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一宵冷雨葬名花
表格格墜坡了,就在那個夜里。 夢里恍惚間仿佛聽見一聲炸雷,這道透亮的電光直擊地面,力道似乎能把大地都給劈開,黑漆漆的夜空頃刻間恍如白晝。我強睜開眼睛,支起身子掀開窗簾的一角,用手指抹了抹窗格子,營帳外此刻風平浪靜,并不見電閃雷鳴,只是在簌簌地飄雪。 我舒了口氣,端起手邊的茶碗兒喝了口涼水,可不知為何,心口這會兒仍是嗵嗵直跳,未及我緩過神來,竟突然間聽見有人在喊“有個宮女摔下陡坡了!”淳雅也隨我坐起來,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道:“干嘛???”我拾起火柴盒,微顫著手抽出一根火柴,把榻頭的燭燈點亮,隨即回過身把著淳雅的肩,低聲道:“我上前頭去看看,格格待在這兒別亂跑,???” 我坐到榻沿兒上,速速穿了鞋,隨手披了件衣裳跑到公子那兒,公子必定也聽到了動靜,少奶奶正一臉焦急地給公子繞辮子上的流蘇。我趕緊把衣架上的絨毛褂子取下來拿過去,尚未站定,子清哥霎時沖進營帳,走了幾步又驀地頓住步子,帳外的疾風夾雜著雪珠子嗖嗖地卷進來,轉眼把書案上的文稿掀得遍地都是。我理了理額前被吹散的劉海,只見子清哥垂著衣袖站在離公子幾丈遠的地方,木然地盯著公子看,嘴欲張未張,半晌沒說出話來。 “爺!” …… 待我們趕到的時候,表格格已經被人抬到了子清哥的營帳里,她還有氣兒,只是這會兒已然說不出話來了。她躺在榻子上,從嘴角到脖頸上滿是血,少奶奶緊蹙著眉走到榻邊,輕扯了扯公子的衣袖,“爺,得趕緊讓阿瑪請太醫過來瞧瞧,不能再等了?!?/br> 表格格顫著手伸向公子,公子坐到榻沿兒上,緊握住她的手,“毓菱,你這是何苦?”表格格微張著嘴吃力地看著公子的眼睛,公子俯下身捧住她的臉,側著頭湊到表格格唇邊,顫抖著聲音道:“我聽著。”表格格痛苦地張合著嘴,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過了會兒,忽然間身子往前一傾,涌出好多好多的血。少奶奶扶住她,輕撫著她的后背,拿帕子擦了擦她的嘴,“好meimei,心里有什么話就寫在你容哥哥的手心上,???”公子緩緩地抱起表格格,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肩膀上,伸出掌心放在表格格面前。表格格仰頭看了眼公子和少奶奶,顫著胳膊把自己的手挪到公子的掌心,伸出食指在上面吃力地劃著,少奶奶俯身擦著表格格嘴邊的血,低聲念道:“回—家—”。 “子清……子清?!?/br> 子清哥應了聲,公子看向他,“晚朝散了沒有?”子清哥點了點頭,“剛散。”說罷未等公子開口,忙接著道:“容若,眼下不是沖動的時候,皇上才為了親征的事對著幾個大人發了一通大火,明相也有份。皇上如今正在氣頭上,我方才進帳回了這事兒,求皇上傳劉御醫給毓菱診治,怎知皇上非但沒恩準還厲聲斥責了我一通,說我恃寵生嬌,為了一個奴才膽敢擾亂綱紀。你這個樣子過去,救不了毓菱不說,便是搭上自個兒的性命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少奶奶愁眉緊鎖,憂心忡忡地看著公子,“爺,子清說得有道理,你別著急,我先去把阿瑪請來看看再說?!弊忧甯珉S即點了點頭,“明相這會兒正和康親王草擬奏章,嫂子,我領你過去,容若你就先留這兒吧?!?/br> 整個南苑怕是都知道了這事兒,子清哥的營帳外此刻聚了好些宮女太監,三三兩兩湊在一塊兒,探著脖子指手畫腳說長道短的,一看就是來瞧熱鬧的。雪已然積得很厚,約莫得有五六寸的樣子,出來得急,沒趕得及穿厚靴子,這會兒襪底幾乎被雪水浸透了。子清哥看了眼何順兒,“讓他們滾!”何順兒應了聲,隨即把燈籠遞給我,趕緊提著步子跑到那堆宮女太監跟前兒,罵了幾聲讓這些人通通散了。 少奶奶提著燈籠邊走邊道:“子清,老爺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子清哥看了看我們,往左前方走了幾步,吩咐了在那兒把守的侍衛兩句,而后折回來指了指不遠處,“嫂子,上那兒說去。”少奶奶點了點頭,我打著油傘緊隨在少奶奶身后,繞到馬柵欄后的空地上。 子清哥站定輕嘆了口氣,認真地道:“嫂子,毓菱姑娘那個樣子……怕是不成了?!蔽夷X子嗡得一震,“子清哥……”他看著我,無奈地點了點頭,少奶奶靜默了許久,“那有沒有法子能讓她出來,好好的姑娘家,總不能就這樣在安樂堂化了吧?!闭Z罷眼睛潤濕了,子清哥微搖了搖頭,“這事兒明相管不了,找也沒用,皇上如今讓明相一心打理兵部的事,內務府早就是康親王說了算。更何況,這里頭還牽著后宮的幾個娘娘主子,就是康親王能辦也未必會樂意蹚這渾水?!?/br> 少奶奶道:“當真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子清哥沉吟了半晌,遂低聲道:“有些事我說了嫂子也就當個閑話聽聽?!鄙倌棠厅c了點頭,子清哥左右看了看,回身接著道:“榮貴人和庶妃娘娘明里頭姐妹相稱,那是當著萬歲爺的面兒,宮里誰不知道,她們背地里早就相互斗得厲害。便是毓菱姑娘上個月被撥到庶妃娘娘宮里,也是里里外外費了好一番周折的,這事兒嫂子想必也知道。”少奶奶頷首,“爺跟我說起過,子清,這事又多虧了你?!弊忧甯鐡u著頭嘆了聲,“本以為是樁好事兒……”說著攥緊了拳頭一錘,“可,可誰成想榮主子還真就做主把毓菱賞給梁九功做對食兒了,這一來反倒是幫了倒忙!” 我道:“子清哥,那庶妃娘娘就撒手不管,表格格再怎么說也是她的親眷啊?!弊忧甯缢南虑屏藥籽郏盐覀兺吷弦艘?,低聲道:“親戚又如何,宮里是最不講人情的地方,別說是隔了一輩,就算是嫡親的也不頂用,毓菱是籍沒充宮,沒有哪個娘娘主子會單為了個宮女就這么把自個兒給折騰進去。雖說論名位榮貴人上頭還有佟主子壓著,可榮貴人一向得寵,又一連歿了兩個阿哥,連皇上都順著她,佟主子哪會在這個時候跟她對著干?”說罷頓了會兒道:“榮貴人無非是看眼下庶妃娘娘快要把風頭給搶了過去,借著毓菱姑娘出口惡氣,順道給庶妃娘娘臉色看。” 少奶奶道:“眼下事情鬧大了,恐怕到不了明兒個就能傳遍,上回的事我雖沒瞧見,可也略微知道一些。毓菱meimei一天不出宮,爺這心里頭就一天放不下,他這會兒怕是整個人都亂了方寸,我也是一點兒主意都沒有了,就擔心出事兒?!弊忧甯绲溃骸叭粽f法子,倒也不是完全行不通。”少奶奶看向他,子清哥接著道:“嫂子,眼下恐怕只有去求庶妃娘娘,看看能不能討個恩典,找個由頭放毓菱出宮。我是御前侍衛,不能擅見妃嬪,只有……”未及子清哥說完,少奶奶忙接道:“我明白,好在娘娘今兒才召見過,或許還能說得上幾句話?!弊忧甯珙h首,“明相那兒我去說,再想法子請孟太醫過去看看?!?/br> …… “大少奶奶,娘娘已經就寢了,就是天塌地陷的事兒也明兒個再回吧,要是把娘娘給吵醒了,一會兒怪罪下來,奴婢可擔當不起。” 那個叫內勒賀的宮女是庶妃娘娘的近侍女婢,她這名字一聽就是旗人,雖說只是個奴才,可和少奶奶說話卻是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少奶奶摘下公子送她的一個白玉鐲子塞到她手里,低聲下氣地說:“人命關天的事兒,還請姑娘一定行個方便。”話音剛落,有個宮女掀開營帳簾子出來,內勒賀趕緊把鐲子藏到袖口里,那個宮女看了眼少奶奶,而后湊著內勒賀的耳朵說了幾句,內勒賀聽罷瞪著她道:“不是說把里間的門給關緊嗎,娘娘要是動了真氣,改明兒發落下來,你們一個也別想過安穩日子!”說罷重重嘆了口氣,復看向少奶奶,冷聲道:“大少奶奶,一會兒回話的時候自己掂量著輕重,娘娘已經很不高興了,哪句話該說,哪句話不該說,您心里可得有數,別把事情越弄越砸了。” 我隨少奶奶跪在離營帳門不遠的地毯上靜等,庶妃娘娘好一會兒才出來,沒盤發髻,手上捂著暖爐,穿了身橘黃色的絲棉旗裝,斜襟處錯落有致地繡著幾團形態各異的杜鵑。內勒賀扶庶妃娘娘在軟榻上坐下,而后拿了條深棕色的絨毛毯給她膝上蓋好,又接過另一個宮女手上的茶碗兒擱到娘娘手邊的短腳桌上。 我和少奶奶磕下頭去,庶妃娘娘沒發話讓我們起來,而是面無表情地看了少奶奶半晌,把手爐遞給內勒賀,端起茶碗揭開蓋子輕吹了吹,“是什么天大的動靜竟要鬧騰得這么厲害?”少奶奶直起身子,“回娘娘話,宮女謝佳毓菱不慎墜坡,眼下奄奄一息,賤妾懇求娘娘恩典準毓菱回府醫治。”庶妃娘娘冷哼一聲,“既是奄奄一息還有什么好醫治的,再說本宮又不是御醫,找我有何用?”少奶奶正欲開口,庶妃娘娘把茶碗往短腳桌上重重一擱,“堂嫂常在我跟前夸你,說你做事知道分寸,懂事兒識大體,這會子看來也不過如此。成德他年輕氣盛,血氣方剛,遇事難免有個莽撞的時候,你不在他身邊勸著點兒,反倒跟著胡鬧,我白天跟你說的話全都是白費口舌了!” 余音尚在,只見內勒賀朝這兒瞥了眼,隨而轉身微俯下身子道:“主子,要是乏了就先歇著吧,萬歲爺過會兒指不定要不要傳召?!笔锬餂]應,而是盯著少奶奶道:“別跪著了,趕緊回去盯緊了成德,攔著點兒,別讓他出岔子,就為了這檔子事兒把自個兒好端端的前程給毀了,值還是不值,我想用不著我告訴你?!?/br> 從庶妃娘娘營帳里走出來沒幾步,恰碰見董佳氏一身墨綠色披風迎面而來,瑞芳在一旁打著傘。董佳氏見少奶奶頓住步子,接過瑞芳手里的油傘走上前,“表姐,快別忙活了,趕緊回去等消息吧,叫表姐夫也別cao心了?!鄙倌棠涛⑧粒翱墒乔罅送鯛??”董佳氏搖了搖頭,“王爺他哪有心思管這事兒,剛辦完公務回來,倒頭就睡,我是去求了嫡福晉。”少奶奶看著她,不安地道:“受了不少委屈吧?!倍咽蠐u了搖頭,順了口氣,“表姐,你說得對,沒什么好爭的,該是誰的就是誰的,爭也爭不來?!闭f罷豁然一笑,接著道:“庶妃娘娘多少叫王爺一聲叔王,放一個宮女出去畢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這個人情還是求得來的?!?/br> …… 待我們趕回到子清哥的營帳,老爺恰沉著臉從里頭走出來,我和少奶奶福身問安他也沒應。子清哥掀開營帳的門簾,瞅著臉色不對勁兒,少奶奶看向他,子清哥抿著嘴唇默默地點了點頭。我并著步子隨少奶奶走進去,公子此刻坐在榻沿兒上抱著靜靜合著雙目的表格格,手里拿著一張沾滿血跡的紙。我心瞬間沉到了谷底,木然地走過去,少奶奶捂住嘴,眼淚奪眶而出,公子看向她,紅著眼眶哽咽地道:“總算是圓了念想?!鄙倌棠探舆^那張滿是血跡的紙,那張紙真的好舊,已經泛了黃,似乎被揉了很多次,可上面的字卻很是干凈,只是墨不太好,筆跡有些忽深忽淺。我心倏地一陣絞痛,視線也變得越來越模糊,一時間仿佛什么也聽不到,只記憶中那甜美澄澈的嗓音在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旋,“乞手巧,乞容貌,乞心通,乞容顏,豈我爹娘千萬歲,豈我姐妹千萬年……” 容哥哥: 原諒我終究沒有答應你,我想阿瑪額娘了,已經想得太久太久,想到如今可以家人團聚,我就等不及了。我心里已經沒有怨恨,一絲一毫也沒有了,我不要看到你們的眼淚,我要你們用笑來送我。這幾年在宮里,沒到難捱得活不下去我就回想兒時你和湘雅jiejie來蘇州府的那段日子,我們在一塊兒捉牛蛙,采菱角,吹糖人,斗蛐蛐兒,想起這些我就能在夢里笑醒。你和盧jiejie是天底下最般配的一對兒,看到你們我覺得好幸福,唯一的憾事就是沒能見到你們的小格格,不過我能猜出她的模樣,一定和盧jiejie一樣漂亮,我會在天上看著你們其樂融融地過日子,笑著為你們祝福。毓菱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