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腔 第99節
鐘彌握住他的手,拇指在他手背凸起的青筋上撫了撫,看著他的眼睛說:“我一點都不覺得你無聊。” 他輕彎起嘴角:“怎么不問我不會永遠都這么愛你這句?” “這不是實話嗎?我以后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愛你啊,如果我三十幾歲了,還完全維持二十幾歲的相處模式,可能我也不會喜歡吧,我們一直不變,那我們兩個才會很無聊,期待對方像一成不變的機器那樣提供情緒價值,這也不合理。” 沈弗崢捏了捏她胳膊,手臂一伸,把人攬到懷里來。 第一次州市遇見她,離別那天下雨。 小姑娘的心動根本藏不住,眼神舉止里都是露出的馬腳。 她在一窗濃稠夏雨前,信口胡謅他命犯孤星,送他辟邪的小桃木無事牌,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新鮮。 拿“新鮮”這兩個字形容一個女孩子,字面意思聽著難免不當,流于輕浮。 他當時答,你這話也很新鮮。 如今踏踏實實把人抱在懷里,想親就低頭親,也終于能說當日的答案。 “你真的很新鮮。” 就像春末夏初,夜雨停歇的早晨,推窗聞到第一口換季的清新空氣。 整個世界都變了一樣的新鮮。 睡到半夜,起床開燈,看合同,又說了好一會兒話,鐘彌終于來瞌睡了。 熄了燈,沈弗崢在她身邊躺下。 鐘彌忽然出聲:“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什么?” 黑暗里,彼此體溫相貼,她的聲音近在咫尺:“你說你不會永遠像現在這樣愛我,但你會永遠百分百的愛我,對吧?” “嗯。” 睡意浮起的這一聲,聽來格外敷衍。 鐘彌不滿意,晃晃他,親手教:“我知道你不說假話,但你這樣聽著特別像假話,你要復述一下。” 她剛剛用手掌撐開的一點距離,沈弗崢手臂一勾,又將彼此拉近,側躺姿勢,手臂一環便能將人緊緊困在懷里。 一低頸,話音低緩,似吻她的額頭。 “永遠愛你。” 對愛可能會疲倦,對你不會。 鐘彌回州市過生日時,沈弗崢也有一場意外會面。 他跟孫毓靜少年時就認識,僅僅通曉姓名卻無交集的那種認識,畢竟京市的圈子就這么大。 但沈弗崢讀書早,中間又去英國讀了本碩,等他回國發展,孫毓靜正好去法國讀藝術了。 雖然兩家人見面時非說他們之間緣分匪淺,都在歐洲留過學,但其實可以說沒緣到極致,無形中一直錯開,在國外連個照面都沒打過。 孫小姐出身名門,也是有傲氣的人,沈弗崢一直態度冷淡敷衍,她也只是遵循場面上的禮貌,私下沒有任何糾纏。 她會主動找來,也叫沈弗崢意外。 她說之前幾次見面,餐桌上都有雙方長輩,彼此還沒有深入了解過,想找個機會跟他單獨聊聊。 “婚姻畢竟是大事,如果對彼此都不了解,很難說合不合適。” 話里有種不好猜的暗示。 沈弗崢也懶得猜,抽出會議前的半個小時,在一家咖啡店與孫毓靜見面。 相比于彭東琳這種在生意場上跟男人廝殺也不遜色的女強人,這位孫家小姐更深諳賢內助之道,婉婉有儀,又不失精明手段。 沈家長輩都滿意的聯姻對象,怎么會是等閑之輩。 但今天一見,她還是叫沈弗崢刮目相看了。 沈弗崢如何寵愛一個小姑娘的事,無需特意打聽,這些日子孫毓靜也有聽聞。 那個叫鐘彌的小姑娘也不是半點長處都沒有的花瓶,章載年外孫女這身份都沒拿到明面上來顯擺,打聽了才知道,既能在馬路邊配合小朋友跳舞,穿上得體裙裝,也能站在沈弗崢身邊舉杯宴京市名流,寵辱不驚這四個字算是在她身上活了。 不怪沈弗崢喜歡她。 位高權重之人,放著百花齊放的戲碼不看,非要豪擲千金捧一枝獨秀,自然就成了膾炙人口的飯后談資。 豪門軼事多少年翻不出新花樣,連她自己的父親都在外有個不為人知的私生女,那又怎么樣呢?見不得光就是見不得光,她從小就懂,什么該爭什么不該爭。 他們本就八竿子打不著的留學經歷,也很難提供什么有意思的話題,從學校講到專業,再講到京市,彼此所處一個圈子,圈內八卦也都各自聽過。 她先不說鐘彌,講起旁巍,說去年昌平園聽戲那回見到他的女兒萍萍,小姑娘真是可愛,好好一個家庭可惜了。 “我聽我嬸嬸說,是旁先生身邊有個小明星,我倒不覺得全是那個小明星的錯,彭東琳把人逼得太緊,其實只要大家各司其職,互不干涉,萍萍未必不能有一個完整的家庭,現在倒是可惜了。” 沈弗崢聽懂她的意思,淡淡一笑:“孫小姐見解獨特。” 孫毓靜端起咖啡淺淺呷了一口,她脊背挺直有種勝券在握的篤定優雅,放下杯子,微笑道:“聯姻是對雙方都有益的合作,你有心愛之人,和你有一位得力的沈太太,這并不矛盾,沈四公子一直不肯給彼此進一步發展的機會,是覺得我善妒,不能容人嗎?” “孫小姐出身清流顯貴,自然氣度非凡。” 沈弗崢看著她眼里豐盈的神采,稍頓片晌,又淡淡道,“我那位心愛之人,她不敵孫小姐半分,非常之——” “善妒。” “不能容人。” 他語氣不緊不慢,卻足夠孫毓靜的臉色地覆天翻,前一句里的“清流顯貴”仿佛瞬間也有了不動聲色的嘲諷意味。 哪個正常女人會在婚前就這么慷慨大度,讓丈夫放心養情人。 沈弗崢稍露一絲頭疼表情。 “她的東西,別人要是碰了,她就不要了。” 第68章 茉莉茶 世無其二 到五月, 京市儼然入夏。 沈秉林從外地休養回來,不曉得是靈山秀水可醫陳疾,還是滿意沈家如今平息下來的現狀, 瞧著精神瞿爍。 晚上一大家子和和氣氣圍桌吃飯,時不時廚房又添一道熱菜過來。 蔣騅坐下首, 熱氣騰騰的盤子從他這兒堆上去,水陸畢陳的珍饈, 人人執筷卻無食欲, 都心不在焉地往油鹽里撿些味道,裝裝樣子,靜靜等著老爺子發話。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沈秉林終于出聲了, 說的倒不是坐他身旁的沈弗崢, 而是隔桌子,看向對面的蔣騅。 “你跟那個叫小魚的丫頭,訂婚有好些年了吧。” 蔣騅一愣, 沒想到會扯上自己。 他雖然姓蔣, 但沈禾之在這點上倒是不顧及他爸蔣聞的感受, 強勢到底,不許他脫了沈家的營帳, 在外, 很少有人說他是蔣聞的公子,都稱他沈家的表少爺。 但實際上, 沈秉林對他不怎么上心。 或許是他成年時, 從高位退下來的外公上了年紀, 心力不濟, 也或許是他教養出來的沈四公子,已然出類拔萃,再沒更好的苗子能叫他再親手去栽培。 在這個家里,沈弗崢是能把一碗水端平的人,哪怕和沈禾之鬧得不愉快,也不會薄待她的兒子。 但沈秉林不是,他一貫偏心得眾目昭彰。 幾十年云譎波詭,為他殉道的,不計其數,他唯獨記一個兩袖清風的章載年。 他的孫輩里,他最喜歡的也是有幾分像章載年的沈弗崢。 提到小魚,蔣騅眸色微沉,他懷疑廚房今天沒把魚腹處理干凈,好生生一塊鮮嫩魚rou,回味居然發苦發腥,叫他聲塞喉舌。 旁邊的沈禾之樂見老爺子惦記蔣騅,殷勤替沈秉林布了菜,笑說:“十八歲成人禮一并定的婚,是好些年了。” 沈秉林略略回憶說:“那小姑娘瞧著很討喜,與你也般配,能定下來就該定下來了,省得家里cao心。” 蔣騅聽明白了,這是拿他點沈弗崢呢。 他都能聽明白的事,在場不會有不懂的,沈禾之立即應著,話里有話:“小魚和蔣騅都是懂事的好孩子,門當戶對,我們也沒什么可cao心的。” 沈秉林微微點頭,說小魚的父親就這兩年還要往上走,以后的確能幫上蔣騅不少,好馬要配好鞍,才走得快,走得遠。 “紅頂商人做到這個份上,很可以了。” 桌上剛剛鼓漲起來的話興,還沒來得及往沈弗崢身上引去,沈秉林這句話,好似一根針,敏感地刺破熱脹的水泡。 紅頂商人,小魚的父親是,章載年也曾經是。 飯后,先是沈弗崢的父親沈承之和沈禾之兄妹倆去了老爺子書房一趟。 蔣騅和沈弗崢在偏廳下棋,蔣騅已經連輸兩局,心不靜,隔著庭院里映著葳蕤花木的寥寥燈火,往另一側書房必經的走廊上看人出來沒有。 等沈弗崢落子,蔣騅回頭一看,棋面死局已定。 他攥著手心兩顆快要生熱的黑子,目光從回天乏術的棋局上,看向執白的沈弗崢,一派平靜,似夜里無波的井。 稍后,廊上有人影走動。 門口有人來喚,老爺子叫沈弗崢過去一趟。 桌上兩盞未動的茶,看樣子剛剛書房里聊天的內容不太輕松,他的父親和小姑姑連水都沒喝一口。 那幅“飲冰肅事,懷火畢命”掛在書桌正當前,沈秉林穿一件黃玉色的綢料唐裝,手中運一筆飽墨,在案前寫字。 地上棄了兩張長卷,可能剛剛沈承之兄妹倆來時,他便如此。 怪道連茶都沒敢喝一口。 一言不當,叫老爺子筆墨擱置,便是錯處。 沈弗崢經過那兩張廢卷,猜想它們的由來,走近了,喊了一聲爺爺。 沈秉林沒抬頭,只出聲,叫沈弗崢過來看看這幅字怎么樣。 “遒麗有余,靈動不足,像——” 他略思忖時,沈秉林側看過來,他便迎著那種浮于表面的敦雅目光,領教其中無需狂瀾作配的深墜,毫無怯懼,點評的話聲淡淡續上。 “像被囚住拳爪的老鶴。” 沈秉林聞聲開懷,笑容深長卻有些意味不明,手背敲了敲桌面,道:“人總是要老的,可你父親你姑姑,他們的拳爪,離老還遠著吶,你從小,我就教你,興旺離不開一個和字,這‘和’字里有半個‘利’字,利來利往才是最長久穩定的和氣,手里的線要多,這幕布后的皮影小人才能舞得好看,你這次做得很好,用你二伯來制衡你父親,你二伯明年回京任職,你以后的路還會更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