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進(jìn)來呀，愣在那兒做什么？”翠鶯笑著走過來，輕拍了拍我的臉頰，“別愁眉苦臉的，沖了大格格的喜氣。”說罷接過我懷里抱著的包袱，走進(jìn)屋放到圓桌上，“這包袱里頭裝的又是什么好物件兒？”我走過去，“是衣裳。”翠鶯“哦”了聲解開包袱上的結(jié)，笑著道：“大格格可真疼你，這么鮮亮的衣裳我都沒見大格格穿過多少回。”說著用手指輕點了點我的額頭，“我?guī)湍惴诺焦褡永锶ィ笥心忝赖牧耍　闭Z罷轉(zhuǎn)身，我拉住她，“格格的衣裳我怎么穿得了，光是袖子就長了一大截，都可以去甩水袖了。這是送給jiejie你還有碧桃姐的，都是新衣裳做了還沒來得及穿。格格說你們的身形和她差不多，要是覺著喜歡就自個兒留著，要不然就送給家里頭的親戚什么的也好。”翠鶯訝然一笑，“這多說不過去，大格格她……”我道：“jiejie就收下吧，格格說了，都是姑娘家穿的衣裳，出了閣也用不上，好端端的料子別給糟蹋了。”翠鶯想了會兒，抿嘴笑了笑，“那，那一會兒我和碧桃過去謝謝大格格的賞。”

    “翠鶯姐？”

    “在呢。”翠鶯應(yīng)了聲，我回頭看過去，貴喜扶著門欄喘了幾口氣，笑著道：“喲，都在哪。”翠鶯看向貴喜，“爺那兒有什么吩咐？”貴喜用袖子擦了擦額上的汗珠，“也沒什么大事兒，就是聽說真真今兒個過來，讓我來給翠鶯姐您傳聲話。”說罷扯了扯領(lǐng)口，清了清嗓子，指著翠鶯道：“真真是大格格跟前的體己人兒，好好照應(yīng)著些，別讓人家受委屈。要是少了根頭發(fā)絲兒，拿翠鶯是問!”翠鶯啐了聲，快步走過去直要拎貴喜的耳朵，“猴崽子越發(fā)不懂規(guī)矩了，滿嘴胡沁，改明兒我非到爺跟前兒告你的狀去，看你還敢不敢在我面前耍橫！”

    貴喜躲閃不及，只好擺著手苦笑道：“好翠鶯姐，我不敢了還不行嘛。”翠鶯氣笑了聲，貴喜對著翠鶯咧嘴嘻嘻笑了笑，而后看向我道：“哎，爺叫你呢。”我一嗔，“啊？”了聲，支吾道：“我……我該說些什么呀？”翠鶯道，“怎么來了這兒一下子變傻了，爺問什么說什么唄，又不會吃了你！”說罷轉(zhuǎn)身走到衣櫥邊打開柜門，小心翼翼地取出托著錦袍的盤子，合上衣櫥的門走到我身邊，“走，我陪你一塊兒過去。”

    公子的房間往里頭走兩進(jìn)便是，平日里隨著格格，沒少進(jìn)去，可今兒個卻不知怎么的，一陣子不自在，手心都在冒汗。翠鶯輕碰了碰房門，附耳道：“回爺話，錦袍給您拿過來了。”我隔著門聽見公子讓我們進(jìn)去，翠鶯應(yīng)了聲是，而后輕輕將門推開，笑著給我使了個眼色，輕聲道：“進(jìn)來吧。”我跟在翠鶯身后跨過門檻兒，公子正坐在書案前刻一方印，翠鶯福了福身，“爺，您要不再試試？”公子放下篆刀，和聲道：“先擱那兒吧。”翠鶯“哎”了聲，走到羅漢榻邊俯身將盤子放到短腳桌上。公子看了看我，舒開眉稍，微笑著道：“今兒個是怎么了，倒像是頭一遭見我似的。”我舔了舔嘴唇，福身道：“大少爺吉祥。”公子頷了頷首，看向翠鶯，“你那屋子收拾得怎么樣了？”翠鶯道：“差不多了，已經(jīng)叫順子他們把榻子搬了過來，被褥枕套也全都換了新的，還備了茉莉花熏過的席子。”公子點了點頭，“真真年齡小，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多幫襯著些。”翠鶯笑看了我一眼，回看向公子道：“知道了。”

    公子道：“今兒是最后一晚了，要是還有話沒和湘雅說完，一會兒趕緊過去，不過也別聊得太晚，明早啟程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趕。”我道：“格格讓我今晚別過去了，越這樣越難受。”公子靜默了會兒，“也好。”我猶豫了好一會兒，看向公子道：“我能不能送格格一程？”公子點頭道：“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送到城門口再讓蘇哲替你。只是有一條，湘雅是奉旨成婚，不能出一點兒差錯，明兒分開的時候即便是一萬個舍不得也不能使性子。”

    ……

    回到房里，我原先的那張床已經(jīng)擱到了翠鶯榻子的對面兒，幔帳也都裝好了。翠鶯揭開燈罩，換了支燈燭，點燃后復(fù)把燈罩蓋上，走過來幫我一塊兒鋪床，“瞧瞧，有什么不愿意的，你不知道府里各房各院兒有多少人眼紅你呢，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翠鶯拉我在床沿兒上坐下，軟語道：“說句交心的話，你要聽了不高興可別往心里去。”我“嗯”了聲，翠鶯認(rèn)真地道：“大格格待你再好，終歸是庶出，娘又是個沒名沒份的，自個兒都護(hù)不住，哪還能罩得住你呢？你原就沒爹沒娘的，更得多為今后想想，別老是一根筋兒到底。”

    換了個枕頭，翻來覆去的怎么睡也睡不踏實，腦子里老是重復(fù)著翠鶯方才的話。知了的叫聲攪得我心煩意亂，月光透過窗縫從榻子一頭的青磚上掃到另一頭，總算是聽見了雞鳴。天蒙蒙亮，我和翠鶯便早早地起來了，翠鶯去公子房里伺候洗漱，我去格格那兒幫忙。這回給格格送親，公子一路隨行把格格送到永平府后再回京城。天未大亮，府門外卻早已停滿了車馬，鼓樂儀仗也候在了外頭，嫁妝也被抬到了正廳里。

    格格盤好了發(fā)髻，穿著喜袍靜坐在梳妝鏡前，喜娘在給她上紅妝，齊布琛姨娘坐在羅漢榻上細(xì)細(xì)地看。瑾兒在給一旁的蘇哲上脂粉，我和寒玉站在格格身邊給喜娘遞珠釵首飾，表格格在邊上搭手，淳雅也跑過來了。格格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指間輕碰了碰自己的臉頰，“是不是太濃了些？”齊布琛姨娘往這兒張了幾眼，“妝不嫌濃，今兒是你大喜日子，一輩子才一遭，淡了就不對味兒了。”喜娘對著鏡子盯著格格瞅了好一會兒，而后看向齊布琛姨娘，笑得眉毛眼睛都擠到了一塊兒，“姨奶奶，不是我這當(dāng)喜婆子的奉承您府上格格，伺候了這么多旗人閨女下來，像您府上這么標(biāo)志的姑娘我這輩子還是頭回見。不必說，今后準(zhǔn)保是個有福的。”齊布琛姨娘笑著呷了口茶，“喜娘嘴甜，過會兒去賬房多領(lǐng)二十兩銀子，也讓我們湘雅沾沾你的吉祥話。”喜娘喜出望外，福了福道：“哎喲，那就謝謝姨奶奶您賞賜。”

    淳雅搭著格格的膝蓋，小手扯了扯她的裙擺，“jiejie，你上哪兒去？是不是不回來了？”齊布琛姨娘微微皺了皺眉，“過來坐好，別給你jiejie添亂。”說罷看向寒玉，“寒玉，把淳雅抱過來坐。”寒玉把手上的玉釵遞給我，彎下腰輕揉了揉淳雅的胳膊，“格格，先去羅漢榻上坐會兒，等大格格拾掇完了再說話。”淳雅撅著嘴，很不情愿地看了看寒玉，不過還是乖乖地隨寒玉走了過去。表格格前兩日還爽朗得很，可真到了眼跟前卻是另一回事兒，她眼眶兒紅紅的，使勁兒不讓眼淚掉下來，“湘雅jiejie，等年底選秀的事兒一過我不急著回江南了，一準(zhǔn)先來遼東看你，和真真還有容哥哥一塊兒。”格格看著表格格的眼睛，“說好了，可不能讓我白等你們。”

    我頓感鼻子一酸，淚珠子就這么不聽使喚地掉下來，表格格原本就是強(qiáng)忍著，這下再也憋不住了。格格側(cè)過頭，終究沒忍住，拿著帕子開始抹起眼淚來。淳雅看見我們，也開始哭起來，越哭越起勁兒，怎么也停不住。齊布琛姨娘一驚，蹙著眉道：“這是怎么話說的，大喜的日子可不興這個，瑾兒，快去看看湘雅的妝花了沒有。”瑾兒“哎”了聲，急沖沖地走過來給格格補(bǔ)了補(bǔ)脂粉，齊布琛姨娘抱淳雅坐正，走過來看了看格格的眼睛，用帕子輕蘸了蘸格格的眼眶，“一會兒去行家禮可不能再哭了，宮里有人來，丟人事小，失禮事大。你是最懂事兒的，這些話原不該我多說。”格格哽咽著點了點頭，齊布琛姨娘看向我們幾個，“你們也都收拾收拾，好好的喜事哭成這樣成什么樣子，晦不晦氣？”

    話音剛落，來福進(jìn)屋給齊布琛姨娘扎了個安，“回姨奶奶話，時辰差不多了，老爺說要是預(yù)備妥當(dāng)了這就伺候大格格過去吧。”齊布琛姨娘道：“大爺那邊怎么樣了？”來福道：“已經(jīng)好了，哈克齊貝勒爺也到了。”齊布琛姨娘點了點頭，“知道了，這就過去，讓府門口的鼓樂先奏起來吧。”來福復(fù)扎了個安出了屋門，齊布琛姨娘起身走到蘇哲面前，“今兒大格格穿的鞋跟兒比往常高，一會兒留神些，多攙著點兒。”蘇哲應(yīng)了聲，“主子放心。”

    府里越來越鬧騰，從格格房里到花廳這一路上，時時都能聽見“大格格大喜”。蘇哲扶著格格緩緩跨過花廳的門檻兒，格格正身往前走。老爺和大奶奶此刻端坐在匾下的太師椅上，兩張椅子中間的方桌上供著那卷賜婚的懿旨。花廳中間的紅毯上一前一后鋪成了兩塊大紅色的錦云墊子，紅毯兩側(cè)坐著的除了宮里派來觀禮的康親王之外還有府上的幾個近親。格格走到方墊前站定，輕撩起裙擺跪在了墊子上，蘇哲跟著跪下。格格看著老爺和大奶奶道：“女兒湘雅給阿瑪，額娘辭行。”說罷俯下身磕了三個頭。大奶奶朝齊布琛姨娘看了眼，齊布琛姨娘點了點頭，捧著一柄翡翠如意走過去，格格接過如意，蘇哲去扶她起身。我屏住氣捧著拖著流蘇紅蓋頭的盤子慢慢走到格格面前，齊布琛姨娘笑意盈盈地走近，提起盤子里的紅蓋頭漸漸蓋上了格格的臉。

    站在老爺身邊的安總管此刻走前一步，抬手高聲道：“吉時到！上—轎—”

    鞭炮聲瞬間炸得震天響，喜娘笑呵呵地甩著大紅帕子扭著腰肢來攙格格走出花廳。走到前府正門望出去，前來瞧熱鬧的街坊早已擁滿了街道的拐角。哈克齊貝勒一身大紅喜袍高高地坐在最前頭的棗紅色馬上，身上綁著紅綢，氣宇軒昂。公子身著云紋錦袍站在馬車邊，蘇哲攙格格走近，而后到后一輛馬車上去坐好。我走到格格身邊，公子看著格格，靜默了會兒，“好好照顧自己，不必?fù)?dān)心家里。”說罷看了眼我，“真真我會照應(yīng)著的。”格格點了點頭，“阿哥您自己也多珍重，我會好好過日子的。”公子站定了會兒，倏地轉(zhuǎn)身走到馬前，踩著馬墩子躍上馬背，揮了揮馬鞭騎到哈克齊貝勒一旁。我扶格格到馬車上坐好，方坐定沒一會兒，便聽見一聲拉長了的“啟—程—”，車轱轆“咯吱咯吱”地轉(zhuǎn)起來。

    今天天氣頗好，風(fēng)不大，透過馬車簾子的縫隙能看見海子邊的柳條兒在隨風(fēng)晃動，荷花的花骨朵兒也挺起來了，粉白粉白的。

    “jiejie……jiejie別走！”

    格格身子一僵，掀起蓋頭，我提起馬車簾子順著聲音往車輪后看過去，只見淳雅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嗓音已經(jīng)有些發(fā)啞，表格格使勁攬住她，也在哭。淳雅驀地掙脫開表格格的手，一邊喊一邊往這兒追，沒跑幾步就絆了跤，磕了一臉的灰。格格蹙著眉，手指緊緊地抓著窗沿兒，手里揪著帕子定定地看著跌在地上的淳雅，輕咬著嘴唇，終究閉緊眼倏地放下了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