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殷勤(三)
成夙和林珩同行,坐的是一輛馬車,一路向南,漸漸走到稷州南郊。 “聽說貴夫人突然病了,不知情況嚴不嚴重?前一日大家都還見龍華寺過面的。” 林珩關切問道。 “已經好多了,現在只需要靜養就好了。” “那就好,如果有需要,栩之盡管向林府開口。” “多謝關心。我想問徽之,澄光閣是什么地方?” 林珩深鎖了一下眉頭“那是當年我三叔出家后修行的禪院,后來她去世,祖母傷心的時候常去那里住,就特地成了她的經堂。” 已經到了神宮,車停下來,頓了一刻,成夙和林珩相扶下來,卻見車外有人在正難為祁彧。 “你這叛徒,竟還有臉茍活在人世間,我都替你汗顏!” 那男子打扮怪異,衣飾紋樣都與中原有異,面上傅粉,如鬼如魅,雌雄莫辨。這人的言語不善,祁彧聽得面色冷硬,卻也并沒有反擊,任他譏諷。 成夙見這反應,心中了然,這人也應是祁門中人。不由連連冷笑,還沒有什么動作,馬車那邊的人立刻上來,喝退了那男子,來給成夙道歉。 “是徐致馭下不力,請修成君治罪。” “徐二公子,請務必看好你的人。” 成夙連眼神也沒給,帶著人,同林珩一起越過他走了。 “趙國真是沒人了,祁門還甘心做他們的走狗。” 林珩在成夙身邊冷諷道。 “蛇鼠一窩,你情我愿。不過徽之說趙國沒人,此言差矣,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我聽聞近日西涼五公主已經自己做主和廣陵君成婚了。” 成夙笑道。 “西涼喜得佳人,趙國怕是要氣死了。” 上山以后,林珩安頓各國的使者住進了神宮,沐浴,熏香,齋戒三天,萬國之盟正式開始。降神臺前,齊王走在一眾王侯使者之前,點燃第一炷香,雙手合十念著禱詞。 “天子既歿,天下分崩,列國紛爭,百有余年……浩浩皇天,佑我蒼生,豐年足物,戰火永消。” 念畢,將第一炷香虔誠地插上香臺。 成夙接了第二炷香,也恭敬禱告一番,上了香。 接著是后面諸國的使者。 上完香,禮官叫人奉上來祭祀的貢品,重新念了一段禱詞。 祭完神,眾人紛紛退場,成夙走在最后面,他的身邊跟著成夙。祁彧眉頭緊皺,眼中帶著不解。 “真的會有神嗎?”他問成夙道。 “天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齊王這么做,不過是想以我們為芻狗罷了。” “那這萬國之盟還有何意義呢?” “強國表演,弱國看戲而已,不過是勉強維持體面,齊王想要這份體面,有的人愿意給。” 對成夙而言,來一趟齊國的意義,一是繼續刷一下楚國的存在感,觀察幾個大國尤其是齊國的動向,第二是試探晏家的態度。現在使命都完成了,他們也該早走。 盟會結束之后,成夙著急回到賓館。這幾天據手下的消息說如霜的身體已經全好了,但是因為不見他,時常吵鬧,他們都不敢傷她,只能暫時幫她點了xue鎮靜一下,除了夜間能安歇下來,白天都過得很辛苦。 進了院子,果然看見一群人還是在后面追著她,一見成夙來了,如霜立刻就住了腳步,一下子跳進他懷里。 “你去哪兒了?” “我告訴過你啊,我還告訴你,七天之內,我一定回來,我兌現承諾了,那你呢,你有沒有乖乖地等我?” 如霜說不出話來了。 “可是我想你嘛,我想你,想見你。”她藏在他懷里不肯出來。 “知道了。” 院子里沒有人,侍衛們早就識趣地下去了,轉躲在墻角里偷偷看他們。 成夙進宮,向齊王告別,準備出發,晏穎又見了他一次,囑咐他要照顧好如霜,照顧不好晏家會替他照顧,成夙自是應下。 一行人準備轉水路回去,出了稷州城,先是一路向南,走到淮河北岸,已經有船在等他們,下了水,一路向西。 彼時正是六月,千里無云,酷暑難耐,走水路反倒能緩解一些清涼,楚國多水,除了如霜,船上人都很熟悉水性,行動起來與陸上無礙。 到了夜晚,船就泊在淮河邊上,岸邊是一個很大的鎮子,看上去年歲頗久了,不過很是繁華,靠江縱橫的幾條街上,房屋櫛比,高樓聳立,店鋪密集,商客往來,熙熙攘攘。到了夜晚,那集市還沒有散去,比之白日更為熱鬧,家家戶戶亮著燭火,街邊水邊,繁燈如晝。 打聽過才知道,今天是一年之中,淮河的一年一度的燈會,岸上人家都在慶祝著這節日。 水邊蚊子多,上岸前,成夙給如霜戴了件斗笠,和她一起牽著手下船。隨行的人都穿低調的便裝,在人群里不甚引人注目。成夙注意著這四處的風光,每一家門前都掛了燈,各色各樣的,數量造型不一,都很漂亮,除了燈,還插著花,或是水仙,或是荷花,或是菖蒲,有的人把花佩戴在手上,發上,衣服上,有的捧在懷里,一路香風。他們在一家攤販前吃過晚飯,隨著人流的方向漸漸走到這鎮子中心,那里有一棵兩人合抱的古樹,樹上系滿了紅繩,樹下搭了一個臺子,擺供著各色的鮮花,各樣的燈,人群密密地,將這臺子圍成一個中心,幾乎水泄不通。 臺前高掛著三盞大燈,已經點了火,將整個臺子還有臺下的人照得很是燦爛,光明生輝。每一盞燈都很漂亮,以竹為骨,篾片塑形,上覆白絹,以墨彩、細綢、金銀絲線和珠寶勾勒出繁復而生動的形象 第一盞是百花的形狀,基座是一個深色的寶瓶,上面簇插著牡丹、芍藥、百合,桃花,杜鵑,蘭花,還有秀出的一大朵芙蓉,各有他們的花瓣,花苞還有枝葉,幾百種顏色漸變自然,安排設計得當,既沒有阻礙照亮的功能,又能如此美輪美奐,雖有金銀寶石珍珠穿插其間,但沒有顯得俗氣,七色的光彩閃爍變幻熠熠奪目,又很清雅別致。 第二盞燈,底座是山海和船,上系浮云,中間飛騰著各路神仙,西王母,織女,二郎神牽黃犬,南極仙翁,燭龍,嫦娥,也是光彩華美非常,人物動作表情各異,有趣而熱鬧。 第三盞燈底座是一大塊山石的形狀,上有百獸,游龍,飛鳳,白虎,麒麟,狻猊,犀牛,形態威猛有力,筋骨舒展,栩栩若生,間有綠草和山林的景致,并不呆板。 這三盞燈都是出自匠神魯展之手,他是木匠師祖魯班的傳人,每年燈節,他都會獻出三盞燈來,這三盞燈耗費了他大半年的時光,形制非常,故而極其受人追捧,不過這燈他并不是拿來賣的,而是作為燈會的獎品,詩書畫樂射藝競賽,才高者得。 “要那個。”如霜指著第二盞成夙說道,一雙眼睛無辜地盯著他。 成夙回看了一眼祁彧。 “我只會看病。”祁彧往后退了一步。 成夙又往后回看剩下的侍衛,他們都不說話,別過臉去,各自往后退了一圈。 成夙默然。 “請問公子姓名。” “栩之。” 那人拿著賬簿,記下報名者的名字,不過記得不太對,記成了“許芝”,成夙也不太在意,交了報名費,就在臺后面隨意地等候。大概有一百多人報名了這燈會,第一輪會淘汰到只剩下三十人,第二輪再淘汰到只剩下十人,第三輪只剩下五人,第四輪剩下三人,三個人按名次得到那燈。在他身邊的多是一些書生公子,或者自許,或者在彼此恭維推讓,他們離得很近,身邊的汗氣交雜,味道說不上有多好聞,成夙獨個站在一角低頭里,避開他們。 他們好像在簇擁這一個人,那人穿一身簡單的布衫,面目清秀,眉眼清澈,唇帶淺笑,很溫和地回應他們。那群人見到他好像很興奮,但是又很失落。 成夙不由起了興致,今天是什么日子,連沉舒竟也來了這里。 他倒想見識見識這個天下第一才子。 比賽很快就進行起來,因為場地有限,第一輪先比的是詩,詩文聯句,每人按順序接龍說一句詩,或者引用古詩,或者自作,詩中必須有“火”字作為部首,重復用詩、說不上者或者所說不通會被淘汰,直到場上只剩下三十個人。 這個很簡單,一人一句說下去,幾個人因為各種原因被淘汰,人輪過一圈,已經有很多詩文被說,難度加大,比第一圈淘汰得更多,第三圈沒輪完,已經剩下了三十人,主持的那人趕緊叫停。 成夙在第一輪自然被剩下來。 第二輪比射弈,臺上放一架圓形屏風,屏風木板上繪畫了一只大鳳凰,頭冠,眼睛嘴巴,身子,翅膀,趾爪、尾羽流蘇俱在,五彩斑斕,背景是丹霞朝日,下繪松石,秋菊牡丹,射弈者站在遠處,持弓箭射擊,射不中鳳凰身體的算是淘汰,射中者的成績大致按照從上至下射中鳳凰的身體部位排名,射中眼睛者為魁首。比賽開始,各人按照順序,紛紛拿箭去射,排名前十的人被留下來,成夙射中了鳳凰的眼睛,沉舒射中的是鳳冠,余下的人,有的射中了翅膀,有的射中了尾羽,成夙那一箭精彩,引得臺下的人喝了一陣采。 成夙看見臺下,如霜站在那里,拿星星眼睛看他,不由笑起來。 第三輪比書畫,又淘汰了五個人。 第四輪比琴,場上的人輪流彈奏曲子,鎮上持花的人投票,得花數多者取勝。 這是最后一輪了,按照前幾輪對幾個競爭者的觀察,除了沉舒,其余的人贏他們是實在輕松的事,成夙也不想贏過沉舒,畢竟如霜要的是第二名的獎品,沉舒又剛好在排他前面表演,他只需要根據沉舒的表現調整自己就好了。 沉舒坐定撫琴,彈了一首《列子御風》,他的衣襟端正,神情自在從容,曲音清剛又不失飄逸,給人一種恍然飛動之感,渺渺茫茫,翻云覆雨之間又帶著悠游自在,突然變作穿云裂石之聲,又在下一刻舒節緩拍,空靈澄凈。 沉舒應該沒有發揮出自己全部的實力,這琴質不是特好,他也沒有把全部的精力投入,不過他彈得很是自在,從開始到結束都高前面的人一疇,臺下的人紛紛引為天籟,鼓起掌來,掌聲經久不息。 最后一個輪到成夙,他彈了一首《古楚歌》,本就是楚國本地的曲子,少人知道,曲聲凄涼苦楚,彈起來只叫人心腸摧斷,眾人都不說話了,情緒也低落起來,成夙自然是知道這一首當然勝不了沉舒的那首《列子》,甚至在結尾的時候用力過疾,將最后一根琴弦彈斷了。 他彈完琴站起施禮,抬起頭來,是一張驚為天人的臉,神情略帶悲愴,眼中像是含著傷心之色。 臺下的人看,都帶著驚艷和憐惜之色。 “走吧”成夙是第二名,如愿拿到了第二盞燈。 那取下那盞燈來,遞給如霜。 “滿意了?” 她重重點頭,踮起腳,掀開斗笠,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成夙還沒反應過來,她就松開他,轉頭去撥弄手中的燈。 成夙失笑……這小傻子。 走到岸邊,有人在叫他們 “兄臺留步,兄臺請留步!” 成夙回頭,見那人正是沉舒,他身邊也跟著一個女子,面容清秀,手中提著那盞百花燈。 “你有事嗎?” “我聽兄臺的琴,只覺得高妙非常,只是中有軒翥,不能奮飛之志,故而感嘆疑惑,冒然來此打擾,想同兄臺結識一番,交個朋友。我姓沉,名舒,表字以衾,這是我的表妹晚照。” 裴晚面中含羞,由他牽著手,兩個人之間默契而甜蜜,情意非常的樣子。 “久仰大名。琴技粗拙,在才名遠揚天下的沉公子面前實是獻丑,公子謬贊了。” “不不不,古人有云:智過萬人者謂之英,千人者謂之俊,百人者謂之豪,十人者謂之杰。我虛領才名,不過百人小智,兄臺才真是智過萬人的豪杰。” “不敢當,我姓成,成夙,字栩之。” “原來您就是修成君,我才是真的久仰大名。”沉舒一臉恍然,看向成夙轉為熱切崇敬。 成夙著急回船休息,沒有與他客套太多,兩個人告別分手,各自回去。 裴晚一手由沉舒牽著,一手提著燈。 “以衾,他們兩個人長得真好看,那個公子好看,姑娘也好看,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好看的人。”她說。 “好看也與我們并沒有關系,我眼中就只有你一個,你也不許看別人。” 裴晚嗔了他一眼,沒有舍得放開他。 他們過了橋,漸走到燈火闌珊的地方,身影消失不見了。 成夙這邊剛上船就遭遇了刺殺,白芣寧從宮里早就傳來消息,這刺殺也在意料之內,他們的船著火了,可是東西早就轉移到另一輛秘密準備的船上,身邊也有一葉小舟在接應他們,殺手很快就被輕易地解決了。 成夙覺得至少還是要讓成玦先得意一番。 天將取之,必先予之。 他裝作執意要回那著火的船上去取如霜落下的燈籠,與一個刺客交了手,成夙對外宣稱受傷,他們的船連夜換了路線,趕赴信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