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戲社 第157節
李香庭一腔憤懣:“然后呢?” “還能有什么然后,跟豺狼虎豹根本沒道理講,校長也無奈,聽說家人都被日軍掌控了,他們根本無所畏懼。” 是啊,這樣的事每天都在發生,根本控訴無門。 日本兵肆無忌憚作惡,與管理者的縱容也離不開干系。 “我們現在每天都是如履薄冰。”吳老師擺擺手,“不說這些,你過來不只是看看我吧?有什么事嗎?” “我來是想問問學校餐廳的情況,我剛在街上逛了下,糧食都被管控了,日本商人高價在售賣,照這樣下去,全城的老百姓早晚得餓死。” “這個我不清楚,不過校餐廳運營倒是一切正常,你可以找老周問問。” “行,那我先過去了,改天再聊。” “去吧。” 李香庭到后勤部找到老周,老周什么都沒回答,帶著他去倉庫,也只剩下五麻袋大米了。 “這還是之前的存貨,現在日本人管著學校,應該暫時不會餓著學生,校內還有幾個日本教授在做實驗,也時常在餐廳吃飯,賣給我們的價錢不至于那么離譜,但也不便宜,學校資金有限,也撐不了多久,最近米湯都稀了不少,我還在想方設法到農戶家收一點,你急用的話,就先拿半袋去吧。” 李香庭看著那點兒米,心中沉痛,他怎么能從學生們口中搶食物:“算了,我再想辦法。” …… 離開學校,李香庭在路邊站了許久。 走過去兩個勾肩搭背的日本兵,其中一個小矮子看他一身破破爛爛的叫花子樣,拿粒花生米砸了過來,沒砸準,朝李香庭撅起屁股,嘴巴發出“噗——”的聲音。 調戲完,又嬉皮笑臉地走了。 李香庭握緊拳頭,真想拾起塊磚頭與他們拚個你死我活。 可理智戰勝了沖動,此等猥瑣小人,不值得自己付出生命。 …… 什么都沒買到,晚上他們只能繼續啃土豆。 李香庭倒是無所謂,只要能飽腹,他什么都吃,就是王朝一和吳碩兩個南方來的,幾天不吃米渾身都難受。他們揚言明天要出去轉轉,李香庭不放心這兩個愣頭青,還是決定自己再出去找找,不讓他們涉險的好。 結果仍一樣,好在不是一無所獲,李香庭從進城的農民那買到些瓜果帶了回來。 明盡見兩位施主整天沒精神,rou眼可見瘦了一圈,還偶爾聽到他們說“想回去”那些話,他也著急。李香庭說到底還是來幫寺廟的,如今師父重病在床,管不了事,按理說寺廟大小事宜自己都應該安排妥當才對,他們每日辛辛苦苦地做事,還整日為吃喝發愁,真是罪過。 先前那件事的陰影還在,可他不能一直躲著,讓別人去承擔自己該做的事。 明盡沒告訴他們幾人,離開寺廟,出去化緣。 他奔波了一整天,帶回來一碗米,只不過是熟的,帶回去加點水熬一熬,又能成一鍋粥。 明盡開心地端著碗狂奔回寺院,把飯煮上,給他們一人一碗端過去。 吳碩看到米粥,激動地從梯子上跳下來:“哇真香,買到米了?” 王朝一笑說:“出家人不用錢,這是化緣來的吧。” 明盡點點頭。 難得見到米粒,李香庭舍不得吃:“我不餓,你去端給燈一師父吧。” 明盡比了比手語,表示師父有。 他便說:“那你吃吧。” 王朝一也下來:“老師,你下來吃點吧。” 李香庭專心畫畫,找借口道:“你們吃,我早上喝了太多瓜湯,現在肚子還脹著。” 吳碩兩口已經喝完自己的,問明盡:“鍋里還有嗎?” 明盡點點頭。 吳碩對李香庭說:“老師,你真不吃啊?” “不吃。” “那我把你的喝了啊。” “喝吧。” 明盡看他們吃得香,把碗舔得干干凈凈,比自己吃飽喝足還開心,心滿意足地收拾端空碗回廚房。 他又去把鍋里剩下的全部盛起來,送去給師父。 燈一早已沉痾不起,早先李香庭曾找過中醫來寺院給他看過,只說病入膏肓,不可救藥了。他瘦骨嶙峋,眼窩深陷,睜眼都無力。 明盡將人扶起來,一口一口把粥喂進去。 喝完,他又把燈一蓋好,刷掉鍋碗,再去打掃寺院內外。 一通忙活下來,他的肚子也咕咕叫了。 好不容易化來的一碗米飯,他一粒都沒吃,他認為出家人不該貪口舌之欲,在他眼里所有食物都一樣,沒有什么好吃難吃之分,只要能填上肚子,香糯的米和干硬的樹皮并無區別。 現如今,照顧好他們,才是首要的。 入夜,李香庭正在寮房寫論文,忽聽外面的喧鬧聲,他推開窗,見明盡從前殿跑過來,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笑容。 吳碩拿掃帚跟著:“你別跑,站住!” 李香庭被明盡的笑感染,跟著彎起唇角。 無論遭受了什么,他永遠這樣澄澈,臉上、眼里盡是天真與純凈,現如今,像他這樣一塵不染的人太少了。 屋里待久了悶,李香庭走出去,站到檐下透透氣。 明盡見李香庭出來,跑過來圍著他轉,吳碩窮追不舍:“你別躲,過來。” 兩個小孩子。 李香庭笑著拉住吳碩:“好啦,轉得我都頭暈,別打擾燈一師父休息。” 明盡躲在柱子后,朝吳碩吐了下舌頭,又跑遠了。 “你有本事別跑!” 兩人又一路追逐打鬧,往前殿去。 李香庭目送他們的背影,摟了摟衣服,真希望他們永遠開心、無憂無慮。 明月當空,滿地月華,順著白凈的石面,他看向不遠處的佛祖。 望,佛祖真的能庇佑吧。 庇佑這些藝術隗寶得以傳承。 庇佑百姓與前方戰士。 庇佑戰爭勝利,世界和平。 …… 下午,吳碩不知跑哪去了,王朝一在藥王殿臨摹,李香庭一直在整理臨摹稿。 他們三個把一間寮房改做工作室,有什么事情都會在里面討論。 明盡去看李香庭,想問問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卻見人趴在桌上睡著了。 雖然自己不懂這些墻上的畫,也不明白李香庭一直以來所說的傳統藝術、民族文化和傳承,只知道這些他用生命保護下來的東西,一定很重要。三位施主中,他最是心疼面前這位,并非因為相識時間久,而是他最拚命,最讓人放心不下。 明盡找了塊毯子小心給李香庭蓋上,便關上門出去了。 他跟燈一打了聲招呼,又出去化緣。可惜這次運氣不好,半碗飯都沒要到。 明盡理解百姓們不容易,大家自身難保,不布施全然情理之中。只是沒能讓寺院里的大家吃到香噴噴的米飯,有些失落。 天色已晚,他不得不先回去,只能明日再出來。 …… 明盡垂頭喪氣地走著,忽然看到化雪后濕潤的泥地上大片腳印,他停下來,順腳印的方向看過去,密密麻麻的,一直延伸到寺廟大門。 壞了。 闖入五個日本兵,吳碩腹部中了一槍,王朝一摁住他的傷口,嚇得快哭了。 明盡又急又說不出話,咿呀呀地嚷著,到處找李香庭的蹤跡,他忽然想到什么,往后院跑去,果然聽到一群人的吵鬧聲。 日本兵要把立在地上的石雕柱子砸下來帶走,李香庭不讓,死死抱住石柱,被幾個日本兵拳打腳踢,其中一個正要舉槍,明盡奔過去,擋到刺刀面前,被一巴掌扇開。他顧不得疼痛,繼續撲過去,抱住李香庭,把他往旁邊拽。 李香庭頭被砸得血rou淋漓,鮮紅的血順著石柱緩慢流下來。 明盡急得拍他的手,啊啊啊地叫著。 李香庭仍不撒手。 刺刀落在他的脖子上,日本兵大罵一聲:“讓開!” 明盡徒手推開刀尖,手被劃破,還在奮力拉拽李香庭,急得張著嘴,一張一合,突然說出幾個字:“給,給——給——” 李香庭看向明盡淚流滿面的臉,聽他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給……給他們。” 他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和血一起,滲入石柱一條條流暢優美的線條里。 耳邊全是明盡的聲音: “給他們……求求……你……放……放手吧——” “活著。” …… 因為怕日本兵搶馬,這段時間李香庭一直把馬養在林里,就是來回城中也不敢騎行,寧可步行十幾公里,可吳碩傷勢嚴重拖延不得,他便把馬牽過來,掛上拖車,跑到城邊,讓明盡再把馬騎回去藏好,和王朝一拉車送吳碩去醫院,取出子彈,住了下去。 第二天上午,王朝一在病房守著,李香庭去了趟日本駐寂州憲兵司令部,可日本兵把他攔在外面,不讓進去。 醫藥費也沒著落,李香庭迫于無奈,去當鋪把曾經陳今今給自己買的西裝背心給當了,老板只給了三十個銅板。 他買了幾個饅頭送到醫院,叫王朝一照看吳碩,自己回寺廟看看具體被搶了哪些東西。 明盡睡著了,李香庭清點完,去燒了炷香,就在大殿門口的臺階上坐著。 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