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腔 第100節
“只是為了個丫頭,跟家里人鬧得這么不愉快,不像你了,你父親和你姑姑對你意見都很大。” 這是沈秉林第一次提及鐘彌。 其中態度沈弗崢拿捏不準,但也不是很在乎,沈秉林拎著三尺熟宣,將自己滿意的字晾到一旁。 一截長長的香灰從首端積重折落,小小星火一瞬明滅,幽幽檀香中,沈弗崢話音亦如一縷煙輕,卻同樣有經久不散的意味。 “她叫鐘彌。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的‘彌’?!?/br> “你姑姑提過幾次,我記著了?!?/br> 沈秉林背著光,在另一張書案上看木料,嗓音辨不出情緒,“說這個丫頭很有本事,不是個能受屈的主兒?!?/br> 爺孫倆看似互不相干各做各事,話音前始終牽連著。 金絲楠木的鎮紙推開,沈弗崢沉腕運筆,寫的和說的全然不同,也未見墨尖有半刻停頓。 “章老先生把她教養得很好,如果她到我身邊來,卻要受了委屈,我擔不住您這些年夸我的這句青出于藍,我會有愧?!?/br> 靜默片刻,突兀有聲。 “好一句‘有愧’!” 沈秉林哼笑一聲,轉過身來,目光銳利地打量著沈弗崢,似笑非笑,覺不出是失望還是滿意:“學了這么多年章載年,還是學不成,骨子里還是沈秉林?!?/br> 為欲成之事,可以為之不擇手段,背刺摯友,損傷親人,在所不惜。 沈弗崢離開書房時,案上留著八個字,飲冰肅事,懷火畢命,遙遙照應墻上那張字。 他摹得太像。 可這八個字不是章載年教他的,是他在沈秉林跟前一筆一筆練出來的。 沈禾之在偏廳見沈弗崢從廊上走來,一盞盞夜燈辟出光明,就會反襯黑暗,明暗交織出一股深沉涌流,靜默淌過,他從容走于其間,列松如翠,郎艷獨絕。 這些年,浸著沈秉林的權勢,溢著章載年的風骨,潑天富貴里,唯沈家四公子獨顯一段清冷氣韻,濯濯其華。 多叫人滿意。 沈秉林分明也不屬意鐘彌,言語間,卻還是不愿出面當這個拂了孫子意的人。 他以梁屋作比,沈家是屋,沈弗崢如今是那根不可或缺的梁柱,他能為沈家撐開體面榮華才最緊要,至于這梁面上他要刻什么圖,是沈家的事,但跟梁塌了比較,卻也不是什么要緊事。 “就算不看門第,可鐘彌是什么人?章載年當年低調離京,事情才平息,鐘彌進了沈家,難保不會有人舊事重提,父親難道——” 筆尖一頓,暈開難看黑點。 沈秉林森然抬眼,截斷話,問沈禾之:“什么事值得重提?” 沈禾之當即禁了聲。 一旁的沈承之在收到meimei的眼神后,倉促地開口解圍:“只怕這件事章家那邊也不會同意。” “嘩”一聲。 一張廢卷被拂落,如此輕的聲響,居然也能叫人冷汗涔涔,心驚不已。 沈秉林沒作聲,鋪開新紙。 沈承之一回想,這么多年,沈家人年年去州市看望,明面上的和氣已經討來了,為什么章家會不同意?因這是一方為心安強求,一方作順應妥協的結果。 真有和氣,這么多年章載年怎么也沒有回京? 老先生骨子里清傲,從沒有一刻低頭。 沈承之便知道自己也失了言,連忙補救說,“倒也不是說鐘彌不好,只是孫家小姐更合適一些,對阿崢的未來也有助力,他該娶一個體面得力的妻子,叫家里安心,才不枉父親這么多年對他教導栽培。” 書房內良久無聲,沈秉林擱了筆,一抬頭便是墻上鸞漂鳳泊,不衫不履的書法,掛在那兒很多年了,那是一個筆正心正的人留下的墨寶。 他緩緩道:“體面,得力……” 嘆息之間,人仿佛驟然衰老,失了僅剩的銳氣,輕飄飄一張紙,又落了地,兄妹倆剛對視,就聽沈秉林低聲說,累了,讓他們先回去吧。 “叫阿崢過來?!?/br> 沈禾之捧起杯盞,今年多雨,南地的春茶嘗著苦澀,她看著庭院內沈弗崢愈近的身影,心內冷嗤一聲,這么多年一枝獨秀,如今當真是世無其二了。 她本該沒什么怨言的。 她的兒子受沈弗崢照拂,沈弗崢在家族內的維系平衡上,沒有錯處供人指摘。 錯就錯在沈弗崢自己輕賤,她牽紅線到蔣騅堂姐那兒,他都瞧不上,她雖惱過,但也只當這位光耀門楣的侄子目下無塵,心氣甚高。 細算算,的確是蔣騅堂姐高攀。 可章清姝的女兒又何德何能? 當年章家離京,昔日門當戶對的青梅竹馬一朝不堪配,她才同蔣聞結了婚。 雖然婚后蔣聞待她一直冷淡,但這“不堪配”三個字,永遠叫她思之快意,永永遠遠勝章清姝一頭。 章清姝這輩子都不配再與她相提并論。 如今她的女兒要飛上枝頭變鳳凰? 她決不允許。 既然老爺子不肯表明態度,那就讓章家人來表明態度,當年章載年也不是非離京不可,是他傲骨難折,才斷送了章清姝和蔣聞的姻緣。 章家人寧折不彎,是低不下來頭的。 隔天,她就叫人備車去了一趟州市,這么多年,禮往這兒送,沒被收過,她自己倒是第一次過來。 正值五月,車開不進巷子里,只能步行,一路槐花如雪,沈禾之卻深深擰著眉頭,嫌這濃郁花香太粗俗鄉野。 兩進的小院子,隨處可見墻瓦修補的痕跡,任人怎么吹捧獨樹風骨,到底是凡夫俗子,落沒了就是落沒了。 院子里,花草倒都一派精心照料的蔥郁。 蔣聞說過,章載年除了擅書擅畫,也喜歡侍弄花草,尤愛養蘭,蘭者,纖弱不失筋骨,暗香盈盈,品性脫俗。 當時以為是借花思人。 如今一看,倒是真的。 一個手腳麻利的老仆出來迎她,不冷不熱的態度說著:“老先生最近身體不好,剛剛午睡醒來,要緩一會兒,您先請到偏廳喝杯茶?!?/br> 糙木茶案上,卻置一杯九窨一提的茉莉銀針,耗時費力的復雜工序亦表明昂貴價格。 沈禾之望著杯子,淡淡笑容里藏著些許譏諷,到底是假清高,離了京,封了筆,還不是要擺門庭若市的譜。 “這么好的茉莉銀針,市面上怕是難找吧?老先生身體不好,倒是為難他常見客了。” 蒲伯將茶盒放回原位,背身整理柜子,淡淡答著:“不怎么見客了,今年就開春沈四公子來看望,老先生見過,這茶也是他帶來的,老先生不愛喝花茶,我們彌彌小姐倒是喜歡,平時家里女親朋過來,就讓泡這個茶?!?/br> 聽到沈弗崢,茶香濃得沈禾之眉心一跳,她裝作自然放下杯子,問道:“我那個侄子常來么?” “前年第一回 來,之后年節來看望過幾次,人不來,也叫人送禮來?!?/br> 沈禾之蔑然翹起唇角,怕是沈弗崢對他自己的父親也沒有這份孝心,為著個小妖精,倒真是著了迷。 “阿蒲?!?/br> 外頭喊了一聲,老仆忙應著出去,再進來,手邊攙著章載年。 他不像沈秉林那樣老了衰了,威嚴依在。 章載年年輕時是就是沒架子的人,看人總有三分溫笑,從容如暮春晚風,垂垂老矣也有一股子蘊藉自華的氣度。 他瞧著茶案前的人,瞇眼辨了辨,好像過去的事情許多都不記得似的,好半天才說:“是禾之啊。” 沈禾之幾乎在這一聲里軟了手腳,時光飛轉到年少時,她為了見蔣騅,不得已去常錫路找章清姝,因蔣聞總是跟著章清姝跑,兩人形影不離。 但她跟章清姝不交好,抹不開面子去敲門,經常在門口猶猶豫豫時,碰見下班的章載年,提著一兜子水果,那時候他笑起來臉上還沒有這么多皺紋,很是溫潤英俊。 “是禾之啊。”他走近問,“怎么不進去?” 她接過章載年遞來的蘋果或者橘子,捏在手里,掐來掐去,大小姐的架子將她撐得不發一言。 章載年對小輩總是友善寬容,便攬著她的肩,笑著說,進去跟清姝他們一塊玩吧。 再坐下來的時候,沈禾之腦子是空浮的,只見對面的章載年嘴唇在動。 “好多年沒見過你了?!?/br> 這趟過來要說什么話,沈禾之一早想清楚,此時卻思緒盡亂,由著本心的,從蔣聞談起。 “您當年離京不久,我就和蔣聞結了婚,不好意思來見您?!?/br> 章載年和藹笑笑:“各有姻緣,都是好事。” 最后在敘舊般的聊天里,她依然把這趟過來想說的事說完了。 她說當年如果不是因為您離京,如今跟蔣聞在一起的應該是清姝,到底是門第之別把他們分開了,最后我才能跟蔣聞結婚,如今看著小輩們像是要重蹈覆轍,很不忍心。 “您當年要是肯抹開些面子,繼續留在京市發展,今時今日也不會是這樣的章家,您的外孫女未必不是阿崢的良配,如今云泥之別,倒叫人都很為難了?!?/br> “阿崢父母很滿意孫家千金,前陣子這孫小姐還找上阿崢,說肯讓阿崢把彌彌養在外頭,這……實在荒唐,也太侮辱人了,彌彌應該也沒跟你們說,小姑娘一個人在京市無依無靠,也沒什么法子,實在是叫人心疼?!?/br> 話點到為止,天擦黑,沈禾之就從巷子里出來了。 而章載年,坐在晚飯桌上,依然眉頭緊縮,提不起食欲。 見菜都快涼了,老先生還沒動筷,蒲伯提醒一句。 章載年心思深重地說:“想到清姝了,是我的傲氣,毀了她的姻緣?!?/br> 蒲伯忙勸著:“您千萬別這么想,后來不也嫁給合心意的人了,清姝小姐也說過,她不后悔?!?/br> “后悔又當如何?悔也無用。”章載年神情越發落寞,低低說,“可現在彌彌,不該的……” 他想起上個月鐘彌回州市過生日,他夸她這趟回來像長大了,在桌前練字都比以往靜多了。 鐘彌抬頭,心事重重里露一個笑:“人嘛,總會長大的?!?/br> 章載年也笑,說著:“是長大了,有心事也不跟外公說了?!?/br> 鐘彌放下筆,親昵抱住他胳膊說:“如果有好事,我就告訴你!” “那不是好事就不告訴了?” 鐘彌花兒一樣的笑起來,撒著嬌,逗他樂:“怎么會沒有好事!我昨天吹蠟燭都許愿了,滿陵陽山的菩薩都聽到了!現在正在施法呢!” 外公笑容慈愛,搭著她手背輕輕拍,說好好好,外公等著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