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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刺桐花底是兒家

    董佳氏自從那件事過后,性子倒是比過去平順了不少,說話的氣焰也不像以往那般咄咄逼人,借著少奶奶的緣由,每隔十天半月的,總會來我們府上坐坐。可畢竟是把康親王的嫡福晉開罪得不輕,大奶奶又一向和幾個王府福晉走得熱絡(luò),董佳氏即便來也大多是趁大奶奶去寺里燒香的時候。

    ……

    眼下過了秋分,可天卻仍未轉(zhuǎn)涼,幾個悶雷一打,池塘上低飛的蜻蜓不安分地從這片蓮葉盤旋到另一片蓮葉上。我端著廚房冰好的酸梅汁走到花園子的涼亭里,蓉兒這會兒正安靜地坐在少奶奶膝上,少奶奶胳膊輕環(huán)著她,手上剝著蓮子。董佳氏坐在少奶奶身旁的圓凳上,手里搖晃著一支蓮蓬逗蓉兒玩,蓉兒伸著小手去探,咧開小嘴兒咯咯地笑,還時不時地發(fā)出“啊啊”的輕嚷聲。董佳氏笑著拿帕子擦了擦蓉兒的小嘴,“瞧瞧,唾沫都流出來了。”

    我福身請安,把酸梅汁遞到董佳氏面前,“側(cè)福晉,剛做好的酸梅汁,您消消暑。”少奶奶讓我坐下幫忙一塊兒剝蓮子,我“哎”了聲,把剝好的那些蓮子放到青瓷盤中,把帕子遞給少奶奶擦了擦手,而后拾了個蓮蓬剝起來。董佳氏喝了口酸梅汁,放下碗,拿起檀香扇扇道:“表姐,你真有心思,這個活叫丫頭們做就行了,難不成你沾了手這蓮子湯的味道還就不一樣了?”

    少奶奶挨著蓉兒的臉蛋兒,把著她的小手拾起盤中的一粒蓮子,復(fù)看向董佳氏道:“我也是閑來無事,大熱天的,在屋子里坐不住,也懶得使針弄線的,就當(dāng)是活動活動經(jīng)骨。”語罷,只見蓉兒直起身子,小胳膊撐著桌面兒伸著小手把那粒蓮子放在了董佳氏的酸梅汁里,而后驀地朝董佳氏嗤笑了下。少奶奶輕“呀”了聲,把面前的酸梅汁遞過去,“這丫頭又使壞,喝我這碗兒吧。”董佳氏擺了擺手,“擱著吧,我這會兒也不熱。”說罷瞅著蓉兒的小眼珠子,“這孩子長得真快,再過些日子該會說話了吧?”少奶奶道:“也沒這么快,剛學(xué)會了叫‘阿瑪’,想聽她叫聲‘額娘’估摸著還得等上一陣子,想別人家的孩子都是先會叫‘娘’。”說著親了口蓉兒的臉頰,“這臭丫頭,我也沒比他阿瑪少疼她,你說氣人不氣人?”

    董佳氏瞅著蓉兒入神,半晌輕嘆了聲,“表姐,怪不得人人都說你福氣好。原本以為嫁進(jìn)了王府這輩子都不用發(fā)愁了,現(xiàn)在才算知道了里頭的滋味,這要是苦起來當(dāng)真比蓮心還苦。”少奶奶沉吟了會兒,認(rèn)真地道:“王爺近日待你好嗎?”董佳氏靜默了會兒,隨手拾起一支蓮蓬胡亂剝起來,“比前陣子算是好些了,昨兒和我說今年的秋圍還帶我去,我聽了總算是松了口氣。”少奶奶舒開眉,“那不就成了,論騎馬射箭啊,王府里的那些格格福晉們怕是沒一個比得上你的,只要王爺念著你的好,不愁日后沒有孩子。”

    董佳氏點了點頭,“這些日子我得加緊練練,大半年的沒騎馬,我那匹馬都快不認(rèn)得我了。”少奶奶和聲道:“也別太拼命了,還是身子要緊,離行圍還有段日子,你原本底子就好,等好利索了再練也不遲,留神別落下了病根。”董佳氏“嗯”了聲,看向少奶奶道:“哎,表姐,我聽說表姐夫領(lǐng)了道圣命,還是皇上開御口欽點的,這兩天外頭傳得沸沸揚揚的,說是風(fēng)頭把文淵閣那些個漢人閣老們都給蓋了過去。好像還跟什么洋人有關(guān),到底是不是真的?”

    少奶奶道:“這些日子是常聽爺說起個洋人傳教士,叫南……”少奶奶看向我,“叫南什么來著?”我想了會兒,“好像叫南懷仁。”少奶奶應(yīng)了聲,“這個洋人本事了得,聽說漢文說得比好些個旗人還順溜,朝廷把‘欽天監(jiān)’的管事兒都給他當(dāng)了,還說往后要換用西洋的歷法。爺這幾日跟隨阿瑪去天象臺辦差,回來常給我念叨日月星辰什么的,我哪懂這些個,也就是胡亂聽聽。”

    董佳氏若有所悟,“我說呢,怎么我房里的沙漏轉(zhuǎn)眼的功夫換成洋鐘了,夜里滴答滴答的吵得我連覺都睡不踏實。依我看啊,這洋人的東西最信不得。你記不記得小時候在越秀山那塊兒有座西洋人的教堂,里頭那個傳教士模樣長得跟妖精似的,一頭黃毛不算,還帶著卷兒,眼眶凹得像倆窟窿。說是會治病,可拿著粗針給好端端的姑娘家種什么痘,結(jié)果天花倒是躲過了,長了一臉麻子,還怎么嫁人哪?”蓉兒見我們都在笑,也嘻嘻地笑出聲來,少奶奶拿帕子擦了擦蓉兒的下巴,“要開始長牙了,老流口水兒。”

    董佳氏漸漸斂起笑意,頓了會兒一本正經(jīng)地道:“表姐,有件事兒我想求你。”少奶奶看向她,董佳氏接著說道:“我阿瑪上半年吃了敗仗的事你也知道,泉州城是被那姓鄭的給占了,可我阿瑪不過是奉命行事,丟了城也不該是他一個人的罪過,上頭的人一口咬定我阿瑪不放,說到底無非是想找個頂罪的。我明著暗著求過王爺好幾回,可嫡福晉處處跟我做對,就是不讓王爺插手這事兒。”說著又傷心起來,“也就是我阿瑪勢不如前了,這些人才敢這么待我,真是世態(tài)炎涼。表姐,我思來想去眼下能幫我的人就只剩你了,哪天等成德阿哥心氣順的時候,你替我吹吹枕旁風(fēng),看看能不能讓明相幫忙給說句話,好讓我阿瑪有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少奶奶沉吟了好一會兒,看向董佳氏,“菡兒,這事兒怕是有些難。朝廷的事,別說是我一個婦道人家,就是爺也從來不過問的。”董佳氏緊蹙著眉,愈發(fā)軟聲道:“表姐,我知道你為難,要不是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我也不會開這個口。可畢竟是自己的阿瑪,自從他出了事,京里凡是過去得過我阿瑪好處的人我都舔著臉一個個去求過了,可這些人不是避而不見就是敷衍搪塞我。表姐,你心腸最好,就算是可憐可憐我,我阿瑪要真是一輩子都在兵營里當(dāng)護(hù)軍,那我在王府里的日子就更難熬了。”說著說著眼眶又紅了起來,少奶奶看著心疼,趕緊拿帕子遞給她,“我盡量試試。你也別太著急,姨父立的戰(zhàn)功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這回說不定是做樣子給別人看看,等過段日子就官復(fù)原職了。”

    董佳氏破涕為笑:“若真是這樣,我天天去廟里燒高香,讓我捐一年的香火錢我都樂意。要是菩薩顯靈,能保佑我生個兒子,阿瑪那兒也就有轉(zhuǎn)寰的余地了,至少我在王爺跟前說話能有些份量。”董佳氏抹干眼淚,伸手揉了揉蓉兒的小指,復(fù)看向少奶奶,“表姐,我日后生了兒子,就娶蓉兒做福晉,咱們親上加親。”少奶奶笑了笑,董佳氏隨即又搖頭道:“算了,還是別嫁進(jìn)王府的好,找個差不多的人家,也不至于遭人眼色看。”少奶奶和聲道:“別多想了,我答應(yīng)你,你的事兒我放在心上,有機會幫你問問。”董佳氏“嗯”了聲,正欲開口,見寒玉帶著蓉兒的奶娘往涼亭這頭走,便沒再多說。

    寒玉順著石曲橋走來,我起身福了福,寒玉給董佳氏福了個安,遂看向少奶奶道:“奶奶,康親王府的嫡福晉想看看蓉兒,大奶奶讓您給抱過去。”董佳氏一嗔,忙起身道:“表姐,我先回去了。”少奶奶抱蓉兒起身,奶娘走過來接過她,少奶奶看向董佳氏道:“先別急著走,你轎子停在府門口,嫡福晉一看就知道你在,就這么回府了倒是讓人家挑理數(shù)了,還是去問聲安再回,我陪你去。”說罷看向寒玉,寒玉微點了點頭,董佳氏嘆了口氣,心里雖別扭,不過還是隨我們一塊兒去了前府。

    到了正房里,只見大奶奶和康親王的嫡福晉聊得正歡,王府的丫鬟在給她們扇扇子。董佳氏緊隨在少奶奶身后走過去,少奶奶微笑著福身道:“給嫡福晉請安,額娘。”董佳氏在嫡福晉面前仍然絲毫也不顯軟,她面無表情地福了福身,念了句“嫡福晉吉祥”,也沒等嫡福晉發(fā)話,便在右側(cè)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春燕見她坐定忙過去斟茶。

    嫡福晉瞟向董佳氏,頗有些興師問罪地說道:“你昨兒不是說身子不爽要歇在府里嗎,怎么這會兒又有力氣了?”董佳氏擱下茶碗兒,不緊不慢地道:“回嫡福晉話,香山是遠(yuǎn)了些,不過這幾步路我還走得。原本是懶得動彈,可又一想嫡福晉大老遠(yuǎn)地趕去碧云寺給王爺祈福,我哪里還在府里坐得住,就上廣化寺給王爺求了個平安簽,順道過來看看表姐。”

    嫡福晉斜了董佳氏一眼,隨即回過頭堆著笑看向蓉兒,“來,讓我瞧瞧。”少奶奶從奶娘懷里接過蓉兒,抱到嫡福晉面前,嫡福晉緩緩接過孩子,蓉兒一見生人,哪管得了是哪家的貴主兒,嗚哇一聲哭起來。嫡福晉哄了幾下,笑看向大奶奶道:“你們家的丫頭都是怎么養(yǎng)的,一個比一個生得水靈,今后嫁到王府里來吧,也讓我們家的閨女兒沾沾仙氣。”

    大奶奶輕捏了捏蓉兒的鼻子,“那我們可算是攀高枝兒啰。”嫡福晉道:“也不知道我們有沒有這個福氣呢,要是讓宮里頭看上了,我們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兒了。不過別說,你們家成德這么有出息,聽王爺說啊連萬歲爺都夸他文章寫得好,這丫頭日后啊指不定真能成。”大奶奶聽見有人夸公子,臉上堆滿了得意,“借你吉言。”

    嫡福晉瞅了眼身旁的丫鬟,那丫鬟把一個紫漆色的木匣子遞到她手上。嫡福晉把匣子放在桌面兒上打開,拾起一對帶鈴鐺的金手鐲道:“上回隨王爺去了趟昌平,沒過來喝這丫頭的滿月酒,這對小玩意兒拿去玩兒吧。”大奶奶看了眼少奶奶,“還不快謝謝嫡福晉?”少奶奶起身走近,雙手接過那對金手鐲,“謝嫡福晉賞賜。”

    少奶奶尚未坐定,只見董佳氏趁喝茶的功夫用茶蓋兒擋著臉偷笑了下,我還沒緩過神來,就聽王府的丫鬟一陣叫嚷,嫡福晉“喲”了下,嗖地起身,這才看見嫡福晉的裙擺上在滴水。我忍不住“噗嗤”一聲,見齊布琛姨娘瞅了我一眼立馬低頭憋住笑。奶娘見狀趕緊抱過蓉兒,大奶奶也起身,轉(zhuǎn)過頭皺著眉道:“趕緊的,伺候嫡福晉去里屋換身干凈衣裳。”少奶奶應(yīng)了聲,春燕忙拿著帕子給嫡福晉去擦,蓉兒方才還哭得厲害,這會兒倒是咯咯地笑個不停。

    屋里的人都手忙腳亂起來,董佳氏心里怕是早已笑開了花,她起身走到嫡福晉跟前兒,拿著帕子遞給她,“您趕緊給擦擦手。”嫡福晉翻了她一個白眼兒,轉(zhuǎn)身看向大奶奶道:“嗨,別忙活了,我啊八成是要撞大運了,前兒個剛被我府里那小東西尿了一身。”大奶奶嘆了聲,笑言道:“那改日來玩牌,安王福晉送了我副象牙的,就等著人湊齊了開封呢。前陣子給皇后主子服喪,差點兒把我憋出個好歹,下回來咱們鬧個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