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殷勤(二)
“給她梳婦人的發髻吧,再梳以前的,別人就要取笑了。”成夙拿本書坐在一邊,時而抬一眼看采菲給如霜梳洗打扮。 采菲掩著笑應了,給如霜挽好頭發,卻露出修長的脖頸來,和一些奇怪的印記,眼底的笑意又濃了一些。 如霜從鏡子里也看到了,回過頭去控訴他。 “是你咬的!” 成夙有些不自在,咳了一聲,別過去,拿書掩住臉。 那不是咬的,那是…… 采菲只能蘸了粉給她蓋勻,那印記在她皮膚上竟顯得有些觸目驚心,粉遮不全,只能整個后頸露出來的步伐都鋪上一層,不過看上去倒和一些傷痕差不多了。 “怎么了?” “姑娘生得太白了……”下面的話,采菲沒好意思說出來。 “知道了。” 成夙叫如霜坐到他身邊來,撫著她的頭發。 “好姑娘,我同你商量件事,有些話旁人在的時候是不能說的。” “旁人是誰,什么話?”如霜全然不解。 “就是除了只有我在,別的時候我們晚上說的話做的事你不能和任何人講。” “知道了。” 如霜說著答應,就慵懶地靠在他懷里,也不知道真的懂了沒有。 晏家的宴會辦在舊宅,府邸不算大,但已經有百年的歷史,平日都閉門起來打理,幾乎不住人,如今開門請客,算是特別地隆重。成夙帶著如霜在轉角下了馬車,一邊走著,一路看這宅子的規模形制。院墻不高,白墻灰瓦,瓦上有厚綠的地衣,但是打掃特別整齊嚴整,那暗暗的顏色可以推出古舊的歷史,一路是青磚鋪地,沿墻種一圈槐樹,五月時節,整個府邸覆蓋著一片厚厚的綠蔭里,從墻外可見院中皆是一人合抱粗細的古木,是些松、檀,高高地生著,遮去了燥熱,使這院中別有清涼。 這就是齊國百年的名門晏家了。 晏穎專門派了人在門口等候著,引他們進了門,一路向里走,穿過庭院、經過小花園,進了廳堂,晏穎,晏穎的母親,他的夫人都在堂上,身邊是晏穎的兩個弟弟,晏家的二爺三爺以及他們的親眷,還有一些晏家的其他族親、好友和其他朝中官員,堂下站的是晏家的一些小輩,晏家的大公子,晏家二爺的女兒晏箬冬,還有一些年紀稍小的,晏家是大族,人多,當然不能備至。 成夙叫身邊人送上禮物,上前給晏老夫人請安。 晏穎叫人接了,扶成夙起身。 晏老夫人已經七十多了,須發皆白,但是精神還很不錯,含著笑,一口銀牙,穿一身絳色繡滿福壽銀字的衣服,手邊一根拐杖。她身邊服事的是一個錦衣的中年女人,看上去是和如霜有幾分像。 “是個不錯的年輕人,難得我家這院子因為你又熱鬧了一回。”老人家對成夙贊道。 再低頭去看成夙身邊的人,晏老夫人突然激動起來。 “是真真嗎?” “我的真真!” 晏穎的夫人忙上前去扶住她,她大概已經從晏穎口中知道了一些事情,目前并沒有確證說明她確實是如霜的女兒,冒然相認,萬一真的弄錯了怕是更傷老太太的心。 “不是的母親,那是成夙的夫人,她看上去才不到二十歲,怎么會是小妹呢,您看錯了。” “可是我一見她,就想起來真真。我的真真要是活著,她的女兒也該這么大了。” 一想起這些,晏老夫人老淚縱橫起來,眾人勸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好孩子,你過來。”她招手叫如霜。 “叫什么名字?” 她并不去看晏老夫人,低頭牽著成夙的手。 “回老夫人,她叫晏粉” “她怎么了?” 成夙只好把那套說辭重新敘說一遍。 “我可憐的孩子。” 老夫人把如霜抱在懷里,哀憐地感嘆著她的身世。 因為有成夙在,她也并沒有反抗得過太激烈。 用過飯,晏老夫人提出來,希望能和如霜多待一會兒,對方是長輩,又是一臉哀戚,成夙不能不答應,告訴如霜等自己回來,也交代好兩個丫鬟穩住如霜,左右她的武功被封了,晏家也都是高手,出不了什么亂子,明玥珠不在身邊,晏家的人查不到什么,也就甘心了。 他索性自己出了院子,在晏府閑逛。 行坐都習慣有如霜陪著,他幾乎都快忘了一個人呆著的感覺。 晏家不算大,但是修得很別致,精致程度甚至比楚王宮更甚,每一處都經過精妙地設計,每一處花草樹木都別有安排,走過花廊,那里中了一排杏樹,綠葉中間結了綠色的果子,個個比拳頭都要大,小燈籠似的掛在樹上,他看得頗覺得有趣。 轉過身來,看見晏箬冬正站在自己身后,一臉嬌羞。 成夙猝不及防出了一身冷汗。 “見過修成君。” “晏小姐,好。” 成夙打過招呼就預備離開了,見晏箬冬還是跟在自己身后,想是特意來找自己的。 成夙保持著笑問道。 “晏小姐怎么也出來了?” “這席上自有焦點,并沒有我們兩人說話的位置。我也要出來透氣,不介意的話,小女子陪公子走走?” “當然不介意。是成夙之幸,貴府的景致很好。” 每走過一個地方,晏箬冬會告訴這樹木的名字和來歷 晏府花園的水邊開滿了亭亭的芙蕖,池里養幾只天鵝,那鵝羽毛雪白,形態優美潔凈,也并不避人,當著成夙大搖大擺地吞了一條游魚。晏箬冬在成夙身邊,向他請教詩書。 “抱歉,這方面成夙不通,小姐不妨自己去找沉舒,他是天下大才,放著不用,豈不是暴殄天物。” “是冬兒唐突了。” 她覺得有些尷尬,轉而說了一些齊國的軼事。 成夙只是覺得或許那晚獻舞,恍惚之間把她看成了如霜才覺得此人不俗,現在看來倒是扭捏浮艷許多。他打斷她,開口道。 “成夙聽說,前一陣子,林家公子為了醫治晏小姐的寒疾,特意勇闖龍泉山,為小姐取回了藥引,令小姐身體好轉,能有如此佳婿,實是小姐之福。只是今日為什么不見林公子來?” 晏箬冬聽完,小臉變得慘白。 “冬兒對林珩,只有兄妹之情。可是我真正戀慕的人,是修成君你啊。” “冬兒很早就知道修成君了,知道修成君的為人,知道你的才華,也知道你的事跡,我也心疼你的經歷,見那日到真人,我更加確認對你的情意,冬兒此生非君不嫁。”晏箬冬說著,雙眼楚楚可憐望著成夙,欲泣欲訴,似有無限的情誼。 “晏小姐,請你慎言,林、晏兩家關系結好,你與林珩也早有婚約。成夙自有心愛之人,林公子如此情深義重,小姐你不該輕易辜負。”成夙的眼中沒有一絲動容。 “你難道真得會娶那個傻女不成,她哪里都不如我,反會成為你的拖累。公子為什么不考慮箬冬,晏家的家世不差,會成為公子的助力的,公子……” “晏小姐,成夙勸你還是安分一些,不要太貪心。你未免太看重自己,你以為憑你就能隨心所欲,就能撼得動整個晏家,你未免太天真了。晏粉是不清醒,但不會糊涂到如此地步。”成夙不想與她多糾纏,索性直言。 他對晏箬冬并沒有興趣,感情上沒有,利益上也沒有。 他的確需要一個身份地位能助益于他的妻子,晏家的身份地位也的確能與他相配,但不會是晏箬冬,她和林珩早有婚約,接受了她的心意,一定會結怨于林家。林、晏兩家交好,晏家為了挽回和林家的關系,這位晏家的二小姐自然會淪為棄子,這女人如此不清醒,現在越讓他厭惡起來。 蕓芷急匆匆追過來,告訴他如霜等他不耐,快要鬧起來了,成夙連句客氣的話也沒說,直接甩開晏箬冬走回去了。 幾天下來,成夙帶著人,差不多將稷州逛了個遍,一開始見到齊國的特產風俗是有些好奇,熟悉了之后,漸也覺得天下都城大同小異,成夙只聽過幾遍,就將稷州的方言學了個八成,走在稷州的大街上,不經意聽還以為他就是稷州人。 楚國那邊每天都有人送來要處理的政務,成夙白天應酬,就在晚上回去批了再送回去,他的勢力都在,出不了大亂子,左右都是楚王成玦在上躥下跳。 白芣寧是成夙臨走前送給成玦的禮物。 成玦那樣人,喜歡什么樣的女人,他一眼就能看穿。 不要妖艷的,要清秀純澈的小家碧玉,不要主動貼上來的,要欲拒還迎的,不要端莊大方的,要小意識趣的,最好不喜歡他,由他親自追求,漸漸喜歡上他,為他動情,又不要完全貼服,會讓他失去征服感。 成夙對他那大侄子奇怪的品味懶得恭維。 他喜歡什么樣的,成夙送他一個就是了,主動送到他手里,這游戲就不好玩了,而是要他自己找到,自己追求,自己力排眾議帶進宮里去。 為了打消他的疑心,成夙消匿了一切跟白芣寧有聯系的蹤跡,把她安排成一個孤女,在成夙出宮的時候意外出現,提前得知成玦對白芣寧的一切考驗并讓她一一通過,并在宮中制造了一起刺殺,由白芣寧為成玦擋刀,以及一場叛變的反轉,來證明她對成玦的忠心。 在做完這些的同時,美人的眉心永遠籠著散不去的淡淡愁郁,她的目光永遠清淡而傷情。成玦果然上鉤,沉溺在和白芣寧的神秘又浪漫的宮廷戀情里,欲罷不能。 白芣寧自然不是簡單的女人,她原是南夷一個部落首長的女兒,當年成珣南征,滅了南夷,白芙族滅家亡,父母皆死于成珣之手,對楚國王室恨之入骨,成珣死后,成夙逐漸當權,暗中收留了白芙,加以培養訓練,讓她成為了自己對付成玦的一把刀。 那女人自然樂得將成夙玩弄于股掌。 有他在,成玦不會掀起什么風浪。 萬國之盟會在四日之后舉行,為期三日,各國的使者王侯都需要提前三日趕赴神宮,齋戒,沐浴,焚香。第一日在降神臺祭祀,第二日在祭壇共同盟誓,第三日分發完祭品后,東道齊國會在齊宮重新設宴以固諸國之好,萬國之盟正式結束。第四日以后,諸國使者就會陸續告別齊王,離開稷州。 出發趕赴神宮前一日,成夙去了一趟龍華寺,沒有帶人,也沒有坐車,只是和如霜兩個人穿便裝出門。 龍華寺在稷州北郊,算是齊國的皇家寺院,和鳴沙寺一東一西,兩座天下名寺彼此對望。這寺廟是當年行照大師出家的地方,也是他西行赴天竺取經的出發地,后來是取經回來,是他的叔父成濟代替行照回來、安置經書的地方。龍華寺很大,占地近千畝,將大小幾座山,一條河都圈了進去,僧舍數百,大小經堂、佛像林立,寶塔聳天,以琉璃為飾,金玉滿堂,豪華榮盛之勢,不可備述,比之齊國王宮更甚。 不過這是行照大師死了以后的事了,行照在時,這寺廟自然不是這樣。成濟帶著經書回來,名滿天下,齊王大悅,重修了龍華寺,翻新舊制,擴大規模,嘉獎僧人,到如今這境地,以供成濟修行,翻譯佛經之用。 關于自己的叔父成濟,成夙知道也得并不多,盡管同他一起生活過多年。他是先先王的小兒子,當年在一眾王子中超群拔萃,卻無意于王位政權,一心癡迷武術,聽聞行照徒手擊斃了當世兩大高手,就心血來潮去找行照挑戰,后來被他收服,也隨行照出家,做了他的弟子,改作法名成濟,西行求經,也跟在行照身邊為他護法。取經回來,行照路經西涼,病故在當地,成濟繼承他的遺志,將經書帶回齊國,齊王為他重修龍華寺,希望他能留在齊國。不過成濟推辭了,他承諾會每年派人送譯好的經書回來,自己動身回返回西涼,修了鳴沙寺,幾十年如一日地守著行照的尸骨。 成濟也下過一次山,正是他救了被成珣的人苦苦追殺的成夙,忌憚成濟的勢力,成珣才終于收手。成濟帶他上山,安排他住在寺院,為他療傷,教他讀書練武,他為他做了很多,卻也不怎么管他,大部分時候沉迷于自己的修行。后來下山,成夙會在每年固定的日子探望成濟,別的就再也沒有了,這些年成夙在做什么,成濟也從不過問。 成夙上山,走到寺門口,看到林家的車馬停在門一邊,亮明身份進去,看見林珩正等在殿前,兩個人打了招呼。 龍華寺在林家的掌管之下,在這里見到林珩也并不奇怪。 “祖母來此進香,順便小住一陣以避酷熱,徽之護送她上山。” “徽之一片孝心,令人欽佩。” 成夙知道林家的太夫人在這里,也沒有多打擾,說完話就帶如霜繞過了大殿。 這寺很大,僧房林立,一眼望不到頭,他們身邊經過的都是僧人,卻與鳴沙寺的不同,個個錦衣華裘,面色紅潤雍容,聽聞齊王崇信神佛,厚待僧士,今日見了,果真不虛。自小住在寺里,成夙對這些東西早已習以為常,沒什么波瀾,如霜一路怔怔地,情緒不太對的樣子。 “你怎么了?”他問她。 “我好像來過這兒。”她說。 遠方傳過來鐘聲,丁丁地,好像直穿人心。 如霜的意識好像有了一些清明,雙眼中閃過掙扎之色,成夙覺得驚駭,帶著她一一走過那些建筑和造像,一一問她,她卻說不上來,好像又恢復了癡呆的狀態。直到走到最后,那個叫澄光閣的地方,如霜突然頭痛欲裂。 “你是誰……好疼,這是在哪兒,栩之……” “栩之,我頭好痛。” “我害怕……” 她在他懷里劇烈掙扎起來。 成夙只好帶他回去。 如霜回去就發熱了,一直在說胡話,卻還是那癡呆的狀態,抱著成夙不放,祁彧判斷是驚嚇所致,為她施針也不見效。成夙只好守了她一夜,好在天明,那熱度終于降了下去,喂她喝了藥,確定她已經無礙了,成夙才回去補眠。 出發之前,成夙留了幾個武功高強的丫鬟侍衛在身邊,吩咐她們照顧好如霜,如果他不在如霜鬧起來必要時候可以點xue,畢竟蕓芷不懂,上一次也是誤打誤撞才解開的她的睡x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