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腔 第98節
對于表姨一家, 她一直沒什么好感。 之前偷賣字畫的事,更是叫鐘彌厭從心生, 能少來往則少來往。 過年回家,鐘彌聽淑敏姨說了, 表姐同那位新對象剛訂婚不久, 又因男方訂了婚還在外不檢點,險些再度鬧黃婚事。 是表姨掂量對方彩禮給得足,一再勸著表姐忍了下來。 當時鐘彌聽了還納悶:“還沒結婚就在外面亂來了,這要怎么勸啊?” 淑敏姨不掩鄙夷道:“你那位表姨有本事,拿你外公的話勸的。” 外公常說一句“守靜容人, 天地自寬”, 難為表姨還牢記在心,拿去訓導表姐,說有錢男人在外頭沾花惹草, 常事罷了, 兜里沒錢的男人都有吃喝嫖賭的, 跟男人計較這些,純粹給自己添堵。 “你要多想想, 守靜容人, 天地自寬,”表姨搬出這八個字, 掰碎了同她講, 章老先生的話還能有假?守得住寂寞, 容得下旁人, 這才是大智慧! 鐘彌聽后心情復雜,一時覺得好笑至極,一時又覺得歪曲理解,簡直糟蹋了外公的話。 淑敏姨是見過大世面的,當時就斷言,只要錢給夠了,這事再鬧也黃不了。 果真,年后便好幾次刷到這位表姐的朋友圈,一次次都是日記一般長的小作文,從去看婚禮酒店,寫到試婚紗買戒指,點點滴滴摳出細節,一再強調這男人他有多愛我。 要不是早知道男方品行,鐘彌會真以為她找到一個二十四孝好老公。 不知是出于什么未雨綢繆的心態,章女士打電話來問四月表姐婚禮鐘彌回不回來參加,放以前,她是懶得去,現在總想著這些奇葩的親戚來往,日后也免不了,多看多學也算是歷練,便答應了會回去參加。 說變卦也就變卦。 沈弗崢都沒把她往水深火熱里推,她自己何苦上趕著受罪。 于是,在南市玩夠,她同沈弗崢又一起回了京市。 到四月中下,鐘彌生日,她才回了州市,大學四年,算一算,她已經很久沒有和家人一起過生日了。 收拾行李時,她心事重重,折衣服的動作慢下來,忽然有點感慨時機不對。 沈弗崢這陣子太忙,沈興之出手用自己的關系替他活絡局面,很多事還需要沈弗崢回京市自己去辦,連白天都有人往家里送文件,等著他晚上回來處理。 鐘彌實在沒辦法在他忙到分身乏術的時候提:“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回州市過生日,順便見見我外公。” 被寵大的孩子再聰明也沒城府,明面上演得再風平浪靜,實際心里藏不住事兒,尤其到晚上,腦子閑不下來,一胡思亂想,人就睡不好。 她枕在沈弗崢一側胳膊上,本來兩手微微疊著搭他的肩上。 心一躁,手腳也靜不下來。 被窩里的腿往他腿上架,她先是把手臂伸開橫在他胸口,體型差叫她這么抱他很費力,于是手往下挪,在胸下停一下,又到肋骨停一下,再往下,摟住他的腰。 夠窄了。 只是心煩人難靜,好像怎么換姿勢都覺得睡得不舒服。 鐘彌只顧著自己煩心,動個不停,沒察覺枕邊人蹙了蹙眉,有醒來的兆頭,她胳膊正要動,下一秒,手腕被一只大手精準捉住。 他說話的時候才睜開眼,睡意惺忪的氣聲,低醇似暗暗發酵的陳酒。 “再往下伸就別睡了。” 鐘彌一愣,抬頭解釋:“我不是要弄……” 發現不好解釋。 但她也挺無辜的,順了順自己的長發,把腦袋靠回原位,枕他胳膊,手和腳依然不肯離開他半分:“……我只是睡不著。” 夜燈昏昏,房間里的陳設好似燭光濃郁的油畫,線條模糊,陰影稠深。 沈弗崢也合上眼。 “睡不著就這么纏人?你怎么不騎到我身上來睡?” 過分失眠,醒也是糊涂。 鐘彌居然沒反應過來其中調侃批評的意味,一下又抬起頭,發梢掃進他肩窩,認真問:“可以嗎?” 沈弗崢眼皮微顫,足足沉默了兩秒,嘆出一口氣,直接抓鐘彌的胳膊,幫她環上自己的肩膀,讓她翻身趴在自己身上。 本來也不是多期待的,但他這樣一妥協一縱容,像軟管里的甜漿一按,糖份立刻往外冒,叫人嘴角忍不住翹起來。 鐘彌的枕頭,由他胳膊換成他胸口。 正以他的心跳數羊,忽又聽到他的聲音,問她怎么今晚睡不著了? “我明天下午回家,要在州市待三天。” 他輕應了一聲:“嗯。” “會不會等我回來,你就結婚了?” 沈弗崢再度睜開眼,平靜不再,眸子里滿是匪夷所思:“你剛剛做噩夢了是嗎?” 他這樣理解鐘彌的失眠。 鐘彌誠懇回答:“不是,我就是自己在瞎想。” 沈弗崢眉頭皺得更深,他習慣按條理辦事,認為一切都有跡可循,一通深思,沒分析出結果,但也得到了一個答案。 “這跟許阿姨前幾天看的電視劇有點像?” 沈弗崢豁然開朗,匪夷所思的表情換到鐘彌臉上:“這你也記得?” “我記性沒那么差。” 男主角不得已忽然和女配角結婚,女主角大著肚子出現在婚禮現場,淚流滿面,痛不欲生。 電視前的許阿姨憤慨至極,大罵負心漢,跟鐘彌聊起,鐘彌也頻頻應和。 許阿姨情緒上頭、智囊附體,說男主角要是之前不怎么做,又怎么做才好,這樣那樣給男主角出了一堆主意,最后總結,要是按她說的這么做,他跟女主角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鐘彌豎起大拇指,說許阿姨說的都是資深狗血劇觀眾掌握的高招,招招在理。 “但是吧,按你這么做,這電視劇不可能放到三十多集,男女愛情,分分合合才好看。” 許阿姨住在常錫路照顧鐘彌起居這么久,同老林又是遠房親戚,知道她和沈弗崢之間的情況,立時換上憂心表情說:“彌彌小姐,什么分分合合,咱不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你跟沈先生一定好好的。” 說著目光往門口一移,起身說,“沈先生回來了,我馬上去做飯。” 當時鐘彌以為他剛回來,現在想想可能在那兒站了挺久,把她和許阿姨的對話都聽了去,所以才會記得這么清楚。 鐘彌睡在他身上,胳膊纏胳膊,沈弗崢不方便動,掌心拍一拍她。 “去把床頭燈打開。” 鐘彌問干嘛。 “你明天不是要回家,本來你的生日禮物打算等你從州市回來再給你,剛好你現在睡不著,提前給你吧。” 鐘彌意外:“還有生日禮物?你這陣子不是很忙?” “很忙也不至于一份禮物都不能準備。” 鐘彌從他身上爬起來,去開了燈,見沈弗崢起身出去一趟,可能去了書房,回來手里多一份厚厚的文件。 他遞給鐘彌:“有空就把上面的名字簽了。” 隨便翻開一頁,合同上的黑體字密密麻麻,看得人頭暈,股權轉讓這四個字又叫混沌大腦驟然一震。 她坐床沿,直接問:“是股份嗎?” “嗯。” 她嘩嘩往后翻,小聲念著:“是多少啊,這上面有嗎?” 還沒找到具體數字,沈弗崢已經報給她聽。 “兩億。” 想到盛澎之前說他爸缺錢,她還傻乎乎把mama的項鏈給他,他不收,這才過多久?說明他當時可能缺的,也根本不止這一點。 鐘彌表情愣住,許久都沒有聲音。 “我第一次生日你送了我一套房,第二次生日送兩億的股份,明年你要送我三個什么?飛機?島嗎?” 她說這番話的表情,虛得像在做一個不真切的夢。 可她此刻就住在這個房子里頭,切切實實手里拿著合同。 沈弗崢將合同抽出來,擱置在床頭。 他坐到她身邊說:“是什么都不要緊,彌彌,不用把這些庸俗的東西摻進感情里來。” 這是什么話?那她是怎么得到這些庸俗的東西的?難道不是他摻進來的? “我會慢慢變老。” 鐘彌正在想他送自己股份的原因,忽然聽他低低說了這么一句話,怔了一下,立時搶話說:“你要是老了,我早就不行了,我們是差八九歲,又不是八九十歲,你不要指望我,我不行的,我什么都不行的,我從小數學就不好,我一算賬就頭疼,我對錢生錢沒有概念,我也不懂規劃——” 她害怕到碎碎念的樣子叫沈弗崢不禁發笑,他按住鐘彌的肩,溫聲喊停她說:“彌彌,你等我把話說完。” 鐘彌停住話聲,看著他。 沈弗崢的表情是平靜的,不急不緩的音調,像孤月懸于黑夜一樣清晰,寡亮而從容,仿佛長長久久,永永遠遠他都會是這樣的。 “我的意思是,我會慢慢變老,現在是我精力最好的時候,我不會永遠都像現在這么愛你,我希望那種不可避免的落差,還有其他的東西填補,讓你很久以后想想,會覺得雖然沈弗崢這個人很無聊,但日子還是有點意思的。” 鐘彌的瞳面突兀跳了一下。 倏然想到一件久遠又無關的事,她曾思考吃醋這個詞落在沈弗崢身上不合適,應該有更恰當的形容,但一直沒想到。 此刻她終于悟透,也覺得不可思議。 這樣一個八風不動的人,極強的掌控欲之下,他對安全感的需求也不是正常人能理解的,看似練出大得大失都不喜不悲的脫俗境界,其實是假的,那是他不在乎的東西。 他真正想抓住的,松開一點都不行。 不僅不能松開,他還要不停地加固維護,他才會覺得安心。 他其實不會愛人。 這種不會,不是主觀意愿,像是功能缺失一樣,對他來說,吃醋一種是過分復雜的情緒。 就好比一個小朋友歡欣漫天的星星閃閃亮亮,你非要跟他說天體之間的不同,這光多少年才能到達地球。 這些都太復雜了。 星星很亮,他很喜歡,他希望一直都這樣。 就這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