和奶娘一道出了屋,我看了眼大奶奶翻賬時候的臉色,心里著實覺出些不對味兒,莫非府里人傳的都是真的? 春燕搬了把圓凳給寒玉坐,大奶奶又拿起一本賬,刷刷地連翻了幾頁,指著賬目道:“你們大房的銀子怎么反倒比二房花的少,揆敘能用得了這么多?”說罷把賬本一合,往短腳桌上頭一扔,“真是豈有此理!”寒玉道:“額娘,這事兒也怪不到姨娘頭上,安總管說是為了年底給揆敘辦周歲,阿瑪做主先撥過去的銀兩。”大奶奶撇了撇嘴,拿起奶茶喝了口,“周歲?成德去年二十歲也沒見撥一千兩銀子啊,哼,真是越老越糊涂!” 寒玉不再做聲,大奶奶靜默了會兒話鋒轉柔,看向寒玉道:“哎,成德送你的香水兒怎么不使啊?”大奶奶未等寒玉接話,嘆了口氣道:“按說啊你比昭第過門還早幾天,你看看,蓉兒都會喊人了,你這兒怎么還沒動靜啊?我都快替你急死了!”寒玉被這么一擊,一臉局促不安,手上扯著帕子,半天不說話,我心想大奶奶也真是的,當著春燕和我的面兒就這么直直地問了,寒玉心里能是滋味兒嗎? 大奶奶皺著眉道:“你別老是不言語,該哭的時候哭,該笑的時候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成德不喜歡你這個樣子。問一句答一句,不問就一聲不吭,換作是誰,都跟你說不下去話了。你現在是主子,得有個做主子的樣子。”寒玉點了點頭,“額娘,我都知道了。”大奶奶搖了搖頭,“知道管什么用,我這話說了又不是一遭兩遭了,別光顧著嘴上答應,得往心里頭記。”說罷擱下奶茶,“對了,下個月去南苑,你也跟著一道去。”寒玉道:“額娘,我不會騎馬,再說……”大奶奶打斷道:“又不是讓你去騎馬的,我說你老躲著他干嘛呀,多說幾句話還就能少你塊rou?”寒玉怕是被逼急了,眼圈兒微微有些紅起來,“額娘,您也知道,為了表格格的那樁事兒爺心里頭一直怨著我。這回去南苑,萬一真要是照了面,這……” “你甭拿毓菱丫頭說事兒,要真怨起來,也該是我跟他阿瑪,還輪不著你。再說我們有什么辦法呀,他阿瑪也是照規矩辦事兒。”大奶奶俯身拍了拍寒玉的手背,“當年啊就不該依了毓菱丫頭把你留在蘇州這么些年,性子磨得比水還軟。你心里頭別老放不下,原本跟你毫不相干的事,你這樣躲躲閃閃的倒是讓成德瞎猜了。”寒玉“嗯”了聲,大奶奶倏地看向我,“一會兒回去跟大爺說,就說顏主子那兒病了,讓他過去瞧瞧。”我看了眼寒玉,點頭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