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六百秒 第71節
馮女士既然能無條件為女兒兜底,自然也愿意給周景元吃一顆定心丸。她笑一笑,道:“麗麗平常一個人在遙城,遇上什么難事,我們大部分時候都鞭長莫及……” “您放心,我保證照顧好她。”周景元急急表態。 都是父母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孩子,誰又理應照顧誰呢?馮美茹沒有把女兒托付給誰的意思,她本意只是希望交付心意的兩個年輕人能夠彼此關心,互相照應。然而周景元下保證一般,她突然覺得沒必要說了。感情里本就很難有公平可言,如果非要等量交換,那就太功利了。 既然梁昳再三言明這是她自己的人生選擇,她這個當媽的也做好了全力支持的準備,那么就應該不多言、不多語,讓他們自己去相處、去摸索。 思及此,馮美茹微微一笑,跟周景元碰了碰杯。 等周景元惶惶然坐回梁昳身邊,額頭上冒出汗來。梁昳遞張紙巾給他擦汗,說:“原來小周總也有應付不來的場面呀!” “誰叫我給人的第一印象不好呢?”周景元無奈聳肩,一語雙關。 梁昳失笑,順著他的話往下接:“所以吃點苦頭是應該的。” 周景元知道她在說笑,忍不住反問她:“哪里有苦頭?”正經不過兩分鐘,又恢復吊兒郎當的調調。 梁昳白擔心一場,決心不管他了。 周景元湊近些,委屈巴巴地小聲道:“上次來海城,你就口頭請我吃了幾道本地名菜,要不是今天阿姨做東,我還吃不上呢!” “我不是給了你建議嗎?你沒去吃嗎?” “你報了一長串菜名,我一個都沒記住。” “自己記性差怨我嗎?”梁昳瞪他一眼,剛好那道菜干燴咸rou轉到面前,她夾一片咸rou到他碗里,“吃吧,特色菜。還有釀盞和雜拌,一會兒我再給你夾,一定讓你吃到記住!” “你這頂多算借花獻佛。”周景元看似不買賬,只一味找她討,“你的地主之誼呢?我到底等不等得到你親自兌現啊?” 梁昳本就沒收回筷子,順勢將剛才那片咸rou又夾起來,又快又準地塞進他嘴里,惡狠狠道:“這么多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十人桌本就不大,兩人在桌上打嘴仗玩兒,旁人都看在眼里,抑不住地笑。連向來文靜書氣的大姨都樂不可支,說“難得見麗麗這么張牙舞爪的時候”。 章芩也笑,點出本質:“是景元太討嫌了。” “這就是景元的高明之處了,我看麗麗也沒真生氣。”表哥笑瞇瞇地問梁昳,“是吧?” 梁昳哪曉得表哥兩杯酒下肚就被周景元招安了,笑著嘆了口氣。 表嫂趁機提點表哥:“那你還不多學學?” 一桌人齊齊大笑。 在鼎沸的人聲中,大姨父拍了拍周澤安的肩,笑道:“看看,多熱鬧、多好!” 周澤安點頭稱“是”。 眼下的熱鬧只在此刻,老同學明日即將返回遙城。大姨父不免傷感,埋怨他:“叫你多待兩天也不干,非要著急忙慌地趕回去。” “廠里一堆事等著呢!”周澤安有些無奈道,畢竟是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不勤勉是守不住的。 “放手給年輕人去做嘛,你還真打算一輩子霸著位置不退休嗎?”大姨父打趣老同學,朝景元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以景元的聰明才智,還能勝任不了?笑話!絕對超過你。” “那我真是求之不得。”周澤安笑,讀懂老同學話外的留客之意,舉杯敬他,“我又不是這次回去了,以后再不來海城了,來日方長嘛。” “來日方長……”大姨父重復這她這句話,招呼梁家川一起舉杯,“老梁,來來來,來日方長。” 馮美茹見他們三人在那自顧自地舉杯,笑起來:“光他們‘來日方長’了,我們不也是嗎?” “可不是嗎?”章芩也跟著笑,端起玻璃杯,“一趟飛機的事兒。” 大姨意味深長道:“都一家人了,肯定得多走動、常相聚啊。” 三個杯子輕輕一碰,杯中的飲料漾了又漾。 熱鬧的晚飯局近 九點才散場,大家多多少少都喝了點酒,于是全都規規矩矩站在路邊打車。 周景元自然同梁昳挨在一塊兒,他晃了晃身子,輕輕撞過去,問:“要不……你跟我一起回?” 梁昳偏頭看他:“我的假還沒休完呢!” “我的假可沒了……”周景元哭喪著臉,委屈巴巴地央她,“你回去也能休假呀,還能陪我,一舉兩得,是不是?” 梁昳瞟一眼身旁聊天的長輩,嗤他:“別得意忘形啊。” “哪有。”周景元嬉皮笑臉地牽住她的手,往自己外套兜里揣。 “就不興我在家多陪我爸媽兩天嗎?”梁昳好不容易在節日能休幾天假,在家睡到自然醒不說,還能飯來張口,這樣米蟲一般的幸福日子,她想多享受幾天。 周景元心疼她平日里忙起來連吃飯都胡亂塞兩口了事,更是眼見她年前排練到深夜的疲累,難得的假期自然愿意她多休息多放松,但話到嘴邊,卻拐了個彎,哀哀怨怨地答一聲:“好吧。” 路燈矗立街沿,高高的、直直的,投下的輝光卻一圈連著一圈,照亮了一整條街。 周景元垂眼看向梁昳,她跟自己一樣,被光籠著,腳下是如落日西沉般的瑩黃光亮。他想起他在家具廠門口撥出空號的那個晚上,也想起初見的那個傍晚——那個時候,他和梁昳都不會想到,那樣劍拔弩張的兩個人如今會這樣親密。 他松開攥著她的手,伸開手指,自然而然地與她十指交纏。 梁昳任周景元暖著自己的手,手里也跟著暖融融的,她仰面沖他一笑:“我陪你的日子還會少嗎?” 第76章 落日第四百七十六秒 梁昳在海城待到正月初十才走,臨走之前她去了一趟奶奶家。 雖說梁昳是梁家大孫女,但是對于梁奶奶來說,她是不屬于梁家的,說白了,等到她走的那天是輪不上孫女來端靈牌的。所以,當梁昳小叔的兒子訂婚需要備彩禮的時候,梁奶奶默認梁家人應當自覺傾囊而出幫她大孫子安家,哪怕動的是孫女的購房款。 梁奶奶明面上還是親親熱熱的,她拉住梁昳噓寒問暖,讓她在外地要好好吃飯,不要為了漂亮就減肥。梁昳臉上堆著公式化的微笑,一一作答。 梁奶奶在家屬院經常聽人恭維她,說她好福氣,不僅兒子兒媳都能干,孫女也在大城市當音樂家。她得意之余,也默認梁昳在遙城混得不錯,而她對于“不錯”的概念還停留在幾十年前。 于是,她剝開一個橘子,遞到梁昳手中,問:“麗麗,你們單位給分房子嗎?” “不給。” “那你這單位不太行啊……” “媽,現在都什么年代了,哪還有分集資房給你住的。”說話的是梁昳小叔,他們一家四口跟奶奶住在一起。 “那住單位的宿舍嗎?”梁奶奶又問。 “你以為都像廠里嗎?單身職工都有單身宿舍,結了婚再分一套福利房。現在畢業生大多都是自己租房子住。”梁昳小叔補充道,“像磊磊這樣準備結婚的,也沒房子分,得自己拿錢買。” 磊磊是梁昳的堂弟,小叔的兒子,就是那個借了梁昳爸爸五十萬買房、訂婚、過彩禮的梁家寶貝孫子。 “啊?”梁奶奶訝道,不過她腦子一動,又想開了,“麗麗不用買房,她結了婚直接住男方家啊!磊磊結了婚,她媳婦兒就直接住他新買的電梯房了。” “媽,話不能那么說,要是磊磊媳婦兒有套房的話,我們也不用東拼西湊借錢買房了。”梁昳小叔瞥了一眼馮美茹,看似朝家人抱怨,實際也是在講自己的難處。 馮美茹在機械廠干了一輩子,什么人沒打過交道,什么話沒聽過,怎么會不明白她小叔這幾句話背后的意思。她抄著手往后一靠,倚著沙發靠背笑了笑:“可不是嗎?要是我們的錢能拿給麗麗買套房子就好了,她也不用挑男方有沒有房了。” 她的話音一落,梁昳奶奶和小叔齊齊閉了嘴,再說不出一句牢sao話了。 過了會兒,梁昳小叔勉強開了口,喊一聲“嫂子”,尷尬地笑了笑:“我這剛好有十五萬塊到期了,我先取出來還給你和大哥。” 敢情是自己有錢不用,拿別人的錢來給自己做嫁衣。 馮美茹的火又騰了起來,瞥一眼被自己親媽和弟弟牽著鼻子悶頭走了一路的梁家川,氣不打一處來。誰知被牽鼻子的人還不自知,想撐住自己作為大哥的面子,剛要張嘴說“不用”,就被馮美茹一記眼刀飛過來定住了。 梁奶奶眼見著十五萬塊要還回去,顧不上那么多,心急道:“磊磊眼看著要辦婚禮了,用錢的地方多了去了,能緩緩就緩緩唄,反正你大哥又不急。” 久未說話的梁昳乖乖巧巧地開了口:“謝謝小叔啊!我正愁要去哪里借錢湊首付呢!” “啊……不謝不謝,麗麗也要買房了?” “看上一套,還差點兒錢,想說回去之前找您借點兒來著。” “哦哦,哈哈,不用借不用借……”梁昳小叔捧著茶杯的手抖了抖,“等磊磊結了婚,我這邊再攢攢,盡快把大哥的錢還上……” 他說歸說,馮美茹和梁昳都不敢抱希望,只想把他剛剛吐出來的十五萬塊要到手。馮美茹掏出手機,從手機銀行里復制了卡號,立馬發了過去。 “好好。”梁昳小叔一個勁兒點頭。 終于,梁家川發昏借出去的五十萬被要回來一部分。梁昳和馮美茹挽手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起哼起了歌。 正月十二,梁昳復工的第一天,走進民樂團就接到了巡演的啟動通知。與秦享弦樂團合作的新春音樂會大獲成功,雙方決定趁熱打鐵,直接敲定了長期合作。 兩大樂團的全國巡演作為新一年的重要企劃,秦享弦樂團和遙城民樂團同時在官方微博上發出了預告。相較于民樂團的少數忠實粉絲的期待和點贊,弦樂團的粉絲反饋熱烈得多。 這樣的反差自然沒有逃過兩個團的藝術家們的眼睛。在民樂團看來,不是跟弦樂團合作,也會跟其他樂團合作,總之合作是雙贏的好事。而弦樂團的成員們中有一部分卻不這么認為,畢竟弦樂團的人氣高,民樂團貼上來求合作明顯就是吸血,首席沒意見,他們可是滿肚子牢sao。 因為有了新春音樂會的合作,這次巡演的合排頗為順暢。中場休息的時候,碰碰叫上梁昳一起去洗手間,忍不住抱怨坐自己旁邊的那兩個大提琴手。 “是真沒把我們放在眼里啊!他們就在我右前方,當真以為我是聾子嗎?”碰碰勾住梁昳的胳膊,壓低聲音道,“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一直說我們民樂窮得要死,他們團是來扶貧的。太氣人啦!” 不是什么好話,梁昳聽了也不舒服。只是她比碰碰看得開一些,笑道:“是他們老大一手促成的合作,他們有意見應該當面提給秦享。” “就是說嘛!跑到合作方跟前來撒野,太沒教養了!” 眼看著拐進了洗手間,梁昳食指豎在唇上悄悄“噓”一聲,碰碰心領神會地收了聲。 從洗手間出來,剛好碰見弦樂團的小提琴手,三個姑娘和和氣氣地跟梁昳、碰碰打招呼。見梁昳一邊擦手,一邊跟她們說“嗨”,三個姑娘笑嘻嘻地擠作一團,一個撞一個,互相慫恿著什么,卻都沒開口。 梁昳扔掉擦手紙,眼帶詢問:“有事嗎?” “啊——”其中一個姑娘年紀看起來最小,臉紅紅地看梁昳一眼。身旁另外兩個姑娘推了推她,催道,“快說快說!” “梁老師,你吹笛子好好聽啊!” 梁昳原本以為是合排樂曲有段落需要協調,或者是別的什么事,沒想到收到了如此赤誠的一句贊美。她笑起來,跟小姑娘說“謝謝”。 三個姑娘跟著笑,有時候就是這樣,只要搭上了第一句,后面的話也都有了說出口的勇氣:“你吹笛子的時候超美的!” “對對對,我老是忍不住偷瞄。” “剛才那個《四季留園》,梁老師的竹笛獨奏開場,嗚嗚嗚,好聽死了!” “啊啊啊,我周圍幾個前輩也全都被震住了,差點進錯拍子。” “哈哈哈,主要是梁老師太美啦!” 她們三個嘰嘰喳喳地討論著剛才合排的《四季留園》,其中第一樂章《清風探春》以笛聲聞鳥鳴,梁昳的笛聲直接讓人置身萬物復蘇的花園中,拉開了春的序幕。 碰碰旁觀三個姑娘像迷妹一樣圍住梁昳,她也一掃方才的怨氣,笑瞇瞇地打趣姑娘們:“梁老師只是吹笛子的時候美嗎?” 姑娘們一愣,隨即瘋狂搖頭:“不是不是,吹笛子的時候超美,不吹笛子的時候超超超美!” “是的!是的!” 梁昳無奈地搖搖頭,怪碰碰亂引導。 “真的真的。”小姑 娘怕梁昳覺得自己是瞎吹捧,連忙解釋,“我今天剛到的時候,看見梁老師正在做準備工作,把本來披著的頭發隨手一抓扎起來。哇,太漂亮了,我都看呆啦!” “就這亂雞窩?”梁昳指一指后腦束著的馬尾,笑道,“meimei,你對我濾鏡太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