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六百秒 第70節
馮美茹點了點頭。 這時,服務員端著茶盤進來了,詢問之后,往男士桌放了熟普,往女士桌放了靜心養元茶。男士那桌由周景元做主為兩 位長輩泡茶,服務員自動去了窗邊的女士桌,一邊介紹,一邊盡心盡責地泡茶、分茶,而后才退出包廂。 喝了兩口茶后,馮美茹覺出點問題來,問梁昳:“沒有佐茶小點嗎?” “嗯?”梁昳點單時沒太注意,起身道,“我去問問。” 她前腳出門去找服務員要瓜子和點心,周景元后腳就跟上去了。 這一幕,長輩們自然都看進了眼里。章芩抿唇笑了笑,她看著馮美茹,輕聲說:“梁老師性格好,做事沉穩,真是招人喜歡。” “梁老師?”這是馮美茹今天第二次聽聞周家人這樣稱呼梁昳,有些不解。 “這樣的,景元大伯家的孫子在跟梁老師學竹笛。”章芩解釋道,順便補充一句,“是景元的同學介紹的,林佳雯,你認識嗎?” “哦——佳雯啊,我認識的。”馮美茹嘴上應著,心里卻不免有些慪氣——怪不得兩人黏黏糊糊分不掉,原來還有這兩層關系在。 “所以我們都隨小孩叫‘梁老師’。”話題延伸到子女身上,章芩自然毫不掩飾自己對梁昳的喜歡。但因為有景元之前透的底,她說話極有分寸,絕口不提自己兒子和梁昳的戀愛關系,從頭到尾只傳遞一個意思——梁昳很優秀、很好,全家人都很喜歡她。 沒有人會不喜歡別人夸獎自己的孩子,馮美茹也一樣。她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笑著搖了搖頭:“沒有沒有,你實在是過獎了。” 以禮尚往來的人際交往法則,她理應順勢夸一夸對方的孩子。可是對周景元——她之前旗幟鮮明、強烈反對的女兒交往的對象,她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在此刻夸出口。 她抬手端起茶杯,示意章芩:“喝茶,喝茶。” 梁昳走到半路就被周景元追上,她笑意盈盈地任手被牽住,問他:“你跟過來干什么?” 周景元舉起交握的手掌,晃一晃,道:“陪我女朋友啊!” “膽子真大!”梁昳覷一眼身后長廊,長廊盡頭的正是他們剛剛所在的包廂。 “我看阿姨已經有所松動了。”周景元喜上眉梢,嘴角怎么也放不下來。 梁昳不是沒感覺到。畢竟mama是自己最親的人,她很容易就感覺到了馮女士態度上的轉變。雖然很細微、不容易察覺,但她還是非常明確地觀察到了,以馮女士的個性,如非自己想通,絕不會收起強硬的對抗態度。 她抿唇笑了笑,夸周景元:“很敏銳嘛!” “況且有我媽助攻,我很有信心。” “阿姨知道我媽反對我們嗎?” 周景元把提前知會父母的內容告訴了她,梁昳撇了撇嘴:“漏洞百出。” “漏不漏洞的,只要他們信了就行。” 來之前,周景元是做好打持久仗的準備的。好在他有一對給力的父母,特別是章芩。 兩人跟服務員表明來意,等待對方準備好瓜果點心。見服務員實在忙不過來,他們便免了對方的服務,周景元接過了托盤。 步行至盡頭包廂,梁昳正想推門,門就被周景元用背頂開了。他雙手端著木托盤,拿身體頂住廂門,等梁昳走進來,才卸了身后的力,任門滑回去闔上。 周景元將其中一份瓜果點心先擺上窗邊的茶桌,再將另一份擺置兩位父親面前的桌上。 梁昳拖了軟墊到窗邊坐下,一邊嗑瓜子,一邊跟兩位mama閑聊。周景元則隨意得多,他一會兒在爸爸桌插兩句,一會兒又去mama桌聽一耳朵,間或說些漂亮話,哄得幾位長輩笑呵呵的,連沖他雞蛋里挑骨頭的馮女士也一直揚著唇角。 不知是暖氣烘人,還是茶水暖人,梁昳有些熏熏然,瞧著一室的融洽熱鬧,心里幸福又滿足。 馮美茹大概也被眼前的場景感染,笑著開了口:“原本我以為你今天是要替孩子說好多好話的。” 章芩聞言,心里當下便明了了。她搖了搖頭,看一眼景元,輕輕笑道:“他選的路他自己走,不管路上有什么,都理應他自己去面對。說句見外的話,如果不是兩個孩子的關系,你我都是陌生人,我又怎么可能強求你因為兩三句好話就信他呢?” 既然話說到這份上,馮美茹也不打算藏著掖著,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確實有些經驗主義。 “經驗只具備部分參考價值,哪有百分百的絕對指導意義呀。”梁昳見她松了勁兒,笑著插一句,“我如果教條一樣地把你的經驗當作我的人生指南,那我過的就不是我自己的人生了。你說對不對?” 道理自然是這個道理,馮美茹也是這樣想的。只是,梁昳當著外人的面把話攤到桌面上來,多少有點下她的面子。 馮女士不好發作,瞥她一眼:“當媽的心情,你以后才會明白。” “那我就以后再明白。”梁昳跟她開玩笑。 她們母女對話,章芩不好插嘴,借口去洗手間,留出空間來。 待她走后,梁昳笑瞇瞇地看著馮女士,喊了聲“媽”:“我沒想到你會這么快意識到自己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 馮女士“哼”一聲,沒好氣道:“你怕是早想到了吧,就差把我的老底全揭了。” 梁昳笑起來,嘴上否認得極快:“我哪敢啊!” “我看你敢得很!” “不過……”梁昳想到一個可能,也許是馮女士今日旁觀周景元后得出的結論,她試探著問,“你是不是也覺得因為他和我爸都是廠長的兒子就武斷地把他們合并同類項,對他來說很不公平?” 周景元過來添熱水,正巧聽見了梁昳的這句話。 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梁昳,看著她此刻隱隱為他抱不平的樣子,像極了第一次見面時她為段小靜討公道。 那時候她一個人,怕被刁難欺負,拼命挺直腰板,態度強硬,明明是孤單無依的身影,卻如同一個披甲的戰士。今天,她昂著頭,披著落日光輝,目光堅定地看著面前的人,依然如去年九月的那個傍晚,有著一往無前的勇氣和魄力。 好在,此時,她不再是形單影只的一個人了。 周景元往茶壺里添好熱水后,挨著梁昳坐下來,朝馮美茹微笑道:“阿姨,您站在母親的立場,當然有理由質疑我。我沒有計較過公不公平。” “你……”梁昳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小聲道,“豬隊友。” 周景元聽見了,牽過她放在桌沿的手掌,輕輕攥住。 他仍然看著馮美茹,不疾不徐地說:“我從小在家具廠長大,見得最多的就是木材和螺絲釘了。老師傅們都知道,其實螺釘和木材是不兼容的。螺釘周圍的木材會隨著季節膨脹和收縮,被金屬的螺釘漸漸磨損掉。”眼見馮女士臉上出現困惑的表情,他繼續解釋,“也許在您的經驗里,我和梁昳就像螺釘和木材一樣是不能兼容匹配的。您擔心我們會在日復一日的生活瑣碎中磨光耐性,也磨掉愛,甚至可能分道揚鑣。就像木材在長期形變的過程中,慢慢將釘子從孔中移出一樣。但我想說的是,在家具制作中,螺釘不可或缺,為了讓家具更耐用,師傅們都會選擇使用螺釘。既然螺釘有松動移出的風險,那么我們的應對措施除了技術層面的預防加固外,剩下的重要一環便是保修。” “假如有一天,我和梁昳的感情面臨風險,我會用心檢修,絕不輕易扔掉那顆螺絲釘。”周景元目光灼灼,臉上是從未有過的鄭重。 馮美茹終于明白了他的用意,她第一回 認認真真地打量起眼前的年輕人——四六分的短發整齊地攏在腦后,露出一雙含笑的眼睛和干凈的面容。 周景元說完話后,看了梁昳一眼,看她眸光閃動,不動聲色地彎了彎唇角,而后又靜靜地看回馮美茹。 “當媽的cao心慣了,自己風風雨雨走過來,不愿兒女再吃我們吃過的虧。不過,父母總歸是拗不過子女的。”馮美茹微微一笑,是回應,也是釋然。 馮美茹自己被恩情裹挾了一輩子,最后卻見不得女兒被親情掣肘,終是松了口。大概是親身相處之后,她看見了周景元與梁家川完全不同的地方。 雖說聊天時周景元的嘴上也會說幾句輕飄飄的俏皮話,人卻實實在在做了很多貼心事。馮美茹都看在眼里。一下午,周景元忙前忙后,時不時關注著兩邊的茶桌,添水斟茶,周全地照顧長輩和梁昳。 尤其是方才那一通陳情,更確切來說是承諾。馮美茹幾十年里見過多少人和事,到頭來仍然被年輕人的坦蕩真誠打動了。她想,開明的父母、被愛滋養長大的孩子,這樣的家庭終歸不會壞到哪里去吧。 章芩回來時,見三人都隱隱露著笑意,笑著問:“在聊什么?” 馮美茹微微笑一笑:“在說啊,我們做父母的,求的也只是兒女一生平安幸福。” 第75章 落 日第四百六十五秒 應付完晚上的席面,婚禮才算最終結束。明明時間已經很晚了,但不知怎么搞的,梁昳的心始終靜不下來。 她洗了澡回了自己房間,腦海里不斷重現下午在茶室的情形,翻來覆去睡不著。梁家川還在客廳看他最愛的諜戰片,馮美茹大概是洗漱完了,回了主臥準備睡覺。梁昳想了想,掀開被子,披上羽絨服,躡手躡腳地推開了隔壁房間的門。 馮美茹蓋著腿,背后墊著枕頭靠在床頭,正戴著老花眼鏡在看手機。 梁昳從門縫里探出頭來,笑嘻嘻地喊一聲“媽”。 馮美茹從眼睛和鏡片露出的上方空隙瞧出來,問:“大晚上的不睡覺干什么?” 梁昳走進來,擠進被窩,湊到她手機前,笑著問:“你在看什么?” “婚禮的照片。”馮美茹翻給她看,“你大姨剛發給我的。” “你們都不累嗎?忙了一天還有精力傳照片看?”梁昳有時候是打心底里佩服長輩們旺盛的生命力。 “沒精力的話,你這會兒可挨不著我。”馮美茹笑著取下老花鏡,放到旁邊的床頭柜上,再轉過頭來。知女莫如母,馮美茹已經猜到了,她看著梁昳,問,“你相信他嗎?” 她沒說是誰,但梁昳知道,她在問周景元。 梁昳搖搖頭,在馮美茹不解的目光中,緩緩道:“媽,我信自己。”如果要問梁昳,她跟從前相比有什么變化?比起從前對愛情和婚姻的困頓和不安,如今的她變得堅定了,也更無畏了,她告訴mama,“我敢賭,我不怕輸。” 馮美茹看著她,從梁昳的羽絨服外套上拈起一根頭發,在手指上繞了繞。她笑了笑,像上次從衣柜最底層翻出那件碎花小襖的暗袋一樣,說:“賭賭看吧,輸了也不怕,媽給你兜著。” 梁昳愣了愣,展開雙臂摟住她:“我媽最好了。”她就這樣緊緊抱著,任馮女士嗔她“rou麻”都沒有放開。 除去來回路上耽誤的時間,原本周景元一家只計劃在海城待一天的。因為梁家人的邀請,他們臨時改變了計劃,將返程的時間延后了一日。 馮美茹做主定了海城的一家高級飯店,請周景元及父母吃飯。因著周景元父親和自己大姐夫的關系,她順便也邀了大姐一家作陪。 直到此時才弄清楚原委的大姐夫驚喜極了,拍著周澤安的肩膀哈哈大笑:“這下跑不掉了,咱倆是親上加親啦!” 周澤安也高興,把著老同學肩膀,舉杯同梁家川一碰,笑道:“是孩子們有緣分。” 因為這難得的“緣分”,桌上的長輩頻繁舉杯,連一向不貪杯的周澤安也久違地喝了不少。 章芩知道他高興,沒多嘴掃興,由得他們放任一晚。再偏頭看小輩那頭,景元和梁昳表哥熱切地討論著什么。梁昳大部分時間在安靜吃菜和聽其他人說話,她一直關注著周景元和表哥的對話,有時回應兩句,又或者回頭跟表嫂湊著頭低語幾句。 一桌的和諧熱鬧,章芩還沒看夠,忽然被周澤安點名,要她一起敬馮美茹和梁家川一杯。 眼見著兩人站起來舉杯,馮美茹和梁家川自然也跟著起了身。 周景元隔桌望過去,笑著朝周澤安抱怨:“爸,怎么不叫我一起啊?” “你?”許是兩杯酒下肚,周澤安放松了不少,拒絕他,“可別想搭我們的車。” 一桌人笑起來,大姨父連忙給景元遞點子:“景元,咱不稀罕搭他那順風車,咱有誠意,自己單獨敬啊!”說完,沖他使了個眼色。 “多謝大姨父指點。”周景元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傾身為大姨父斟滿酒,“我先敬您一杯。” “看看,景元就是聰明啊,一點就透。”大姨父對他贊不絕口。 梁昳抿著唇,努力憋笑。 表嫂碰碰她胳膊,小聲道:“你笑什么?” “我笑有人扮豬吃老虎。” “周景元嗎?”表嫂望過去,只見他端著酒杯,跟大姨父碰杯說話,一副受教的謙虛樣。 “不是他還有誰?”梁昳笑,一點面子也沒打算給周景元留。 “多好,”表嫂也掩嘴笑起來,“哄得人開開心心的。” 周景元敬完大姨父,又走到馮美茹和梁家川面前,恭恭敬敬地端著酒杯。周澤安幫他滿上酒,人卻突然不會說話了。 他微垂著眼,在心里籌措著語句。 這兩日旁觀他的周全,馮美茹見識過他的口才,沒想到會在這一刻失了聲。她猜想是自己當初的強硬讓年輕人多少有些犯怵,不忍心叫他再為難,正打算開口。 梁家川卻率先碰了碰周景元的杯子,替他解圍:“跟麗麗好好的。” 周景元如蒙大赦一般,點頭保證:“會的,一定。”他再將手中的酒杯向右移半寸,對上馮美茹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