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春情只道梨花薄
皇后娘娘的喪服期總算是過了,少奶奶剛一出月子就趕上這檔子事兒,成天一跪就是好幾個時辰都不能動彈,整整二十七天下來,身子非但沒有恢復,反而比坐月子的時候愈發虛了些。眼下天氣漸漸有些轉熱,可少奶奶的手腳仍是沒有暖過勁兒來,時常覺得腰酸背痛。公子請傅太醫來看了好幾回,傅太醫只是照常開了活血養氣的方子,并沒有添藥,說‘是藥三分毒’,還是食補來得好,關照少奶奶好生靜養些日子,別多走動。 午后,我端著廚房熱好的血燕窩羹走到少奶奶屋門口的時候,寒玉也在房里,手里拿著針線在縫小虎頭鞋,和少奶奶對坐著說話。寒玉道:“奶奶,您前些日子進宮,瞧見表格格了沒有?”少奶奶默默點了點頭,“沒說上話,爺讓我捎給毓菱meimei的銀票我托子清兄弟帶給她了。”寒玉靜默了會兒,“爺可問起了?”少奶奶輕“嗯”了聲,“我沒敢照實了說,為了毓菱meimei的事兒不知跟阿瑪頂了多少回。我這會兒心里只盼著時日能過得快一些,等年數到了毓菱meimei一出宮也就什么都好了。”寒玉點了點頭,不再說話,接著縫手里的小虎頭鞋。 我輕叩了叩門,碧桃回過身對我笑了笑,走過來接過我手上的盤子,我道:“小格格醒了沒有?”碧桃道:“睡得正香著呢,小嘴兒像紅櫻桃一樣,躺在少奶奶懷里一動不動的。”我笑了笑,隨碧桃進里屋去,“少奶奶萬福,顏主子萬福。”寒玉和少奶奶都對我微微笑了笑,碧桃把盤子輕放到圓桌上,我端出滿滿一罐子血燕窩羹,揭開蓋子盛了一碗遞給少奶奶。 碧桃走到榻子邊取了條薄毯蓋在少奶奶膝蓋上,寒玉抱過蓉兒,熟睡中的小格格驀地睜開了眼睛,小眼珠兒左右轉溜著,少奶奶笑了笑,把手里的碗擱到圓桌上,輕柔地撫了撫小格格的臉,“是不是覺著餓了?”寒玉看向碧桃,和聲道:“去廚房看看,乳蛋糊糊要是做好了就端過來吧。”碧桃應了聲是,剛轉身走到屋門口,就撞見淳雅拿了個小撥浪鼓笑呵呵地跑進里屋來,淳雅在門框邊站定,往這兒探了探,見小格格醒了便搖著撥浪鼓輕快地跑了進來,“嫂子!” 我福了福身,搬了張圓凳到少奶奶身邊,淳雅挨著少奶奶坐下,張開胳膊看著寒玉道:“快給我抱抱!”寒玉身子往前稍湊了湊,托著裹在小格格身上的棉被小心翼翼地送到淳雅手上,“可別松了手。”淳雅“嗯”了聲,起身緊緊抱住,坐下后用手指輕輕地碰了碰小格格的臉,小格格忽地輕輕“呀”了聲。淳雅咧開嘴,“快,叫姑姑。”少奶奶輕拍了拍淳雅的膝蓋,“瞧你心急的,哪有兩個月大的孩子就會說話的道理?” 淳雅眨了眨眼睛,甜甜地道:“那可說不準,我聽額娘說別人家才會叫阿瑪的時候,阿哥他就會說話了,我們蓉兒啊一準也早。”少奶奶笑著看她,淳雅瞪大了眼睛,“怎么,嫂子你不相信?那等阿哥回來了你自個兒問他去!”少奶奶道:“我信。”淳雅把鼻子湊到小格格臉上,閉上眼睛聞了會兒,復抬頭道:“嫂子,這奶香味兒真甜。”說罷直直地看向寒玉,笑著道:“哎?寒玉,你什么時候也給我生個侄兒啊?”寒玉一嗔,淡淡笑了笑。 淳雅看著小格格道:“都說我們蓉兒長得跟阿哥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我看比阿哥好看多了,阿哥小時候可木了,蓉兒的眼睛會說話!”少奶奶掩嘴笑了笑,“你又沒瞧見過,這么說阿哥,就不怕我背地里告狀去?”淳雅晃了晃腦袋,“我才不怕他呢,阿哥要是跟阿瑪似的那么兇,我就不那么說了。”正樂呵著,碧桃端著乳蛋糊糊走進來,對著寒玉福了福身,“顏主子,大奶奶請您過去。”寒玉點了點頭,起身笑著看了會兒小格格,復看向少奶奶道:“那我先去了,明兒做好了給您送來。”少奶奶微笑著點頭,“不著急,一會兒還要去赴宴,回來就早點兒歇吧,這小玩意兒隨便什么時候都成。” 寒玉應了聲,福了福身而后出了屋。碧桃把乳蛋糊糊端過來,淳雅道:“我來喂。”說著看向我,“真真,你坐,給我拿著碗兒。”我笑“嗯”了聲,接過碧桃手上的碗坐到了寒玉方才的圓凳上,把凳子往前稍挪了挪,淳雅拾起小勺子在糊糊里輕攪了攪,少奶奶道:“給我嘗嘗燙不燙?”淳雅把勺子遞到少奶奶手里,少奶奶吹了吹而后送進嘴里,淳雅道:“行嗎?”少奶奶把勺子遞還給她,“有點兒燙,吹涼了些再喂,小口小口的送。”淳雅“嗯”了聲,我把碗湊近了些,淳雅舀了一小口,輕輕地吹了幾口氣,送到小格格唇邊,“來吧,蓉兒,啊……” 少奶奶拿帕子蘸了蘸小格格的嘴角,小格格的舌尖兒微微動了動,嗚哇一聲哭出來,少奶奶趕緊抱起小格格,哄著道:“哦……不哭不哭,額娘抱。”才哄了沒幾下小格格就又安靜下來了,少奶奶笑著親了她一口,淳雅一臉羨慕地道:“嫂子,當額娘真好。”少奶奶笑著道:“等你成親了,也會有這一天的。”淳雅低下腦袋,紅著臉甜甜地笑了笑,嬌聲道:“還早著呢。” “誰家的丫頭想著成親了?” 淳雅看過去,倏地轉過頭捂住臉,少奶奶笑著起身,我也站起來福了福,“爺吉祥。”公子走過來摸了摸淳雅的頭,“得了,你那些心思我這做阿哥的總算是明白了,改日一準跟額娘說,早點兒給你找個婆家。”淳雅放下手,對著公子瞪了瞪,“去你的!”公子抱過小格格,小格格竟忽地對著公子咧了咧嘴,公子笑著道:“阿瑪可是沒白疼我們蓉兒。”淳雅撅了撅嘴,“光認阿瑪額娘,就不認我這個做姑姑的,我算是白白疼你了,我找揆敘玩兒去!”說罷笑著對公子哼了聲,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公子扶少奶奶坐下,“好些了沒有?”少奶奶點了點頭,“好多了,也走得動路了。”公子坐了下來,“今兒的晚宴別去了,在房里好好歇歇,我去跟額娘說。”少奶奶想了會兒,看向公子,“爺,我想去看看菡兒,她差人來送了好幾回帖子了,一直想要找我說說話。”公子頷首道:“我也聽說了她的事,也好,若是走得動就去看看。她阿瑪前陣子剛打了敗仗,被朝廷降了職,如今她在王府里的日子肯定不好過,你送些滋補品過去,多寬慰她幾句。” …… 康親王的嫡福晉博爾濟吉特氏今日過三十歲壽辰,不過大行皇后畢竟歿了還沒多久,排場并不是很大,也就擺了十幾桌宴,再開了臺戲,一眼望過去席面上竟是些熟面孔。董佳氏并不在場,康親王又納了個年輕貌美的新福晉,這會兒就坐在王爺身邊,看得出康親王很疼她,看她的眼神就像一年多前看董佳氏一個樣。 吃得差不多了,王府的丫鬟端著瓜盤兒果盤兒和茶水過來,撤下了桌面上的酒菜。少奶奶左右看了會兒,對著大奶奶低聲道:“額娘,我想去菡兒房里看看。”大奶奶看了會兒她,又往嫡福晉那桌瞟了眼,“稍微說兩句就回來,別讓嫡福晉給瞧見了。”少奶奶點了點頭,“那我先過去了。” 董佳氏的屋子在王府的西苑兒,不太好認,繞了好一會兒才找到。屋前有個侍女站著,細細一看,便是當年隨董姑娘來過我們府上的那個丫鬟瑞芳。她看見少奶奶立馬福了福身,接過我手上的燈籠而后把房門給打開讓我們進屋去。房里的燈并不亮,瑞芳提起里屋的門簾子,一走進去就看見董佳氏躺在榻子上,背靠著軟墊,頭發披在肩上,眼睛里水汪汪地看著少奶奶。 瑞芳搬了張圓凳在榻前讓少奶奶坐,少奶奶拉起她的手,輕撫了撫手背,“怎么憔悴成這樣?”董佳氏緊咬著有些干裂的嘴唇,驀地涌出眼淚,“表姐。”少奶奶拿起帕子擦了擦她的眼淚,“那日在宮里看見你,就覺得不太對勁兒,后來才知道是落了胎,我給你帶了些蟲草,叫廚子給你熬好了每天喝一點兒。”董佳氏淌著眼淚道:“表姐,我算是看明白了,全是些勢力眼,過去我得寵的時候門檻兒都快被她們踩爛了,現在王爺有了新歡,一個個都恨不得我死。”少奶奶忙擋著她的嘴,“別胡說。” 董佳氏搖了搖頭,“我沒胡說,我身子弱成這樣,在廚房里頭連熬藥的灶子都找不到,都輪番著給新福晉燉湯呢,就連熬好的藥也能被她們給倒了去。”少奶奶道:“這些事兒可跟王爺說了沒有?”董佳氏笑哼了聲,“說什么,他現在也不來我房里,壓根兒就不在乎我死活。我身子骨兒一向好,怎么會連個胎都保不住,一直都好好的突然間說掉就掉了,這一準是她們在背地里下的黑手。嫡福晉自己生不出兒子,也不讓我有……”少奶奶心疼地看了她半晌,“王爺知道嗎?”董佳氏道:“我跟他說,他非但沒寬慰我,還掀了我一巴掌,說我恃寵生嬌,放肆得連什么混賬話都敢說。” 少奶奶理了理她的碎發,看著她道:“菡兒,別胡思亂想,最要緊的是把身子養好,趁著自個兒還年輕……”未及少奶奶說完,董佳氏接道:“表姐,我是真的看透了,什么情啊愛的,全是騙人的鬼話。是男人沒有不喜新厭舊的,想要跟你好的時候什么哄話都說得出來,等到膩味兒了,那股新鮮勁兒一過,就一腳把你踹開,連看都懶得看你一眼。我現在恨不得放把火,把這王府一把給燒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干脆一起死。” 少奶奶蹙著眉道:“你說什么傻話,什么死不死的,你不想活了,難不成連家里人也不管不顧?”董佳氏抹了抹眼淚,恨聲道:“我就是想著阿瑪額娘才忍氣吞聲到現在,要是我一個人我早就跟她們拼命了,這些佛口蛇心的女人,連還沒出世的孩子都不放過,老早就應該去見閻王了。”說著越哭越厲害,連著咳了好幾聲,少奶奶輕拍著她的背,又用帕子拭了拭她的嘴角,“菡兒,你可千萬不能動這心思,身子骨兒是自己的,旁的人不疼,自己還不多疼自己一點兒?” 董佳氏看著少奶奶,半抿著嘴唇,手里緊攥著被單的一角,眼眸里滿是怨恨。少奶奶柔聲道:“依我看,也未必就是別人動了手腳,你想想,說到底畢竟是王爺的骨rou,便是有天大的膽子,要是真查出個萬一來,豈是鬧著玩兒的?今年雨水多,說不定是天忽冷忽熱的,著了涼一時傷了胎氣,又興許是平日里走動的時候,不留神在哪兒磕了碰了自個兒還蒙在鼓里。”少奶奶說著捋了捋董佳氏的劉海,“菡兒,聽表姐一句勸,在王府里過日子,凡事別太出頭。王爺再怎么疼你,畢竟不比原先在家里的時候,過去有姨父姨媽寶貝著,別說是受半點兒委屈了,就算是閑來使使小性子也沒人不順著你。可如今嫁到這樣的人家,凡是府里叫得上主子的,個個出身都不比你低。滑胎這么大的事兒,自個兒還沒弄明白,就把別人給牽進去,更何況還是往嫡福晉頭上按罪名,王爺就算再心疼孩子也顧不得你了。” 董佳氏把頭磕到少奶奶肩上,哽咽道:“表姐,除了你再沒人疼我了。”少奶奶輕撫著她的背,“把心放寬些,等身子養好了,時常來我府里坐坐,跟我說說話,心里多少會好受些,總比整天悶在這屋子里強。至于孩子,今后總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