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節
謝景行伸手將孟冠白的顫抖著的手指按了下去,說道:“這就要從我為何從通州府趕來京城說起了……” 隨著他的講述,大堂中除了蕭南尋,其他幾人從蹙眉到驚異再到贊嘆,最后就只剩下了呆滯。 良久,等謝景行話落,大堂再無聲響,他默默端起旁邊茶盞,此時只余溫涼,不過他說了許久的話,正好用來止渴。 一口氣將整杯茶喝完,又順手提過一盤茶壺往杯子里摻茶,嘩啦啦的水聲響起,這才驚跑了一室寂靜。 蕭南尋順手將手旁的茶盞推了過去,謝景行看了一眼他平靜神色下微帶促狹的模樣,搖搖頭,也將他手邊茶盞注滿水,等他將茶壺放下,那邊幾人才見了動靜。 寇準規嘆息一聲,“若說這紅衣大炮與別人有關,我卻是不信的,可聽謝兄說乃是他弄出來的東西,居然覺得甚為合理,奇哉怪哉。” 呂高軒沒有多說,只是沖著謝景行拱拱手,心中很是贊同寇準規之言。 這兩人沉穩些,早早回過神來,可孟冠白和丘逸晨卻還呆若木雞呢。 其他幾人也不管孟、丘二人心中如何想法,寇準規想得遠些,“那謝兄現在不就成了太后和晟王一黨的眼中釘?” 呂高軒笑看一眼謝景行,“這有什么大不了的?寇兄難道還不了解謝兄嗎?為了嶼哥兒,他什么事情做不出來?我以為在感情方面你們兩人該是半斤八兩,你應該是很能理解謝兄的想法的。” 寇準規有些無奈,“說正事呢,怎么扯到感情上去了?” “我看呂兄是跟著他們二人學壞了。”謝景行指了指一旁的孟冠白和丘逸晨,孟冠白此時沒有再呆立在他對面,而是一臉空白地坐回了丘逸晨旁邊,顯然還沒從謝景行所言的沖擊中回神。 丘逸晨卻是一怔,立即頂嘴道:“什么叫做跟著我們學壞了,難道呂兄說的不是事實嗎?”說完后才又上下打量著謝景行,眼神跟看著什么稀奇似的,“我也知謝兄一貫不凡,可沒想到居然連大炮這等神物也能弄出來。” 接著又悠悠地說:“若是西戎軍知道紅衣大炮只是謝兄為了情郎搗鼓出來的,怕不是得氣地吐血三升。”話還沒完,“就是太后和晟王知道了,也要懊惱他們手里沒有一個如嶼哥兒一樣,能讓謝兄放在心上的人。” 孟冠白在一邊猛點頭。 謝景行沒有搭理丘逸晨不靠譜的話,而是看向寇準規,“無礙,我只是個畫圖紙的,知道紅衣大炮制造方法的也不止我一人,現在工部工匠也許已經比我更加了解如何更好地鍛造紅衣大炮,不會只盯著我一人的。” “說到底,他們還只是一個前途未卜的舉人,還沒資格踏入官場那些風起云涌中,不會太招人放在心上……吧?”謝景行在心中默默想著,有些不確定,可杞人憂天不是他的本性,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實在不行,天塌了還有長公主和英護侯等人頂著呢。 一直到離開蕭南尋所住院子,孟冠白都有些木愣愣的,這也就算了,時不時還用一種莫名哀怨的目光看兩眼謝景行。 謝景行只當他又抽風了,沒搭理他,帶著元寶告辭離開,今日雖然沒有同幾位友人交流學問,不過大家現在都已經在京城,也不急于這一時半會兒。 望著謝景行瀟灑離開的背影,孟冠白這才嘆了一口氣,“我明明才是那個做夢都想要結得良緣的人,跟話本里頭寫得那樣,高中進士,意氣風發騎著高頭大馬游街,無意間與一位京中淑女一見傾心,相見恨晚,喜結良緣,怎么反倒是謝兄先成了呢?”一連三個成語,足以表明他心中確有此種想法,并不只是口頭上說說。 抬頭望向碧藍的天空,白云晃悠悠地從他頭頂飄過,“比話本還離奇,在一個小鎮之上隨便遇到的一個小哥兒,居然就是京中長公主之子,兩小無猜,情深似海,只能說是緣分天定了。” 丘逸晨就算與孟冠白最合得來,有時也弄不清他的想法,眼神古怪看了他兩眼,“行了,別感嘆了。”沒看寇準規和呂高軒已經往前走出好一段距離了。 孟冠白連忙跟上,“誒,我是不是也應該去寺廟拜拜,說不定哪天菩薩看我心誠,就保佑我心想事成了呢?” …… 一轉眼便到了十一月十一,從謝景行投生到大炎朝,沒有家人陪伴著過生辰,這還是頭一遭。 十八歲的生辰啊,謝景行有些惆悵,思家之情一瞬而起,之后就再也掩不住了,阿爹阿父此時定然正在湯圓鋪中忙活,就是不知道雙胞胎在做什么,有沒有調皮? 煙霧繚繞的鐵鍋旁,周寧臉上帶著一貫的笑容,只是在忙中偷閑時,總是望著外面青磚鋪成的地面出神。 今日通州府正在下雨,雨滴灑落在青石縫中,濺起朵朵水花,冬日天氣正是凍人時,通州府雖不像京城那邊滴水成冰,卻也冷得很,露在外面的皮膚被凍地滲出細細密密的紅點。 天氣不好,湯圓鋪生意卻還算不錯,不少鄰居家里主廚的人憊懶,不想在細雨淅淅瀝瀝的日子還要忙活廚房里頭的活計,便干脆攜家帶口來了他們這邊巷子最出名的解元湯圓鋪。 雖然招牌還是謝家湯圓鋪,可自從謝景行考上鄉試解元后,這“解元湯圓鋪”之名可比謝家湯圓鋪傳得更開。 謝定安又捧著一摞新洗干凈的碗走了過來,看周寧在發呆,心知他在想些什么,碰到他鐵爐邊的手,握了握。 周寧回握回去,側頭看著謝定安,勾起一抹笑容,“景行今日生辰,我們雖然不在他身邊,可有嶼哥兒在他身側,定也不會冷清。” 十八歲生辰在大炎朝并不如同華夏那般重要,而且在成婚之前,不論是漢子還是女子,哥兒,生辰都只會跟家里人私下慶祝,并不會大cao大辦。 以往都是一家人一起,熱熱鬧鬧一日,這次謝景行卻不在,周寧總覺得心頭空落落的,方才那話是在安慰謝定安,也是在安慰他自己。 別說他們,就是雙胞胎,今日一早就明顯地不高興了,謝若那小嘴都能掛得上一個小油壺。 想到現在在院里呆著的雙胞胎,周寧看了看外面街上,發現再沒有人往這邊來,午時已過,他們已經忙過客人最多的時段了。 將圍裙摘下,“你先看著點,我進去看看雙胞胎在做什么?” 謝定安點點頭,“他們在景行的書房。” 走到鋪子和內院間的院門處,周寧抬頭看了看飄著的雨滴,雨不大,就沒有拿傘,直接走進了雨里,三步并做兩步進了謝景行的書房。 書房里謝若正半跪在謝景行常坐的那張凳子上,他還小,若是坐上去就只能從桌沿冒出個腦袋,半跪著倒是勉強可以將手擱在書桌上。 他正將頭靠在左手小臂上,右手拿著一本書,時不時翻翻,卻顯然沒有仔細著看,眼神發愣,視線都沒落在書上。 謝景君則是拿著一張紙半趴在桌上,不知在折騰些什么。 周寧走過去摸了摸謝若的頭,“糯糯在看書啊?” 謝若有些無精打采,等周寧走近,便將書放下,抱著周寧的腰,將小臉靠在了周寧小腹上。 摸了摸謝若軟乎乎的小臉,周寧溫聲問道:“想哥哥了?” 謝若和謝景君不愿去書院,謝景行覺得他們還小,也縱著他們,不過識字卻是必須會的,從雙胞胎三四歲起,謝景行就教著他們認字,兩人都不笨,跟著謝景行學了幾年,大部分字都已經認識了,周寧有時在一旁跟著聽,也將常用的字認了個遍。 桌上放著的那本書便是謝景行默下來的《詩三百》,在雙胞胎小時,謝景行就用《詩三百》哄著他們睡覺,長大了就作為他們的啟蒙書,只要有空,謝景行就會拿著這本書,將雙胞胎抱在膝頭,一字一句教著念。 手掌下的頭上下動了動,接著傳來一道聲音,“嗯。”只是一字,尾音卻帶著絲哭腔。 周寧心里一酸,他何嘗不想景行呢?“阿爹也想哥哥了。” “那哥哥什么時候才回來?”謝若抬頭,眼帶期待地看著周寧,嘴角卻是下撇著的。 周寧不忍心謝若失望,卻也不愿騙他,“等哥哥考完試就能回來了,我們在家乖乖等著哥哥回來,好嗎?” 謝若終于支撐不住,大顆大顆的眼淚珠子輕頃刻間落了下來,“哇”地一聲哭出來,“可我想……想哥哥了。” 周寧連忙將他抱進懷里,謝若整個人窩在周寧臂彎,哭得一抽一抽的,周寧怎么安慰也不頂用。 謝景君這時終于忙完,抓著手里的東西跳下凳子,往前一步,將手里的東西獻寶一樣舉到謝若眼前,“糯糯別哭了,看,這是哥哥以前給我們疊的小青蛙。” 謝若聽見他的話,哭聲稍歇,眼淚汪汪地看過去。 謝景君連忙將小青蛙放在桌面上,用手摁了摁青蛙尾部,那青蛙便在桌面上一跳一跳地往前。 第173章 謝若伸出手,將青蛙拿在手里看,另一只手擦了擦雙眼,“這個青蛙沒有哥哥做得好,哥哥做的青蛙按一下可以跳好遠,這個青蛙只能跳一點點遠。” 周寧看他總算是不哭了,連忙幫著他擦干眼淚,“那等哥哥回來,讓哥哥給糯糯多做幾只。” 謝若哽咽著點點頭。 謝景君將頭伸到周寧面前,“我也要。”他也想哥哥的,只是糯糯情緒太低落,他是漢子,要堅強著才能安撫糯糯,一直忍著的。 周寧當然知道,摸摸他的頭,“好,都要,哥哥那么疼小篩子和糯糯,你們想要多少,哥哥都會給做。” 謝景君上下晃晃腦袋,也趴在了周寧身上。 周寧抱著兩人,岔開話題,“今日下雨就別出去玩了,在家陪著爹爹和阿父可好?” 謝若還有些哽咽,可還是抬起頭道:“這段時間都不能出去玩,兵士叔叔和府衙的衙役叔叔都說,近來城里有些壞人混進來了,其中有偷小孩的,讓我們待在家中少出去。” 謝景君偏了一下臉,將臉頰靠在周寧的手臂上,臉頰rou嘟嘟的,被擠出的臉蛋嘭出一個可愛的弧度,跟著道:“要是被偷走了,我們就再也見不到哥哥和阿爹阿父了。” 周寧還是第一次聽他們說,有些驚訝,“兵士叔叔他們真是這般說的?” 看雙胞胎齊齊點頭,摸了摸兩人的腦袋,擔憂道:“那你們最近就先別出門了。” 文昌街巡邏的兵士和衙役不少,跑得還勤,周寧之前一直沒多關注這方面,此時聽雙胞胎說起,才回想起來,近幾日來湯圓鋪的兵士確實多了些,次數也增加了不少,看來就與此事有關了。 謝若拿著青蛙在桌上玩,聽后便道:“嗯,兵士叔叔他們說等沒有了壞人,會同我們說,我們到時再出去玩。” “真乖。”周寧親了一下謝若的額頭,夸贊道。 想念像是隔著千里浸入了謝景行心頭,撂下書,也沒心思看書了,干脆從一旁桌上抽了幾張信紙出來,將心中思念全落在了紙上。 等停筆,已經寫了足足五張信紙,謝景行都不知道哪來的這么多話說,可寫都寫了,當然是要送回去的。 謝景行將信封好,元寶不在,他便獨自出了門,一整條街從頭逛到尾,精巧的小哨子、黃色絨布作成的老虎玩偶、小竹劍,甚至是不知什么材質制成的小笛子,也不管雙胞胎會不會吹,只要是謝景行覺得有趣,雙胞胎可能會喜歡的,都掏錢買了下來。 當然也不能偏心,家中雙親也少不了,直到買了滿滿一懷東西,才舍得去驛站。 等到了地方,見到驛站的人驚訝的神情,謝景行才覺得自己買的東西似乎真得多了點,可讓他再帶回去,他是不愿的,只得多掏了一倍銀子,才將東西全部寄了回去。 寄了東西后,謝景行心里舒服了點,這才又往回趕,沒想到居然在路過長公主府門口時,遇到了正要進門的黃娘子。 黃娘子看著有些匆忙,不過看到謝景行過來,卻是停下了腳步,“正好,免得我再去尋人找你,嶼哥兒給你的信。”她從懷里掏出了一封信,遞給了他,許是有事要忙,再沒多說,便匆匆進了長公主府。 謝景行只覺驚喜,哪里顧得著黃娘子干什么去,立即回了家,一進房,便將信拆開了,只見幾張紙上寫得滿滿當當的。 謝景行從頭看到尾,嘴角勾著笑容,同他方才寄回家的信一般,全是些親近絮叨之語,看著一個個簪花小楷,謝景行耳邊仿佛響起了嶼哥兒清亮又輕快的聲音。 ……謝哥哥,金匾城現在平安無事,之前雖與西戎軍戰過兩回,可我一點沒傷著,而且二哥回來了,現在有二哥護著我,就更安全了,謝哥哥可別擔心我了……我在金匾城過得可快活,就是有時會想念大家,想念阿爹、阿娘、大哥,想舅舅,也想周叔么、謝伯伯和雙胞胎,還想謝哥哥。 ……紅衣大炮威力好是驚人,金匾城的大家伙都寶貝極了,連二哥都愛不釋手,在我面前夸了又夸,工匠爺爺說是謝哥哥弄出來的,謝哥哥好厲害。 又一張紙被拿至最下,原本該是最后的一張信紙便到了最上面,與前面除了字跡,其他地方很是干凈的幾張紙不一樣,入眼的首先是一大團墨跡,顯然是寫信之人想要將后面這句話涂掉,最后卻又猶豫著停下了筆,甚至將這頁紙就這么塞到信封中一同送了回來。 “在京城不要亂跑,潔身自好,要乖乖地等我回去,不要招蜂引蝶。” 看著這句話,謝景行能想象出嶼哥兒寫下此句時,臉上很是理所當然,卻又帶著一點羞惱的神情,圓溜溜的貓眼中帶著燦若星辰般的眸光。浮現腦海中的人影活靈活現,就仿佛嶼哥兒真的站在他面前。 這封意料之外的,從金匾城寄過來的信,也算是謝景行十八歲的生辰之禮了,接下來的時間,謝景行心情暢快不少,書也能讀進心了。 之后便是潛心讀書、作文,甚至因為祝世維在金匾城忙碌,沒工夫給他布置任務,他又披好天外居士的馬甲,主動接過了編寫期刊新聞文章一事。 說起來在祝世維去往金匾城,黃娘子等人也回了京城之后,期刊總部也搬來了京城,只是期刊的編輯早已上手,就算祝世維不在,期刊發售也很順利。 就算如此,能有天外居士親手書寫新聞文章,期刊編輯只有高興的。 當然謝景行并沒有直接出面,而是尋了黃娘子,有黃娘子安排,他只需要將文章交到黃娘子手里便可。也算是為會試的時務策作準備了,多練練,等會試時,也能更得心應手。 轉眼又過去數日,謝景行之前在書肆中得了兩本書,看完覺得有些益處,他已記下,就讓元寶將書送去了孟冠白家中。 元寶回來時卻不是空手而歸,手里拿著一張貼子,“老爺,這是孟公子讓我帶回來交給老爺的。” 藏藍的封皮右上角印著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正中間有三個字,“舉子會”。 不用翻開就知道是邀請文人相聚的帖子,謝景行來到京城后,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將帖子遞到了他手中,有些意外。 只是他也不想想,他剛開始一直來往工部和會館,早出晚歸,之后又待在乾安街,若不是孟冠白幾人上京,有孟冠白作中間人,就算有人想邀他去參加詩會、文會,也尋不到他人啊。 將帖子翻開,雪白的宣紙上落著短短幾句話,文縐縐的,總結起來便是:十一月二十五,將在京城外的梅山凈心寺梅林舉辦一場舉子會,目的便是與參加此次會試的眾位才子一道賞梅、作詩,互相交流。 最下面是落款,發起人是郎如是,這上面甚至連郎如是是誰,功名為何都未曾標注,看來這名為郎如是的讀書人對自己的名氣很有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