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生死與共
一夜血戰。 宋微螢在北蠻人之中殺進殺出,待到提著人頭歸來之時,卻看到那城樓之上,凜然風姿,卻像是華儀公主的身影。 他在城樓之下的遠處,看著那上頭的輕甲剪影。他臉上沾了北蠻人的血看不太清楚,抬起手來胡亂地擦了擦,一片澄明開了口,城樓之上的風姿便更引人注目。他騎在玄甲戰馬之上,卻忽地想起和華儀公主的初見,從一開始,她便是從天而降心高氣傲的公主—— 那是一場先皇后舉辦的元宵游園會,神都之中豪門望族都攜家帶口而來,原本正室夫人是不欲帶上庶子庶女的,可榮皇后特意強調將家中孩童一應帶上,因此在家中向來被輕視虐待的宋微螢和兩個meimei竟也難得地進了宮中。 御花園中一派新春盛景,熱鬧非凡,宋家嫡出的大小姐宋元璧照例對兩個庶妹奚落譏諷、出言不遜。見周圍世家子弟們看著好戲,宋家大公子宋元輝也只顧著和旁的女子搭訕閑聊,并不搭理,宋微螢沒有別的辦法,只能上來勸阻meimei們。可他視宋元璧為meimei,宋元璧卻從未將他當做過哥哥,她抬手就打了宋微螢一巴掌,直說一個庶出也配叫她一聲meimei。宋微螢臉上白了又紅,赫然一個巴掌印,這種當眾的羞辱也只能咬牙忍了下來。 十一歲的華儀公主翩然而至,嘴角噙著笑意,身量未足,神情卻并不像個稚氣孩童,更帶著些天家公主的威儀。她笑著從頭上拔下兩支白玉金絲釵,分給宋微螢的兩個meimei,只說是元宵之禮,言罷便橫了比她還年長兩歲的宋元璧一眼。宋元璧在家里被寵壞了,差點跟公主爭辯起來,宋元輝嚇了一大跳,趕緊過來打圓場,金玉露也嫌和她爭執丟人,一場鬧劇才終于草草結束。他帶著meimei向公主行禮道謝,十一歲的小華儀沒說什么,只叫人去取冰來給他敷臉。 再見時已經是兩年后,十叁歲的華儀公主失去了最愛她的母后,獨自端坐殿上,問他要不要去定遠鐵騎投軍—— “本宮的舅舅去得早,外祖覺得膝下凄涼,你若還想著報答本宮,便替本宮去外祖膝下盡些孝心罷,左右你家也不見得是離不開你的。等你長起來了,便也能保你meimei一輩子安樂了。” 這些年,從御花園的春寒料峭到長關城的金鼓齊鳴,宋微螢也從瘦弱的少年長成了統領一方的小將軍,可他仍然仰望著華儀公主,他想他便該用一生來報答她的恩情。 得勝歸來的號角響起,城墻上的兵士便也立刻吹起號角傳遞勝利訊息。趙以柔擔心了一整夜,終于放下心來松了一口氣,金玉露也轉過頭來,朝著守備營統領和城墻上的眾人大聲宣布道。 “今夜得勝,是玄甲軍諸位的共同勉力,明日正午本宮設宴犒勞,今夜大家便回去好好休息罷!” “謝殿下!” 城門大開,宋微螢率領著迎戰的部隊回到城中,第一眼便見到那身披輕甲的華儀公主站在城門迎接。宋微螢下馬走過來,金玉露便笑著撲進了他的懷里,潔凈輕甲和染血重甲擊出響亮的聲音,玄甲軍霎時便擂鼓歡呼起來。 趙以柔久居深閨,見了忍不住對陸則修笑:“你瞧這邊關之地多好,沒有神都那般禮教森嚴,只要是真心相待便就生死與共、快意恩仇,多純粹啊。” 陸則修有些意外:“你喜歡這里嗎?” 畢竟是嬌生慣養的侯府獨女,遠走邊關也沒了人伺候,說出這話來陸則修十分驚奇。 趙以柔舍去了牙尖嘴利,真情實感地直抒胸臆:“嗯!喜歡!” 聞言,陸則修也釋然一笑。 回到玄甲軍大營中,天已經幾乎擦亮了。 今夜玄甲軍也稱得上是大勝,提了不少北蠻人頭回來準備找兵部核算論功行賞。金玉露幾乎是寸步不離地跟著宋微螢,待到他處理完大營中的種種事務才跟著他一起回了房。 宋微螢先替金玉露卸了甲之后,才脫掉自己身上沾血的重甲,他臉上沾了不少塵土和血跡,額發也散了些下來,和往常金玉露見到的那個衣冠楚楚的宋統領完全不一樣。他本是略顯疲憊的隨意抬眼看了看一旁站著的金玉露,可那一眼對視上,城門上戰心傲骨的華儀公主一下就垮了下來,撲進宋微螢的懷里,神經質地不停擦拭著他臟臟的臉頰。 “沒事,沒事。” 他笨拙地把她抱緊在懷里,努力控制著力度輕拍著她的后背寬慰道。 “是我把你送到這里來的……我……我從來沒想過,要是你受傷了怎么辦……” 她聲音里帶了些哭腔,宋微螢只能緊緊地抱著她說“沒受傷過”。 當然受過傷。他剛來到玄甲軍就任的時候,玄甲軍覺得這新統領也就和那些小兵差不多的年紀,憑什么從神都來的貴胄少年就能做統領?為了能讓軍中眾人聽他號令,他當然花了數不盡的心力。 “累了一個通宵了,殿下先休息罷。” 金玉露搖著頭,眼底有點淚意:“本宮才不要走。” 從來都冷著張臉沒表情的宋微螢難得地露出了松弛的笑意:“不走,殿下先休息一下,臣去洗漱一番再來陪殿下。” 等他沐浴一番回來時,金玉露已經在坐榻上蜷縮著睡著了。宋微螢走過來鄭重其事地把她抱起來,放到臥榻上。 從他最初的記憶起,金玉露就是一個比她的年齡要老成很多的小姑娘,可他卻從來沒見過那金殿之上長袖善舞的公主困倦起來的放松神態。從前深院里被譏諷虐待的幼童,從來沒想過能有一天能陪在熟睡的華儀公主身邊。 作為人盡皆知的裙下之臣,可他記憶里,與華儀公主相處的時間其實并沒有那么多。她永遠穿著最華麗的服飾戴著最貴重的釵環,暗香盈袖,眼波震蕩。可撫開垂在她臉上的頭發,卻也只見得到那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 他忍不住想,如果她的母后還在,親舅舅榮小將軍還在,華儀公主會是何種模樣?她不需要千里奔襲宣州,也不需要在城頭上按劍守戰,她只會是神都之中最受寵愛的華儀公主,做她想做的事,嫁她心愛的人……哪里需要來到這種地方,拉攏他這樣卑微的男人。 “阿螢……”她沉睡著喃喃道。 宋微螢心里一緊,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一般,忍不住回想起他離開神都時,她撲在他懷里哀哀的一句“阿螢,我只有你了”。 那時他說他愿意為殿下肝腦涂地,如今亦然。 也許是聞到了他身上的體味,金玉露眼睛睜了睜,拉著他的袖口讓他趕緊躺下來休息。窩在他的懷里,安然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