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戲社 第158節
到底該怎么辦? 這屢次三番、光明正大的搶劫,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停止?自己所做之事,到最后會是一場空嗎? 李香庭一夜沒睡,坐到快天亮,思考了許多。他還是不愿放棄,把早飯燒好,寺廟清掃一遍,換身干凈的衣裳,又去了城里。 憲兵司令部沒開門,李香庭就在門口等著,一直到近八點,酒井渡出現了。 他趕緊迎上去,瞬間被兩個日本兵用槍指著。 李香庭舉起菊川造送給自己的畫與字,用日語呼喚:“酒井中佐,酒井中佐!” 酒井渡從車里看到他,叫司機停下,把人叫了過來。 李香庭趕緊走過去,彎下腰,同后座的人打招呼:“早上好,酒井中佐,我是菊川佑先生的朋友,這是他之前送給我的字和畫,您能不能抽出幾分鐘和我談一下?” 酒井渡一臉嚴肅,唇線緊抿,接過字看了下:“你有什么事?就在這里說。” “是這樣的,前天貴方幾位士兵去了華恩寺,拿走了我和同事幾幅臨摹品、半截石雕柱子和一尊彩塑佛像,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在想,太君們品鑒完了能否歸還寺院。” 酒井渡目光瞬間變得兇惡,將字塞還給他:“我要開會,以后再說。”語落便讓司機開車進去了。 “酒井中佐——”李香庭仍不放棄,“酒井中佐——” 剛跟上去兩步,被兩個持槍的守衛堵住,罵了句:“滾。” 李香庭只能離開。 剛走幾步,又回來,在離大門十米處站著,他要等酒井渡開完會。就算機會渺茫,也要再爭取一下。 過去三個小時,他已經覺得腳下不穩了,徹夜未眠又滴水未進,本來這段日子過得清苦,拚命地熬夜,身體差很多,在這太陽下筆直地站這么久,實在有點暈。他分開雙腳,試圖增點穩定性,忽然一個人影出現在身旁。 他看過去,是明盡。 明盡披上了老和尚的袈裟,他個子不高,人又清瘦,寬大的袈裟披在身上,實在是松垮垮的,卻一點沒有違和感。 明盡同他笑了笑,接著雙手合十,面向前方的惡窟,閉上眼,念起經來。 司令部是以前的市政府,地處鬧市,一個男人和一個和尚杵在門前,引來一些人圍觀。 有個拿著菜籃子的大娘過來問:“先生,你們在這里站著做什么?這些畜生殺人不眨眼,快躲遠點吧。” 李香庭嘴巴都干翹皮了:“我們是華恩寺的,他們搶了寺院的文物。” 大娘唉聲嘆氣:“搶就搶了,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命才最重要。” “不,那不是身外之物,是中國人的東西。”他看大娘迷茫的眼神,轉身對周圍的人們說:“他們搶走的是我們的文化。把這些都拱手讓人,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一個國家,沒有自己的文化,只會被別人不斷思想入侵,被牽著鼻子走。社會發展需要不斷吸收先進的思想,學習、交流、融合,但我們始終不能忘掉根,忘掉我們民族自己的優秀的東西!我在國外學習多年,游歷過很多國家和城市,他們的博物館里陳列了無數從我們國家搶奪過去的文物,那不僅是中華民族的寶藏,更是血脈與靈魂。現如今,再次發生這樣的事,如果縱容他們肆虐搶奪,我們的后人只能去國外看自己國家的珍寶,甚至,大多數人生生世世都不知道它們屬于中國!” “很多人民族意識偏弱,也許,他們偶爾給一顆糖,你就覺得這樣的統治者似乎也不錯,他們的科技發達點、槍桿子先進點,你就覺得,有這樣的政府庇護才安全。” “可我們中華民族發展了幾千年,憑什么讓外族人來統治!任他們竊取我們的文化、篡改我們的歷史、摧毀我們的靈魂!幾十年后,幾百年后,又當如何?任其侵略、發展下去,我中華文化最終只會走向徹底滅亡,到時候,中國人才是真正的滅絕了!” “現如今,山河破碎,日寇緊逼,香庭慚愧,未能參軍打仗以血rou之身抵擋外敵,但至少奢求能夠守住一片文明之地,不求諸位傾己之力相助,只望諸位不要數典忘祖,低頭看看,我們的根吧。” 周邊鴉雀無聲,李香庭看著面前一個個無知、茫然的面孔。 也許,這就是教育的意義。當人們對民族文化一無所知、漠不關心,又何來的骨氣與愛國之心,無論誰人當政,對他們來說都無所謂,他們只會隨波逐流,最看重的只有生存。 “香庭今日死不足惜,但往父老鄉親謹記,”他轉身,繼續看向憲兵司令部,“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大娘聽不懂他的話,見他這么大聲嚷嚷著,擔心又害怕:“他們是不會還的。” 李香庭堅定地盯著前方,不再說話。 大娘又到明盡旁邊:“小師父。” 明盡不停地念經,沒有理睬她。 大娘嘆了聲氣,默默離開了。 消息不知怎么傳到學校。 不僅他從前教過的學生,很多其他系的學生都來了,沒有喧嘩,沒有吶喊,只是靜靜地立在他的身后。 李香庭不禁淚目,這一刻,他仿佛覺得身后站著千軍萬馬。 同他一起捍衛,民族的尊嚴。 …… 第91章 來的學生太多了,其中還有一個外教老師。 酒井渡并不在乎濫殺無辜,但他被懲罰派到寂州卻不全因負責運送的軍中物資出問題,而是曾經在清鄉時殘害嬰兒,被一個美國記者給拍攝下來并流傳出去,日方廢了很大力才把那件事壓下來。 酒井渡看外面的這些人,恨不得架把機槍掃射過去,殺他們個通光。 副官瞧他這陰鶩的表情,猜到他此刻在想什么,站到旁邊道:“不要緊的東西就給他們吧,幾個破雕像和畫而已。” 酒井渡負手而立:“聽說菊川佑之前常去去那個寺廟,說是有什么珍寶,還讓小村介子從日本專程趕過來,人估計已經在路上了,這些東西一定有大用處,現在寂州歸我們統治,怎么能讓他們拿了功勞。” “可事情鬧大了不好,何況還有洋人,還是個美國人。” 酒井渡緊握拳頭:“又是美國人!我最討厭美國人!”他看向身披袈裟的和尚,鼻腔里重重哼出一聲:“早晚我要踏平那座寺廟。”目光又挪至李香庭身上,“還有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貨,竟敢如此挑釁大日本皇軍!” 副官也看向和尚:“聽說那座寺歸一個叫燈一的老和尚所有,但他重病在身,活不了多久,如果沒有和尚,我們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掌管那里,就像城內的兩座寺廟一樣,到時候,里面的東西自然也歸屬于我們,如果真有那么珍貴,您一定會得到嘉獎,離開這里。” “是啊。”酒井渡瞥過來,忽然笑了,“如果,沒有和尚就好了。” …… 遭掠物品悉數還了回來,酒井渡把過錯全部推給底下的士兵,并給了個漂亮的說辭:“這些物品讓他們想起了家鄉的藝術品,因為思鄉情切,所以一時沖動帶了回來觀賞兩天,本來也有意歸還。我們非常敬仰佛教,寺內文物乃歸僧侶所有,日后會加以約束士兵,禮貌借閱……” 清點完畢后,李香庭和明盡跟學生們道了謝,便帶著東西回去了。 醫院里,吳碩已經醒了過來,王朝一寸步不離地照顧著。 明盡煮些吃食,由李香庭帶了過來。他站在窗邊,望著窗外的夜色,沉聲道:“在你們來之前經常發生這種事,我以前也跟你們說過,可說歸說,經歷又是另一碼事,日寇狼子野心,一定不會就此罷手,那些虛偽的說辭不過是暫緩人心,這次雖然歸還了東西,他們心中肯定更生怨念,如果你們想離開,我能理解。” 王朝一手握紅薯杵著,默然不語。 吳碩思考片刻,開口:“我不走。” 王朝一與他對視,定了決心,也道:“我也不走。” 李香庭回頭看著他們堅定的眼神:“以后的路只會更難走,教育局的經費雖然申請下來,但遠不夠支撐研究工作和生活,現在寂州的市場又被日本人壟斷,物品都成了天價,以后吃穿都是問題。” 王朝一道:“我們的衣服夠穿,從夏天到冬天都帶了,吃的話,沒有米面,紅薯、土豆、野菜都可以。” 吳碩點頭贊同。 李香庭:“謝謝你們。” 王朝一:“老師,這是一個中國人該做的事,即便前路艱難,但卻是有意義的。” 李香庭深感欣慰:“可依靠政府那點經費遠遠不夠開展后續工作,所以我還想像之前那樣,去辦展覽,賣畫。” 吳碩:“我們一起畫。” “但是速度太慢,臨摹又是細活,”李香庭坐了下來,“我有一個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 王朝一丟下紅薯,專心聽他說:“我想以壁畫圖案為元素,設計一些絲巾、手帕、衣服等織物,還有筆、書簽、月歷牌,從藝術品到各類工業制品,和工廠合作,將壁畫真正投入人們日常生活中。” 王朝一興奮道:“這樣不僅能賺錢,還能很大程度上的宣傳壁畫!” 吳碩也激動:“我贊成!”說完,皺起眉,傷口疼了起來。 王朝一輕拍了拍他:“你可別亂動!” 吳碩長呼兩口氣,緩了會又道:“老師,我可以出院了,明天就能畫。” 李香庭笑言:“你還是先養好身體,我回去具體想一下方案。”他站起身,對王朝一說:“辛苦你在這照顧他,最近這種形勢,我還是守在寺廟比較好。” 王朝一跟著起身:“好,你先回去,放心,這里交給我。” 吳碩也說:“不用擔心,明天我就能下床。” 李香庭勸道:“你這脾氣得改改,做任何事都得沉穩點,現在你的首要任務是休息。” 吳碩甕聲甕氣道:“好吧。” “我先走了。” 王朝一送他到門口:“路黑,慢點。” “留步。” …… 吳碩在醫院住三天便回來了,也能下床走動走動,他干不了活,就坐在下面看李香庭和王朝一畫畫或修復,要么到工作室整理這段時間李香庭寫的有關壁畫的文章。 晚上,明盡做了一桌子的素菜。 吳碩驚喜道:“你還有這手呢?我看看,炒土豆、紅薯湯、炒白菜,這是什么?” 明盡結結巴巴的:“野……野——” “野菜?” “嗯!做的……不,不好。” “誒,你太謙虛了!很久沒吃這么豐盛了。” 明盡看吳碩春風滿面,也開心地笑起來,給他們一人盛上半碗米飯,自己面前卻放著紅薯。 “米飯!”吳碩驚訝地叫起來,扯到傷口,又坐那“嗷嗷”吃痛。 王朝一捧起米飯深嗅一口:“太香了!我要一粒一粒吃!” 吳碩嘲笑:“至于嘛你!” 李香庭問明盡:“哪來的米?” 明盡答:“化緣。” 李香庭深知粒米來之不易,將大半碗都撥去明盡碗里:“你吃吧。” 明盡又把米飯倒回去:“紅,我……吃紅薯。” 吳碩說:“你兩別客氣了,來,我撥點。” 王朝一擋住他:“你是病人,得多吃,明盡,我給你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