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戲社 第284節
杜興在前頭領著,忽然停下,回頭笑道:“奶奶,這兒污穢,關的都是些亡命之徒,缺胳膊少腿都是正常事,您慢點走,別被嚇著,摔倒了,我可擔待不起。” “我活了快八十年,什么場面沒見過,”陳老夫人一臉凜然,“帶路。” “那就好。” 經過幾番回轉的暗道和長廊,幾人來到一間暗牢。 即便一路走來看到無數慘烈的畫面,陳老夫人也仍毫無畏懼,腰桿挺直,注視著身前的鐵門。 事實上,從她被帶出昌源的那一刻,就已經猜到發生了什么。她的孫兒怎會毫無預兆、連一聲知會都沒有,忽然就要帶自己離家。 現在看來,怕是兇多吉少。 杜興讓人將鐵門打開,讓開身,抬手對老夫人道:“五哥就在里面,您請?!?/br> 陳老夫人冷冷地橫了他一眼,邁入牢房。所有的堅強、無畏,在看到孫兒的那一刻瞬間崩塌了。她步履蹣跚地快步走過去,想抱住他,可看著那一身的傷痕,卻連觸碰都不敢:“阿召啊。” 杜召聽到聲音,瞬間抬起臉,仰望身前老淚縱橫的外祖母,硬撐著站起來,往門口去,腳上的鐵鏈在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音:“杜興,你有什么沖我來!”鐵鏈長度有限,他停在牢房中央,拉得三根鏈子匡匡響。 杜興歪了下臉,沖他笑起來,什么話都沒說。 陳老夫人看杜召被磨到血rou模糊的腳踝,趕緊把人拉回來:“別動了,阿召,過來?!边@才發現,杜召的右臂空了,她震驚地抓住空蕩蕩的袖子,一路往上握,直到肩膀,痛心地雙手直抖,“這幫畜生,這幫畜生啊。” 杜召單手攏住踉蹌的老人:“奶奶,沒事,不就是少了條手,沒事,別怕。” 陳老夫人不敢貼他太緊,怕蹭到傷口,輕輕推開,拉著他破碎的衣角:“奶奶不怕,好孩子,我們家的,都是好孩子?!彼鹗?,將杜召額前被血凝固的頭發揉開,撩到后面,看著他傷痕累累的臉,“奶奶知道他們把我帶來是干什么的,你也別怕,不松口,死有何懼,與其做芻狗,不如堂堂正正、干干凈凈地犧牲。國家會記得你,人民會記得你,老祖宗、后人會記得你,杜家滿門,都會記得你?!?/br> 杜召乖乖地點點頭。 “你爹雖暴戾,但也算個梟雄,保家衛國而死,是幾代榮光,還有你哥哥、弟弟,全是好樣的,他們泉下有知,都會為你感到驕傲?!?/br> 杜興在外面聽著這話,心里堵得慌,這是故意說給自己聽,膈應自己呢,他冷著臉叫兩個人進來,將祖孫倆強行拉開。 杜召發著燒,又遍體鱗傷,失了條胳膊,本身就虛弱,拖著鎖鏈往前:“杜興,你敢動她,我讓你碎尸萬段!” 杜興勾了下嘴角:“你省點力吧?!?/br> 門被關上,徒有一塊方形小窗能看到里外光景。 陳老太太甩開拉自己的人:“不要碰我,我自己會走!”她朝輪椅上的杜興俯視過去,“我們昌源,竟然會出你這樣的敗類,真是奇恥大辱!賣國求榮,殘害同胞,現在連手足都不放過,你對得起列祖列宗、杜家滿門英烈嗎?” 杜興真想給她來兩拳,可這么多手下在,不好對老人動手,假意笑臉相迎:“您還是保重身體吧,路都走不穩了,回去休養休養,明天再請您過來看他,說不定,又少了條胳膊?!?/br> “杜興——”牢房里傳來聲嘶力竭的吼聲。 陳老夫人嗤笑一聲:“我的好孫兒,就是只剩一架白骨,也仍是鐵骨錚錚、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不像某些人,披著塊人皮,骨頭早就彎了、沒了,尚不如一條看家護院的狗。”她到小窗前,最后看了眼孫兒,“阿召,記著我跟你說的話,來生再做中華兒郎,踏平倭寇,收復河山!” 地上的鐵環快被拉變形了,聽此話,杜召停止掙扎,望著祖母堅定的眼神,倏地跪了下去,頭重重落地:“孫兒謹遵教誨?!?/br> 陳老夫人露出會心的笑,轉身昂首挺胸地離開。 只聽暗牢里一道道落地有聲的悶響,越來越遠。 …… 陳修原不知道母親被帶來滬江的消息,晚上,他正在醫院值班,有個電話打進來,叫他去趟杜召家里。 他不明所以,但隱隱感覺是什么重要的事,只好請同事幫忙看會兒班,匆匆前去。 同一時間,杜興來到關押杜召的暗牢。 頂上的黃色小燈泡發出晦暗的光,將地上的血染成了褐墨色。 杜興滑動輪椅到靠在墻邊的杜召面前,踢了下他的腳。 杜召頭埋在左臂里,沒有動彈。 “知道你醒著?!倍排d從口袋里摸出張照片,扔在他腳邊,“看看吧,你親愛的外祖母?!?/br> 杜召這才抬起臉,撿起地上的照片,下一秒,忽然起身朝杜興撲過來,直接連人帶輪椅按倒在地上。 門口候著的幾個小弟立馬進來,將人拉開,一頓拳打腳踢。 杜興被人扶起來,剛才杜召那兩拳下去,牙都被砸歪了,往遠吐了口血,齜牙咧嘴道:“放心,有人給她老人家收尸,不是還有你小舅嘛,已經通知他過去了?!彼贫耪贊M眼的殺氣,拿塊手巾擦去嘴角的血,“別這么看著我,我可沒碰她?!闭f著,“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自己上吊了?!?/br> …… 第177章 其他牢房的人最多戴個手銬,杜興不僅專門在關押杜召的牢房打上地鎖,拴住他的手腳,還在兩腳間又加了道鐵鏈,配合周圍的銅墻鐵壁與專人看守,任他那些同黨會飛天遁地也難以營救。 杜興讓兩個小弟停手,看他肩部斷肢部位又汩汩出血,擺擺手,吩咐道:“把醫生叫來,給他處理處理,我還沒玩夠呢,別死在這?!?/br> “是。” 杜召躺在地上,眼前一片血紅,凌遲之煎熬、斷臂之苦痛、非刑逼拷之漫長,都不及此刻半分痛楚。 他知道,外祖母此舉是為尊嚴、為忠義、為民族氣節、為斷自己軟肋。她老人家雖已近杖朝之年,不能以老朽之軀馳騁沙場,卻一直在后方默默支持抗戰、救濟百姓,時至今日,陳家散盡家財以紓國難,做主的,一直都是她。 杜召不悔落入這樣的境地,也一直堅信——欲安其家,必先安于國,在可這一刻,他的精神第一次受到莫大的動蕩。 國與家,這兩者之間,究竟該如何權衡。 他無法做一個確切的選擇,只知道,如若再來一次,自己還是會選這條路。相信他的外祖母、父親、兄弟、愛人、無數戰友們亦會如此。 唯一后悔的就是沒有早點殺了杜興,可即便沒了他,也還會有李興、張興、王興……無數漢jian前仆后繼,為權利、金錢助紂為虐,謀害同胞。 杜召輕促地笑了一聲,口中的血涌出來,順著臉頰滑落到地上,與無數先烈干涸的血融合在一起。 杜興瞧他忽然一副神經兮兮的模樣:“怎么?腦子被打出問題了?笑什么?” “笑你?!?/br> “笑我?你還有力氣笑我,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要不要我找塊鏡子給你照照?” “你呢?多久沒照過鏡子了?”杜召朝他看過去,眼睛被打充血,分外駭人,“兄弟幾個,你的容貌最像爹,對著鏡子,害怕嗎?” 杜興臉冷下來,陰惻惻地盯著他。 “杜家滿門英烈,唯獨出了你這條狗,午夜夢回,還睡得著覺?”杜召回過臉,閉上眼睛,“看著你我都覺得臟?!?/br> 杜興被激怒,拔槍對著他,瞪圓了眼,握槍的手不停發抖。 “有種你就斃了我,亂臣賊子,我看你能囂張多久?!?/br> “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杜召嗤笑一聲,不說話了。 杜興剛要上前,后面來人:“杜經理,紅公館的龜田隊長帶了一隊人來?!?/br> 杜興收下槍,瞪了杜召一眼:“我等會再來治你,走?!?/br> 剛到地面,數把槍立刻將他團團圍住。 杜興豎起手,驚恐地看著來人:“龜田隊長,這是干什么?” 龜田隊長背著手,唇線緊抿,沒有回答,直接差人:“拿下。” 這方向,是去家的路。 杜興實在不解究竟出了什么事,一路被壓進家里,看到一地狼藉和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的賀明謠。 見他回來,賀明謠趕緊撲上前:“盛邦?!?/br> 杜興已然顧不上她,問向翻箱倒柜的日本兵:“太君,你們在找什么?我家里——” 話音未落,一本書砸了過來,杜興險險接住,一看封面上的字,立馬扔掉:“這不是共.-黨的書嗎?” 賀明謠驚慌失措地拉住他的胳膊:“他們說你是共.-黨,說是有人寫了舉報信,忽然闖進來翻箱倒柜,還找出了那些東西,盛邦,這是你的嗎?” “共?”杜興不可思議笑了,對一旁的龜田隊長道:“龜田隊長,一定是搞錯了,我怎么可能是共.-黨。” 負責搜查的副隊長將找出的東西全部擺出來:“證據都在,還想狡辯?!?/br> 杜興滑動輪椅過去,將桌上的文件拿起來一一翻看:“這不是我的!這是誣陷!”他急得快站起來,還沒站穩,又跌坐下去,“我抓了這么多地下黨,兢兢業業替政府工作,為大東亞共榮奮斗,我為皇軍做了這么多貢獻,怎么可能是共.-黨!” “找到一部電臺。”一個日本兵從臥室將電臺抱出來,同放在桌上。 杜興愣了兩秒,又急道:“一定是杜召!他的那些同黨把這些東西藏在這冤枉我!”他滑動輪椅到龜田隊長身前,拉住他的袖子,“龜田隊長,我讓人把我親哥都剮了,誰是共.-黨我都不可能是,我一心為大日本帝國服務,忠心天地可鑒啊!” 特殊時期,上峰命令下來——寧可錯抓一千,不可放過一人,必須嚴治地下黨組織。龜田隊長甩開他的手:“杜經理,我只負責抓捕,請你跟我們回去接受調查,至于其他的,等回去再說吧。” 杜興又去抓他:“這明顯就是構陷,我要真是共.-黨,怎么可能把這些書籍藏在家里!還有電臺,要藏也該藏在安全的地方?!?/br> 龜田隊長覆上他的手,壓低身子:“你們中國有句古話——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彼偷赝崎_杜興的手,吩咐手下們:“收隊!” 賀明謠見他們拖走杜興,上前拉住他的小臂:“盛邦。” 杜興此刻煩躁又恐懼,不過還是抓住她的手腕:“在家別亂跑,等我回來?!?/br> 賀明謠眼淚嘩嘩地點頭。 日本兵將她拽開。 杜興見狀,氣急敗壞地嚷了聲:“別碰她!”說完,聲音又虛下來,重新客氣道:“她一個女人,什么都不懂,勞煩太君不要為難。” 日本兵沒空聽他廢話,直接將人拉站起來,架著離開了。 賀明謠一路跟到樓下,扒在車窗口看他:“你一定要回來?!?/br> 杜興瞧她哭得梨花帶雨的,有些心疼:“上樓去,別跟著?!?/br> “我不放心你?!?/br> “別廢話,趕緊上去!我不會有事,老實在家待著。” 車子發動,賀明謠收回手。 杜興頭伸出窗,又囑托一句:“上去?!?/br> 賀明謠點點頭,目送他們遠去,直到車影消失,才聳著肩,畏畏縮縮地走上樓。 剛關上門,她整個人松弛下來,冷冷地注視著眼前凌亂的一切,踩過杜興的衣物、書籍……走到酒柜邊,倒了杯紅酒,倚著餐桌。 就算這次干不死他,也得叫這狗賊大傷。 她晃了晃紅酒杯,微抿一口,望向窗外蒼茫的天。 另一邊,也該開始了。 賀明謠在地板下藏著的文件里有一張滬江共.-產.黨地下黨名單,除去之前遭抓獲的,還有兩個新名字,其中一個是小龍裁縫鋪的老板,按時間推算,日本兵應該已經到了,并且撲了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