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風(fēng)霜太大，如故槍好不容易再試鋒芒，不在長安城里一槍挑迷霧，太可惜了。”顧長思的拇指輕輕撫摸在霍塵的唇角，“等著我，本王一諾千金，我會回來的。”

    霍塵眼里的光漸漸黯淡下來，漸漸被一些復(fù)雜的情緒覆蓋：“小王爺……”

    撒嬌討好是表面上做給他看的，擔(dān)憂和畏怯才是真正的。

    他擔(dān)憂顧長思的處境，更畏怯顧長思的涉險。

    這個人，眼前這個人都說他與淮安王并不相像，他性子硬、烈、如同那一把破金刀一樣寧折不彎，他站在那里，什么都憾不動他。

    若是這樣一副軀殼，再配上一副以萬物為芻狗的心腸，那才會真正讓宋啟迎睡不著覺。

    可惜了，綱常禮法為基，天道人倫為骨，蕓蕓眾生、萬里山河，都壓在顧長思的心頭，那些屬于淮安王真君子的風(fēng)骨，沒在顧長思的眉眼上停留，卻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在他的風(fēng)骨中萬古長青。

    霍塵輕輕咬了一下顧長思的手指：“請你……一定保護(hù)好自己。”

    顧長思用指尖碰到了他柔軟的舌，一觸即收：“我會的。”

    *

    七日后肅王下葬，宋啟迎派邵翊全程跟禮，直到午時邵翊方歸，明德宮剛撤下午膳，皇帝帶著飯飽后的閑適，正聽著欽天監(jiān)的人來稟告。

    邵翊瞥見孟聲的影子，在殿外停下了腳步。

    當(dāng)年他做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時，孟聲為監(jiān)副，兩人的配合天衣無縫，孟聲是個很有才華的人，但多數(shù)時候都不聲不響地做自己的事情，看起來像是欽天監(jiān)里一縷星辰落下的影子。

    他賞識孟聲，孟聲也感念他的知遇之恩，兩個人同進(jìn)同出久了，幾乎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的意思。

    果然，他聽見孟聲在里面徐徐稟報：“陛下，其他事情倒無妨，只是有一異相，臣不敢耽擱，匆忙來報。”

    宋啟迎聞言微微坐直了：“監(jiān)正但說無妨。”

    “是，陛下，臣今日夜觀星象，發(fā)現(xiàn)自定北王回京以來，七殺星異常明亮，其光芒之盛，與北方紫微星光芒相沖，不大妥當(dāng)。”

    宋啟迎思忖道：“怎么說？”

    “回陛下，定北王殿下的生辰八字臣拿去測算過，正是七殺入命宮之人，再加上定北王回京以來，長安城血光之災(zāi)不斷。恕臣直言，殿下回來的時機(jī)并不對。”

    宋啟迎道：“朕倒是沒想過這一層，那又如何破解？”

    “并無大礙，定北王殿下本就是天家血脈，并不會紊亂大局之相，但是停留下去，只怕還是會惹出是非。”孟聲長揖一禮，“臣愚見，請陛下讓殿下離京，此事便可解。”

    “啪”，宋啟迎手上轉(zhuǎn)著的碧璽珠停了。

    孟聲心底一沉，硬是撐著沒敢動。

    半晌，宋啟迎聲音沉沉響起：“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法子了？”

    “陛下，臣惶恐，只是陛下萬壽節(jié)將至，臣怕出紕漏，才想著能夠盡早將殿下送離長安，以免于陛下功德有損。”

    宋啟迎沒再說話。

    明德宮里落針可聞，只剩下毯子上的羊毛密密麻麻地戳在孟聲的掌心，他手心出了汗，遇水后的羊毛軟趴趴地伏在地面，像是他跪伏下來的身體。

    “朕知道了。監(jiān)正回去吧。”宋啟迎擺了擺手，神情瞧著有幾分落寞，“若是能有旁的法子，記得再來報知朕。”

    “是，臣告退。”

    孟聲恭謹(jǐn)?shù)赝肆顺鋈ィ陂T口與邵翊對視的一瞬間，整個人都松了一口氣。

    邵翊拍了拍他的肩膀，孟聲輕緩地?fù)u了下頭，兩人的動作不過瞬時之間，微小的幾乎不可察覺，仿佛只是兩個人目光交錯，就著禮數(shù)互相打了個招呼一般。

    一切盡在不言中。

    邵翊進(jìn)去時，宋啟迎還維持著那個姿勢沒有動，手指張開撐在額角，像是開始犯困了一樣，但說出來的話還口齒清晰，條理順暢。

    “孟聲跟朕說過定北王的事了，你方才在外面等著，應(yīng)該也聽見了吧。”宋啟迎沒有睜開眼睛，自顧自道，“朕有時候是真的想不明白啊，到底顧長思才是命犯七殺之人，還是朕。”

    “陛下是真龍?zhí)熳樱斡忻钙邭⒅f呢？”

    “邵卿，或許朕真的把你當(dāng)成是仙人化身，所以有時候在你面前，朕才覺得松快，才能說幾句真心話。”宋啟迎緩緩睜開眼，卻沒有看他，“二皇兄的后事，辦得還好嗎？”

    “陛下仁慈，追封了美謚，并且將肅王葬在文帝陵中，父子團(tuán)聚，陪葬品無數(shù)，自然是辦得極好了。”

    “可朕是真的不敢看啊。不止是二皇兄，大皇兄和大皇嫂也是，朕是真的不敢看啊，每看一次，朕都覺得惶恐。你說，明明已經(jīng)無人敢置喙朕，可朕為什么還是年復(fù)一年，擔(dān)憂更甚呢？”

    邵翊適時沉默下來，他知道這個時候宋啟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朕有時候是狠了些，可最開始狠的人不是朕，若不是父皇當(dāng)年妄圖復(fù)立廢太子，朕又何必……到頭來，真正被舍棄的，是朕。”宋啟迎嘆道，“罷了，罷了！二皇兄已死，朕還能怎么樣呢？”

    邵翊這才開口：“陛下的意思是……”

    “放長思走吧。事已至此，天意如此，朕還能說什么。”宋啟迎終于坐了起來，“萬壽節(jié)快到了，讓他在萬壽節(jié)之前，趕緊離開長安。”

    旨意下來的時候霍塵并不在玄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