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持向今宵照別離
晌午飯后,進京已達五日的哈克齊貝勒爺過府拜見了老爺和大奶奶,府里也從今兒晚膳起大擺宴席,把整個京城有頭有臉兒的商賈貴胄悉數請進了府,酒席要持續整整三天,一直到格格大喜之日。 這些天聽說了好多關于遼東的事兒,說是這個哈克齊貝勒爺家里本屬蒙八旗,因為祖上有人在薩爾滸之戰時立了戰功故而綬了個貝勒的爵位才全家入了滿八旗。如今他們父子仍然世襲著貝勒的名分,駐守原先的海西四部。聽著來頭挺大,可自打葉赫亡了城,過去名震遼東的海西四部如今早已經支離破碎光剩下了副空架子,遼東步兵都統也不過是頂著個虛名實際手上并無兵權,怪不得大奶奶又擺出那副尖酸刻薄,渾然不待見的模樣。 表格格這幾日被齊布琛姨娘安排到淳雅屋里去住,寒玉也跟著一塊兒去了。我們這兒真正是閉門謝客了,齊布琛姨娘吩咐瑾兒頓頓都把飯菜送到房里來,每天午后還有個老嬤嬤來給格格說些成親時候的規矩禮數,說的時候還把我支開不讓我聽。每回那個嬤嬤一走,格格的神情都有些不大自然,我問格格那嬤嬤說什么了,格格也不肯告訴我。 用過晚膳后,我和格格坐在圓桌邊的凳子上拾掇送給府里丫鬟小廝們的物件兒,大多是珠寶首飾,裝這些的綢布袋子都是格格自個兒縫的,面兒上還繡了花呢。格格看向我,和聲道:“真真,喜歡哪件兒,自己挑。”我笑著道:“我和您一塊兒去的,您給我做什么呀?”格格頓了會兒,停下手頭的事兒,定定地看著我,“真真,你有沒有什么夙愿?”我一愣,不明白格格的意思,“什么叫夙愿啊?”格格道:“就是在心里藏了很多年的,特別想要實現的念想?”我思忖了會兒,搖了搖頭,“我沒有想過。”格格靜默了半晌,“我……” “湘雅jiejie!” 格格把話咽了回去,“去開門。”我“喔”了聲,起身走過去把房門打開,表格格提著食盒興奮地跨進門檻兒。我福了福身,“表格格萬福。”她拍了拍我的肩隨即輕快地走到圓桌邊把食盒放到桌面兒上,“湘雅jiejie,我給你帶好吃的來了!”格格笑著道:“我已經用過了。”表格格坐到圓凳上,揭開盒蓋,“不一樣嘛,我特意讓寒玉做的糖蓮藕,可糯了。容哥哥上回說等入了夏要帶我們去西郊看荷花的,可現在不要說蓮藕了,連花骨朵兒還沒結上呢,不過好在我額娘托人寄了些來,地窖里藏的。”說罷用筷子夾了一小塊送到格格面前,格格微笑著點了點頭,接過筷子咬了一小口,“好吃。”表格格咧嘴笑了笑,往格格身邊兒湊了湊,又拉我坐下,復看向格格道:“湘雅jiejie,我瞧見你那個貝勒爺了,眉毛又粗又濃,還蠻英武的,你們是女才郎貌,珠聯璧合!” 我“噗嗤”一笑,將一個碧玉色的翡翠鐲子裝進綢布袋子里,把繩兒拉緊,表格格朗聲道:“我跟表姐夫說了,湘雅jiejie這樣的一千個里頭都挑不出一個來,你娶上她是上輩子積大德了,要是敢虧待湘雅jiejie,我決饒不了他!”格格微蹙著眉道:“你真那么說的呀?”表格格重“嗯”了聲,“是啊,不這么說能行嗎?”格格微微瞪了眼,表格格笑著扯了扯格格的袖子,“湘雅jiejie,還沒進人家門呢,就已經站到姐夫那邊啦?是不是也太心急火燎了些?”格格輕捏了她一下鼻子,“你這臭丫頭,越來越貧嘴了。” 表格格得意地晃了晃腦袋,看向我,“真真,你要不要去外面看看,真的是比過年還熱鬧,順道也去參見一下貝勒爺大人?”說罷自己呵呵笑起來,我看了眼格格,表格格奪過我手里的綢布袋子,“哎呀,去吧去吧,從頭到腳瞧仔細點兒,湘雅jiejie等著聽呢!”格格皺著眉捶了表格格一下,表格格“哎喲”了聲,我笑著轉過身跑出屋,心里有股子按捺不住的興奮,其實早就想一睹為快了,就是一直沒找著合適的借口。 連通著前府和后院兒的那條回廊上眼下燈火通明,每走兩三步都能遇見好些人,只是大多都沒照過面兒,光從衣裳上分不清哪些個是主子,只好挨個地福身問安,從回廊上一路走過來蹲得我膝蓋直發麻。戲臺就搭在湖面的水榭上,咿咿呀呀的昆腔抑揚婉轉,不絕于耳,一走近閣子嘻嘻哈哈的笑鬧聲全然壓過了水榭里的戲樂,還有幾個老少爺們兒在閣子里頭劃拳,喊得聲音都快變形了,一個個臉紅脖子粗的,別提有多起勁兒。 今兒是五月初一,天還沒大熱,不過就是稍微有些燥氣而已,可閣子里人太多,烏壓壓的一片,又是騰騰的熱湯氣兒又是酒味兒的,一些個怕熱的粗老爺兒們也顧不得體面不體面的,敞開了褂子大把大把地擦汗,手上的蒲扇被他們這么一折騰愣是開了條縫。還有那幾個穿金戴銀的王府福晉,一個勁兒地擺弄著手里的檀香扇子,跟大奶奶坐一桌,嘴里邊嗑瓜子兒邊嘰里呱啦個不停,時不時地拍著膝蓋笑得人仰馬翻的,不知道在樂呵些什么。 “真真。” 我轉過頭,是翠鶯,手上端著瓜果盤子正要進去,“來看熱鬧了吧?”我“嗯”了聲,“表格格說有樂子瞧,我就過來看看。”翠鶯笑著道:“什么樂子呀,按說都是些見了世面的貴主兒,你看看,一個個跟八輩子沒吃過似的,這都十來回了,可把我們折騰得夠嗆!”我笑著往里頭張了會兒,“哪個是哈克齊貝勒爺啊?”翠鶯道:“剛剛和爺坐一桌的,這會兒不在。”她笑了笑,“哎,你那個子清哥在,要不要上去看看?順便幫我干點兒活,我跑得腰都快直不起來了。”我撅了撅嘴,“才不上當呢,這么多生人在,我特意上去一遭算怎么回事兒啊?再說了,我還有差事兒在身呢,得回去跟格格復命的!”翠鶯笑著刮了刮我的鼻梁,“算了算了,求人不如求己!”說罷笑著看了眼我,端著果盤轉身邁進門檻兒。 我走回到水榭邊的回廊上,覺著無聊,坐在廊下的凳子上看戲,還是這樣來得實在,外面比閣子里頭舒服多了,空氣新鮮,看得也清楚。我坐了會兒好像隱隱聽到一陣清脆的笑聲,我回過身環顧了下周遭,真的是淳雅,騎在一個身形健壯的漢子的肩膀上,滿臉興奮勁兒,正順著回廊往這邊兒走,“真真!”我起身福了福,“格格萬福。”我心下已經猜出了幾分,這個人該不會就是哈克齊貝勒爺吧?我盯著他的臉瞅,看他漸漸走近,借著回廊的燈火那張臉越來越清楚,還真和表格格說的那樣兒,眉眼粗濃,神采奕奕的,一看那模樣就知道是個爽利人,二十多歲,不過已經蓄了胡子,腰間還配了把很寬的彎刀。 走近,他兩只手搭著淳雅的膝蓋,淳雅把腦袋湊到他耳邊抱住他的脖子,“姐夫,你快問問她我jiejie好不好?”說著對我眨了眨眼睛,“我jiejie的事兒,她全知道!”還真是他,我笑著福了福身,“貝勒爺吉祥。”他看了會兒我,“你叫什么名?”我一愣,淳雅不是叫了很多遍了嗎,還有這個嗓音還真夠粗實洪亮的。我定了定神,“回貝勒爺話,我叫真真。”他嗔了會兒,忽而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起來,“這叫什么名,那個什么誰……”淳雅朗聲道:“我毓菱表姐!”貝勒爺道:“對,就是她,不還說是個會寫詩的?我當有多高深呢,合著就跟你起這么個俗名啊,土得都快掉渣了,我起的都好些!” 我卯足了勁兒,昂著頭道:“貝勒爺沒聽說過大俗即大雅嗎?”我一說完就后悔了,趕緊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正琢磨著怎么收場,只見他握緊了拳頭捶了捶自己的前額,“你們府里的毛丫頭看著跟剛斷奶沒幾天似的,怎么一個比一個能說,我是有的罪受了!”淳雅嘻嘻地把下巴磕在他頭頂上笑,我被他弄懵了,他瞟了我一眼,抬了抬肩把淳雅往上頂了頂,接著邁著大步往閣子的方向走,邊走還邊高聲唱著很豪爽的調子,聽不懂的話,有點兒像過去聽過一回的蒙古漢子唱的祝酒歌。 …… 回到房里,就格格一人,坐在窗前的琴桌上彈琴,彈的是平日里向來不練的“渭城曲”,聽到門軸轉動的聲響,格格抹了抹眼眶,換了首曲子彈。我走過去福了福身,“格格,要不要睡了?”格格手離弦,回過身拉我在琴桌旁的圓凳上坐,“真真,今兒夜里就睡毓菱那張榻子,我們說會兒話。”我點了點頭,“好。”格格笑了笑,我道:“格格,這琴為什么不裝箱啊,不帶去了?”格格“嗯”了聲,“不帶了。”我道:“那往后要彈怎么辦,我還想跟您學琴呢,大少爺不是說有了那本什么秘譜的學起來就不費勁兒了嗎?”格格道:“往后若是實在想彈就找人另做一把吧。”說著轉身摸了摸光滑的琴面兒,“這琴要是跟著我,我心就收不住了,老想著家里的事兒。” 我不說話,格格握住我的手對我笑了笑,“真真,往后想要學琴,讓阿哥教你,琴不難學,只要懂幾個基本的指法,看久了就會彈。這琴譜上的字兒瞧著玄乎,說白了也就是把指法和第幾根弦拼到一塊兒擺明了給你看,再簡單不過了,就是剛開始學的那會兒手有些疼,不過練幾天就會好。”我懵了半晌,“格格,您在說什么呀,我聽不明白。”格格道:“京里好嗎?”我點點頭,“好。”格格笑著揉了揉我的手背,“那不就結了?關外那地方黑山黑水的,天還冷,這一去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來看看。我是木已成舟,沒法子的事兒,可你不一樣啊,你還小,往后的日子長得很,何苦跟著去呢?” 我道:“我不要,格格,您不是說過我們永遠都不分開的嗎,我要去遼東,您別那么嚇唬我,我知道沒您說的那么可怕的。我打小就沒有跟您分開過,我不怕冷,要是留我一個人在府里那才擔驚受怕呢,遇到了麻煩都不知道該怎么辦。還有大奶奶身邊兒的那個春燕jiejie老是欺負人,我這兩天就想著快要走了所以昨兒她說我的時候我壯著膽子頂了一句嘴,她鐵定記著呢,我要是留下了準保慘了。”格格靜默了會兒,和聲道:“再沒有這種事兒了,阿哥答應我了,往后你就留在他那兒,明兒就去,你看翠鶯和碧桃,府里上上下下誰敢欺負她們?” 我頓了會兒,“我想跟您在一塊兒。”格格嘆了一聲,“你這丫頭今兒怎么回事啊,連我都說不動你了?”我看著格格,格格緩了緩道:“真真,我心里也不想和你分開,可這是早晚的事兒,聽阿哥說貝勒爺比我年長好幾歲,可你還是個小丫頭啊,即便是過去了我也不會讓你隨了他的。”格格頓了會兒,“還有,你有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可以找到自己的爹娘啊,他們說不定一直都在找你,等著團聚呢。你要是去了遼東,也許這輩子都要錯過了。”格格用帕子拭了拭我的眼眶,“聽話,明兒就去,跟翠鶯住一屋,往后有了伴兒夜里打雷也不會害怕了。” 我道:“那您怎么辦?”格格微笑著道:“齊布琛姨娘房里有個叫蘇哲的,比我小一歲,她家里人全都在遼東,這回想隨著我去,自己跟姨娘求了這事兒,姨娘覺著挺合適,就和阿瑪說了,阿瑪也同意。”格格頓了會兒接著道:“再說了,我畢竟是名正言順地嫁過去做貝勒福晉的,又不是發配了去吃苦受罪,還擔心沒人做伴兒?你就安安心心地留在府里,往后要是想我了就寫信跟阿哥的家書一塊兒寄過來,每隔個三年五載的我回京探回親,不就又見著了嗎?”我道:“要那么久?”格格道:“對了,用不著那么久,阿哥再過個一兩年也該成親了,到時候就能見。如果到了那會兒你還是想去遼東,我一準兒答應你,決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