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香撥 第28節
她濕紅的嘴唇一彎,“你是吐蕃人,我是龜茲人,咱們誰都不要礙誰的事唷。” 皇甫南眨著眼睛,離這吐蕃公主驕然的眉目越來越近,到眼里映出彼此的人影,兩人都屏著呼吸,皇甫南正要拽下幕離佳,她的手腕被毫不留情地揮開了。 一張粗拙的龜茲面具蓋在她的臉上。吐蕃公主冷哼一聲,繞過她走了。 作者的話 白災:雪災 婆羅遮:后世詞牌名“蘇慕遮”。 第39章 撥雪尋春(五) 氈帳外頭的瑪尼柱上,掛著毛茸茸的狐尾,被風吹動著。 李靈鈞把狐尾拿下來,“這是什么?” “德吉和芒贊夜里騎馬經過,掛在這里的。蕃人認為狐貍性怯,臨陣逃脫被處死者,要在身上懸掛狐尾。”翁公孺勸李靈鈞,“小孩子的把戲,還是不要放在心上吧。不過……公主對咱們似乎也敵意頗深,奇怪。”他笑著打量李靈鈞,“以郎君你的人才相貌,不應該呀。莫非她不是個女人?” 翁公孺常暗示皇帝有聯姻之意,李靈鈞多半都不置可否。把狐尾丟在奴隸的托盤里,他轉頭去看那座青黑色的拂廬。吐蕃公主的拂廬,臺基上飾滿蓮花和聯珠紋,鏤空的壸門里涂著金銀彩繪,比周圍白色的氈房顯眼。 比起論協察的氣勢煊赫,拂廬異常安靜和神秘。 皇甫南被召走后,晨昏起居都在那座拂廬里。吐蕃女奴們三緘其口,翁公孺越發覺得,皇甫南被公主“霸王硬上弓”這事,也不是不可能。 這假鳳虛凰的戲碼,莫非做得太真了? “西番女人,果真是……不講究男女之防啊。”他咂著嘴,不敢說羨慕,起碼有些感慨,漢地民風實在太淳樸了。 李靈鈞倒率先提起了正事,“王太后沒廬氏,在朝中有不少擁躉吧。” “這是自然。一個蘇毗奴隸做了三十多年贊普,沒廬氏功不可沒。” 許多人換了隆重華麗的氆氌袍子,從氈帳里鉆了出來,前呼后擁地騎上馬。寫著密密匝匝六字真言的瑪尼旗,連成了一片彩色的海洋,往邏些城的西北方向奔流而去。嘎爾家的氈帳沒有動,論協察像座屹立的山,專注地望著祭壇上搖動手鈴、對牛角施咒的巫師,目光吝于投向這些輕慢神靈的“反叛者”。 “鬧起來了。”翁公孺從氈毯上“嗖”的跳起身,灼灼目光望出去。 李靈鈞看見了戴幕離佳的吐蕃公主,還有侍女德吉,沒有芒贊。皇甫南跟在隊尾,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五彩的瑪尼旗,在她發鬢邊飄蕩。 “我們去拜見沒廬氏。”李靈鈞從奴隸手里牽過了馬韁。 王太后沒廬氏前往拉康寺祭祀,途中遇到數眼平地涌出的沸泉,于是進入泉水中,洗去身上的污穢,當夜,沒廬氏在夢中感到數道綠光… 氈帳外頭的瑪尼柱上,掛著毛茸茸的狐尾,被風吹動著。 李靈鈞把狐尾拿下來,“這是什么?” “德吉和芒贊夜里騎馬經過,掛在這里的。蕃人認為狐貍性怯,臨陣逃脫被處死者,要在身上懸掛狐尾。”翁公孺勸李靈鈞,“小孩子的把戲,還是不要放在心上吧。不過……公主對咱們似乎也敵意頗深,奇怪。”他笑著打量李靈鈞,“以郎君你的人才相貌,不應該呀。莫非她不是個女人?” 翁公孺常暗示皇帝有聯姻之意,李靈鈞多半都不置可否。把狐尾丟在奴隸的托盤里,他轉頭去看那座青黑色的拂廬。吐蕃公主的拂廬,臺基上飾滿蓮花和聯珠紋,鏤空的壸門里涂著金銀彩繪,比周圍白色的氈房顯眼。 比起論協察的氣勢煊赫,拂廬異常安靜和神秘。 皇甫南被召走后,晨昏起居都在那座拂廬里。吐蕃女奴們三緘其口,翁公孺越發覺得,皇甫南被公主“霸王硬上弓”這事,也不是不可能。 這假鳳虛凰的戲碼,莫非做得太真了? “西番女人,果真是……不講究男女之防啊。”他咂著嘴,不敢說羨慕,起碼有些感慨,漢地民風實在太淳樸了。 李靈鈞倒率先提起了正事,“王太后沒廬氏,在朝中有不少擁躉吧。” “這是自然。一個蘇毗奴隸做了三十多年贊普,沒廬氏功不可沒。” 許多人換了隆重華麗的氆氌袍子,從氈帳里鉆了出來,前呼后擁地騎上馬。寫著密密匝匝六字真言的瑪尼旗,連成了一片彩色的海洋,往邏些城的西北方向奔流而去。嘎爾家的氈帳沒有動,論協察像座屹立的山,專注地望著祭壇上搖動手鈴、對牛角施咒的巫師,目光吝于投向這些輕慢神靈的“反叛者”。 “鬧起來了。”翁公孺從氈毯上“嗖”的跳起身,灼灼目光望出去。 李靈鈞看見了戴幕離佳的吐蕃公主,還有侍女德吉,沒有芒贊。皇甫南跟在隊尾,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五彩的瑪尼旗,在她發鬢邊飄蕩。 “我們去拜見沒廬氏。”李靈鈞從奴隸手里牽過了馬韁。 王太后沒廬氏前往拉康寺祭祀,途中遇到數眼平地涌出的沸泉,于是進入泉水中,洗去身上的污穢,當夜,沒廬氏在夢中感到數道綠光,如同guntang的泉水,自她的尾椎注入軀體,又從額頭迸射而出。次日醒來后,年過五旬的女人感覺自己四肢輕盈有力,肌膚細膩光滑,紅宮的婢女都錯愕不已,以為沒廬氏是誤闖紅宮的陌生少女。更奇異的是,沒廬氏的面孔都透著翠綠的虹光,肩頭則生出兩朵幽藍的蓮花。 王太后車駕所到之處,人們無不虔誠下拜,他們知道沒廬氏已經顯出了綠度母菩薩的轉世真身。 沒廬氏宣布她所洗過的沸泉為圣泉,并要依照她夢中的圣境,將泉水旁的小神殿拉康建成一座最宏大的佛寺。里頭的黑教寺眾,被解下頭巾,趕到約如去開山修建水渠。 王太后抵達時,拉康寺里也像熱泉一樣沸騰了。本來已經被捆了四蹄,打算用來祭神的牛羊被解開了,在瞻仰綠度母的人群里橫沖直撞。沒廬氏身上的神跡已經再次隱匿,但她的面孔正如同蕃民心中的度母那樣殊勝絕倫。 沒廬氏宣布了一個讓人驚喜的消息:她已得到漢國皇帝所贈的佛經,著人譯為蕃語,食rou者與食糌粑者,都須早晚念誦。而蓮花生大師則將隨贊普一同入蕃,帶領他的天竺弟子們在邏些的桑耶寺弘傳佛法。 黑頭蕃民,須皈依三寶。 “祈愿神人供塔與日月所存天地之間,佛法長住不滅,而為眾生福德之本。”沒廬氏用悅耳的聲音呢喃了一句。 “哦呀!”薩惹廟的人們驚訝地感嘆著,“真是神跡!” 這真是佛教徒們揚眉吐氣的一天!連嘎爾的論協察,為了不觸犯眾怒,也不得不停下歃盟,趕來拉康寺,慶賀綠度母和蓮花生大師的降臨。 囊廓里堆滿了供奉的酥油花和朵瑪盤,在虔誠的教眾面前吃rou喝酒,畢竟有瀆觀瞻,貴族男人們躲到了神殿后的經堂。李靈鈞坐在氣息奄奄的呂盈貞下手,侍女跪在氈毯前,舉高了雕刻金輪和法螺的托盤,青瓷和白玉碗里盛著酥油和石蜜,銀壺里是青稞酒。 侍女把青稞酒在火爐上燒得燙手,酥油和石蜜攪進去,遞給李靈鈞。 “喝吧,”論協察也有了酒意,顴骨和眼睛都紅通通的,一巴掌拍得呂盈貞險些連肺都咳出來。論協察勸長安的客人們也舉起酒杯,“這酒,”他眨眨眼睛,“對男人有好處。” 李靈鈞坦誠地說:“我不善喝酒。” “傻話!沒有不會喝酒和睡女人的男人!”論協察斷然道,把一個龜茲女奴推到李靈鈞面前。 “外頭那熱泉以后可熱鬧了,全是想要當度母的光身子女人,白的像羊羔!”有人笑道。 青稞酒抵到了唇邊,李靈鈞遲疑著,眼睛一瞟,彈奏箜篌的龜茲樂師突然從角落起身,擠過舞伎們,繡著吉祥八寶的厚重門簾猛地一甩,她的背影消失了。 李靈鈞敷衍著喝了兩杯酒,推開龜茲女奴,也掀簾出去了。 黑教的僧眾們都已經被掃地出門,天井和后廊都是空蕩蕩的,他鉆進一間狹小的朝拜堂,皇甫南跪坐在尼婆羅紅氈毯上,背對著他,正把腰上那些纏繞在一起的七事小物件解開。 李靈鈞無聲地走過去,一把從后面抱住,整個人都拖到懷里來。火爐燒得旺,他整個人都熱烘烘的,嘴巴湊到皇甫南的耳朵眼里,他笑道:“你生氣啦?” 李靈鈞的胳膊摟得異常的緊,皇甫南動彈不得,她手合在衣襟上,斥道:“外面有人。” 經堂里的排簫和大鼓還沒歇,吐蕃人說笑的聲音很洪亮,李靈鈞說:“管他呢。”他有點癡纏,還有點迷糊,隔著衣袍,手在她的腰上揉了揉,又摸索到她的臉頰,托著皇甫南的下頜,他有些強迫地把她的臉轉過來,四目牢牢地相對,他說:“吐蕃公主沒有為難你嗎?” “她?”皇甫南眼里忽然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她為難不了我。” 李靈鈞疑惑道:“你和她睡在一個帳里嗎?” 皇甫南睨他,“你是怕我這個男人和女人睡,還是怕她這個女人和男人睡?” 換做別人,早被這話繞進去了。李靈鈞盯著她看了一會,奇道:“我只是怕你被人為難,那吐蕃公主是男是女,是圓是扁,又有什么關系?”他拇指摩挲著她的下頜,微笑著說:“如果你真是男人,那我也要為了你,做個悖逆的邪人了。” 經堂里傳出一陣開懷的笑聲,德吉怒氣沖沖地離去,在吐蕃人的打趣中,芒贊也紅著臉追到天井——他的酒案被突然闖入的德吉給掀翻了。 李靈鈞和皇甫南轉眸看向回廊,兩個年輕男女的身影一晃而過,李靈鈞若有所思,“這個德吉的身份……” 又一聲蕃語呵斥,是經堂里的論協察。 皇甫南聽不懂,但從那憤怒的語氣,也猜出來了。她把李靈鈞的手推開,說:“沒廬氏把論協察得罪了。” “論協察的野心很大……” 話音未落,門被撞開了,慌不擇路的一只小羚羊,被禿鷲追到了窄小的朝拜堂。一支利箭,把禿鷲從脖子上穿透了。 吐蕃公主拎著弓,靴子踩在了尼婆羅紅氈毯上。綠度母降世的盛日,作為沒廬氏寵愛的孫女,她甚至不如婢女德吉顯眼,依舊是那一件氆氌袍,不合宜的長腿長胳膊,像瑪尼桿那樣筆直地矗立著。 幕離佳紋絲不動,雙眼冷冷地一瞥,她一手拎起禿鷲,另一手揪住皇甫南的領子——就像揪一只毫無反抗之力的柔弱小羊羔,把她拖出去了。 李靈鈞臉色微微變了一下,隨即恢復平靜,他甚至沒有作聲,緊繃的四肢松弛了下來,他躺坐在氈毯上出了神。 皇甫南踉踉蹌蹌地,被拖出了拉康寺。 沒有人攔,公主懲治不馴服的奴隸,是很尋常的事。 她的帽子歪斜,衣領也給扯到了肩膀上,吐蕃公主松了手,把禿鷲掛在馬鞍上,上馬之后,徑自走了一段,見皇甫南還在后頭慢吞吞地挪步子。她也不怕,把靴子踢踢踏踏的。今天黑頭蕃人都擠去了拉康寺,雪原上遼闊得能聽見風的聲音。邏些的秋草已經很稀少了,皇甫南的腳踢開一團沒融化的雪,底下藏著一朵藍瑩瑩的龍膽花。 正要去摘花,吐蕃公主跳下來了,解開了氆氌袍的帛帶,結結實實地綁住了皇甫南的手,然后騎上馬,一手勒韁,一手拽著帛帶,后頭走得慢了,她就使勁扯一下。 “喂,”皇甫南努力朝身后扭頭,“好像藍花楹。” 吐蕃公主揚著頭,好似沒聽見。但馬走得不快,慢悠悠地吃著草,鞭子也松松地垂著。雪域陽光下,氆氌袍和幕離佳被風吹開了,露出了潔白的繒布衫和長袴,耳朵上有珊瑚串兒,腳上還有銀鐲兒。赤金呷烏掛在身上,撞的一晃一晃的,里頭要是蝎子,也給撞暈頭了吧? 皇甫南背過臉去,紅紅的嘴巴又得意地翹起來了。 第40章 撥雪尋春(六) 吐蕃公主把皇甫南丟進拂廬,就不再搭理她了。 金烏西墜了,女奴照例用托盤送了奶餅、糌粑、牛rou,還有梳洗的熱水。兩床鋪中間被茶爐隔著,像畫了道楚河漢界。那張團窠對鴨錦毯又掛上了,遮得嚴嚴實實。 沒那雙眼睛盯著,皇甫南倒自在了。她摘下帽子,洗過手和臉后,挽起袴管,把腳踩在木盆里。水被撩動得汩汩輕響,火塘里的干松枝滋滋冒油。拂廬外掛著歪脖子禿鷲,任誰經過,都要稱贊和瞻仰一番。以德吉為首的婢女們手拉手,捧著衣包,嘻嘻哈哈地騎馬走了。 皇甫南伸著脖子在張望,掛毯突然動了,她忙坐好,木盆里的腳,像兩尾白魚,悄悄地沉在水底,沒處躲,她抱著膝蓋,把腳縮了縮。吐蕃公主沒看她一眼,掀開氈簾出去了。 皇甫南飛快地往掛毯那頭一瞥,托盤里的糌粑和牛rou都沒怎么碰。 吐蕃人又回來了,手里拎著銀壺,皇甫南聞到了青稞酒的甜味。吐蕃人徑自回到自己的鋪窩里,掛毯“唰”的一甩,又隔開了。 皇甫南見過男人喝醉酒發瘋的蠢樣,依照論協察的說法,那也不是什么好酒。她還保持著警惕,把自己的鋪窩拖開,往氈簾移了移,然后裹緊衣裳躺進去——熱乎乎的虎皮褥墊也沒有了,只有薄薄的羊毛涅熱。 女奴進來,收走了原封不動的托盤,銀壺晃一晃,是空的。虎皮褥子蒙著頭和臉,人在呼呼睡。女奴的動作輕了。 皇甫南背過身,留意著背后窸窣的動靜。她想起了各羅蘇,各羅蘇是愛喝酒的,壩子的部落里傳說他“千杯不倒”,越喝越清醒,眼睛越亮,在山里打兩晝夜的獵,也不覺得困。她也從沒見各羅蘇跟薩薩動過手,喝酒之后,只有笑聲格外響,腳步聲格外重。 達惹會喝酒嗎? 在姚州的達惹,是雍雅得體的都督夫人,身上沒有爨人的影子。 皇甫南腦子里的景象有些不清楚了,她帶著點困惑,安心地睡了。 夜里皇甫南醒了,有人影在眼前晃,脖子上有點涼涼的。她睜大了眼睛,看清了,是女奴悄然進了拂廬,用草皮把茶爐下熊熊的火壓住了,然后撲簌簌地往火塘里撒了把粗鹽,口中念念有詞——那是祈求赤杰曲巴祖神… 吐蕃公主把皇甫南丟進拂廬,就不再搭理她了。 金烏西墜了,女奴照例用托盤送了奶餅、糌粑、牛rou,還有梳洗的熱水。兩床鋪中間被茶爐隔著,像畫了道楚河漢界。那張團窠對鴨錦毯又掛上了,遮得嚴嚴實實。 沒那雙眼睛盯著,皇甫南倒自在了。她摘下帽子,洗過手和臉后,挽起袴管,把腳踩在木盆里。水被撩動得汩汩輕響,火塘里的干松枝滋滋冒油。拂廬外掛著歪脖子禿鷲,任誰經過,都要稱贊和瞻仰一番。以德吉為首的婢女們手拉手,捧著衣包,嘻嘻哈哈地騎馬走了。 皇甫南伸著脖子在張望,掛毯突然動了,她忙坐好,木盆里的腳,像兩尾白魚,悄悄地沉在水底,沒處躲,她抱著膝蓋,把腳縮了縮。吐蕃公主沒看她一眼,掀開氈簾出去了。 皇甫南飛快地往掛毯那頭一瞥,托盤里的糌粑和牛rou都沒怎么碰。 吐蕃人又回來了,手里拎著銀壺,皇甫南聞到了青稞酒的甜味。吐蕃人徑自回到自己的鋪窩里,掛毯“唰”的一甩,又隔開了。 皇甫南見過男人喝醉酒發瘋的蠢樣,依照論協察的說法,那也不是什么好酒。她還保持著警惕,把自己的鋪窩拖開,往氈簾移了移,然后裹緊衣裳躺進去——熱乎乎的虎皮褥墊也沒有了,只有薄薄的羊毛涅熱。 女奴進來,收走了原封不動的托盤,銀壺晃一晃,是空的。虎皮褥子蒙著頭和臉,人在呼呼睡。女奴的動作輕了。 皇甫南背過身,留意著背后窸窣的動靜。她想起了各羅蘇,各羅蘇是愛喝酒的,壩子的部落里傳說他“千杯不倒”,越喝越清醒,眼睛越亮,在山里打兩晝夜的獵,也不覺得困。她也從沒見各羅蘇跟薩薩動過手,喝酒之后,只有笑聲格外響,腳步聲格外重。 達惹會喝酒嗎? 在姚州的達惹,是雍雅得體的都督夫人,身上沒有爨人的影子。 皇甫南腦子里的景象有些不清楚了,她帶著點困惑,安心地睡了。 夜里皇甫南醒了,有人影在眼前晃,脖子上有點涼涼的。她睜大了眼睛,看清了,是女奴悄然進了拂廬,用草皮把茶爐下熊熊的火壓住了,然后撲簌簌地往火塘里撒了把粗鹽,口中念念有詞——那是祈求赤杰曲巴祖神,保佑自己不被火舌舔舐。 她是個虔誠的黑教徒。 女奴退出去時,幾片雪花又被卷進來,皇甫南一骨碌爬起身,把氈簾掀起一道縫。天藍得透明,一顆顆星子亮得像寶石,好像也要落在她的臉上。 “喂。”皇甫南輕聲喚道,聽到掛毯里面翻了個身,她起來了,戴上渾脫帽,裹上獺皮袍——蕃人叫“察桑”。皇甫南鉆出了拂廬,從瑪尼桿上解下馬韁,牽著往拉康寺的方向走。她扭頭看一眼,吐蕃公主也跟上來了,腳步聲不遠不近,還不時看一眼天上的星子,是在辨認方向。 到了薩惹廟后的沸泉,皇甫南抑制不住激動,扔下馬韁跑了幾步。德吉和婢女們早已經散了,皇甫南剛蹲下身,要去試試水燙不燙,吐蕃公主拽著手腕,把她拖起來了。 “哎呀,你……你跟著我干什么?”皇甫南惱了,搡了她一把,被她不由分說推上馬。二人跨在馬背上,皇甫南剛要掙扎,吐蕃公主的手伸出來,越過她的腰,把韁繩從后面扯起來了。 “廟里有人。”皇甫南耳邊有個很低的聲音,低到分不清男女,只有熱熱的氣息吹在她脖子里。 拉康寺里有燈火,還有人聲,皇甫南不掙扎了,戀戀不舍地回望著沸騰的泉水。韁繩在她身側抖了一下,青海驄小跑起來,飛旋的雪片打在皇甫南的臉上,立即消融了,夜風從裹緊的袍擺下溜走了。 到了一處幽暗的山谷,馬停下來了。 感覺到濕熱的水汽撲面而來,皇甫南心里一喜,推開吐蕃人,跳下馬。 吐蕃人用火折燃起了一把松枝,拉著皇甫南的手,走進漆黑的山洞。一眼熱泉在山壁間涌動,裊裊的白汽被闖入的兩個人攪散了,微微泛紅的泉水,清澈得能看見水底淡青色的巖石。 泉隙里有拇指粗的小蛇徐徐地游動,不時吐著信子。 皇甫南倉促地退開,瞪了吐蕃人一眼。吐蕃人敏捷地伸出手,抓了一條小蛇,任它在手腕上咬了一口,有點淺淺的血痕,她對皇甫南搖頭:沒有毒。 皇甫南還撅著嘴,不肯往前邁一步,吐蕃人翻了一下眼睛,用松枝在水里一通亂攪亂拍,把小蛇都趕走,然后掏出皮哨子放在山石上,轉身往外走了。 皇甫南蹲在熱泉畔,猶豫了半晌,見蛇沒有再游回來,她下定了決心,把察桑的領子解開,脫下靴子,腳指在泉水里動了動。轉頭一望,見吐蕃人背身坐在山洞外,望著黑漆漆的山谷,有點百無聊賴的樣子。 皇甫南抓起一塊小石頭,砸在吐蕃人的身上,“你再走遠點。” 吐蕃人頓了頓,扔下松枝起身走了,腳步很快,不大高興。 皇甫南脫下察桑,穿著里衣,踩進水里,潺潺流動的熱泉滑過脖子和肩膀時,她才咯咯笑起來,然后屏氣凝神地聆聽了一會,外面沒有動靜,皇甫南飛快地脫下交領中衣和短裩,把頭發也解開,抱著一塊光滑的石頭打起瞌睡,被水汽打濕的沉重的睫毛合上了。 松枝火把燒盡了,皇甫南才不情不愿地從水里出來,換了干爽的里衣,她裹上察桑,抓起皮哨子跑進山谷,吐蕃人走得并不遠,在水畔生了火堆,青海驄老老實實地在一旁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