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七(三)
成夙出國前,楚王成玦為他辦了一場盛大的餞別宴,一來是餞別,二來向眾人介紹他新得的美人。 美人姓白,白芣寧,是成玦上次楚宮踏青的時候偶然邂逅帶回宮里來的,封為夫人,很是寵幸。 她生得極美,膚如白雪,細如凝脂,鴨蛋臉龐,櫻桃小口,柳眉彎淺,眉心是一顆朱砂痣,身量小巧纖瘦,柔弱無骨,帶著天然的風流韻態。她不說話,眉心微蹙,似有化不開的愁郁,雙唇緊抿,低頭時嬌羞垂睫,藏下一雙眼中的春波。穿一身潔白的紗質衣裙,發飾、手帕、鞋子也都是白色,梨花形的簪子,衣裙繡梨花的花樣,本人也正像一朵梨花清素絕塵。 美人名字雅致,人長得漂亮,更知情識趣,開場獻奏了一首琵琶曲《渭城》,技藝純熟,聲如天籟,聽得人拍手稱絕,只是那曲子的基調悲沉,令眾人接下來的興致也都落下來。 但是成玦不管這些,對她是溢于言表的喜愛,中間一連賜了好幾杯酒。 彈完了,白芣寧行了禮,重新回到成玦身邊去端坐著,還是低著頭,少說話,不笑,只有成玦主動問話才會略略回應,沉靜中帶著媚態,宛如捧心的西子。 成玦看見下座的成夙,他今日的臉色神態都不太好,帶著精神倦怠的樣子,忙著吃菜喝酒。成夙身邊坐著如霜,她今日穿一身茜粉色,發髻上扎著紅繩,臉上涂兩團夸張的腮紅,一手牽著成夙,一手撥弄糾纏自己的衣帶,看上去很是幼稚嬌嫩,完全不能把她和之前的樣子聯系起來。 成玦先說了一些臨行的囑托詞,咬著牙要一行人平安回來,最后轉到如霜身上。 “叔父身邊又得了佳人?” “王上,那不是新人,還是舊人,還是那位晏姑娘,不過打扮得不同了而已。” 王后在一旁提醒道。她的面色不虞,尤其是白芣寧出場的時候、坐在成玦身邊的時候、受到成玦關注的時候。可以顯而看到,這位白夫人的到來讓王后憔悴了不少,王后下座是一眾后宮嬪妃,眼睛里都對白芣寧帶著不甘和不善,紛紛切齒,低聲咒著。 成玦不自在咳了一聲。 “是與往日差別很多。” “臣妾看她性子比以前好了很多,像是更黏著修成君了,他們感情真好。” 一個宮妃插嘴道。“臣妾看也是這樣,他們倆呀,可真是一對佳偶。得了晏姑娘,不知傷了多少閨中女子的春心。” “一說到這個,這位姑娘可害得云州不淺。從前云州的女子戀慕修成君,就只能往修成君府里遙寄詩詞書信,在宅院里扮偶遇。聽說現在風氣大變了,街上常有女子穿窄袖暗色衣服,束發出沒酒肆,就是希望能仿效晏姑娘被修成君看見,如今姑娘的打扮不同了,這云州城里的風尚又要大變。修成君哪里是愛衣服容色,人家愛的是這個人。”一個命婦也道。 殊不知,正是云州城里的風尚變了,給杜宇找如霜添了多少麻煩。 如霜渾然不覺他們討論的中心變成了她,她還是懦懦地,牽著成夙的手,手里的衣帶放開,專心吃成夙夾過來的菜。 在人看不見的地方,白芣寧攥緊了手心,將指甲深深陷進rou里。 杜宇睜眼,看見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房間不小,陳設也很豪華,粉色主調,熏了香氣,密密地植著蘭花,像是一間女子的閨房。 他記得自己太累,體力不支,昏過去了。 發生了什么?現在這是在哪兒? 昏睡了太久,一努力想什么他就覺得頭痛,身上也疼,不過傷口已經被上好藥,包扎好了。 是有人把他扶起來,帶走了他,好像是個女人。 他掙扎著要起來,這時候門開了,是一個年輕女子。 “你身上還有傷,怎么就起來了,快坐著。” 女子端了粥來,親自盛了,要喂給他。 “我自己來就好,這點傷不礙事的。”杜宇要接過碗來,女子卻堅持,兩個人爭執了好久。 “怎么會不礙事,那么多傷口,還流了那么多血,看了叫人害怕。” “我為江湖中人,受傷自然是常事,真的不礙事的,多謝姑娘的救命之恩,改日定當報答。” “隨手之舉而已,公子不必客氣。” 女子柔柔地看著她,眼中帶著疼惜之色,似是含情。 “小女子姓沐,名聽蘭,這里是我家的別苑天水山莊。還請問公子的名姓。” “在下姓杜,單名一個辛字。” 杜宇自然看到她對自己有別樣的心思,可是眼下如霜還沒找到,不宜在這里多糾纏,他再次對對方表示感謝,委婉表示自己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 “你有傷在身,修養好了再走不遲。”沐聽蘭攔在他面前,不許他走。 “對不起,這事情比我身家性命更重,我先行一步,改日定當重謝。” 杜宇堅持下床,這時候門開了,人還沒走進來就聽見女子的聲音,是很嬌俏的聲音。 “都說了讓我來,怎么能讓小姐你親自動手。” 這女子梳一個丫頭的發髻,穿一身亮色衣服,帶著嬌俏靈動的氣質。 看見杜宇在推自家小姐,登時上去扶住她,攔在杜宇面前叱他。 “你怎么能推我們家小姐!” “這位公子要走了。” 沐聽蘭柔弱的聲音里帶著傷心低落。 小鬟一聽更加生氣了。 “這位公子沒有心嗎。我家小姐好心好意帶你回來,把閨房讓給你住,為了照顧你,一天一夜沒有合眼,不說一個謝字,反遭到這樣的對待,真是狼心狗肺。小姐,你讓他走好了,這樣的人,多待在這里一刻也是臟了你的院子,可憐你為他費心費力,請大夫,熬藥,給他治傷……” 她罵得起勁,可是杜宇渾然不覺。 一進來時,他完全被她的面容震撼了。 那雙眼睛,那鼻子,那嘴巴,那蛾眉。 竟是一模一樣的臉,縱使聲音不同,情性不同,可是他認出來了,那是她。 他的妻子,郁莘。 他念了三千年、等了三千年,找了三千年的妻子郁莘。 杜宇的心里涌起來千層的波濤,他幾乎不能聽見、感受到外界的一切動靜,滿腦子只是郁莘的臉,真的有一天,這現實真的來到了,如同夢寐一樣,他幾乎不能相信,因為太過驚喜激動,大顆的眼淚從他眼睛里滾出來。 小鬟還在罵他,覺察出他的不對勁來,看見他滿臉的淚水登時嚇壞了。 “你怎么了,喂,你別哭啊。” “是你不對,你怎么反倒哭起來了。小姐你看他……” 一個大男人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弄得小鬟很是無措。 閑著無事,成夙一路上變著法考如霜。 經史百家,兵書攻略,詩辭歌賦,琴棋書畫,凡他能想到的,都試了一遍。 “伯夷叔齊何人也?” “古之賢人也,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 “趙氏,中央之國也,雜民所居也。” “其民輕而難用也。號令不治,賞罰不信,地形不便……” “釣臺移柳,非玉關之可望。下一句?” “華亭鶴唳,豈河橋之可聞。” “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 “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世間離生滅 猶如虛空華” “智不得有無 而興大悲心” 結果是這些東西如霜都能答出來,但是問到對諸人諸事的看法時她就答不上來,但都是無意識。顯然她以前的學識沒丟,面對他,或者跟他有關的時候有回應,知識上的,情感上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是也只能簡單地思考或者完全不能思考。對他人直接不思考,不接觸,不回應,全憑本能做事,看上去顯得癡癡呆呆。 過江,出楚國,成夙一行人晝行夜宿,走了半月有余,難得一路天氣晴明,人馬到了稷州城外,忽然遇上第一場,雨下得也不大,只是淅淅瀝瀝一整天不停,手下有幾個人水土不服,不免需要在驛館多休養幾天。 如霜沒有水土不服,反倒歡快得緊,穿著木屐在庭前踩水,蕓芷追在她后面給她打傘,她的動作倒也輕靈,不愧是輕功高手,身上愣是沒沾一點泥水。 “栩之”她站在窗前,拈起一個豌豆花苞來給他看。 成夙正在看書,抬頭見了,笑一笑,吩咐人再拿件披風給她穿上。 “姑娘再穿一件身上就有三層了,凍不出毛病會熱出毛病來的。”蕓芷在一邊掩嘴笑說。 成夙看她還是冷,硬是叫人又給她套了一件。已經快五月了,如霜身上現在穿得毛絨絨的,引得一院子的人看著她輕笑。 成夙也覺得自己做得過了,不由扶額,也跟著他們笑起來。 正鬧著,長洲進來行禮,說是林家的公子來拜見。 齊國倒是給足了面子,按禮只要在城門相迎,如今倒是親自出郊外來探望他們。 成夙沒來得及走出庭外,林珩搶先進來了。 林珩打傘進門,身后跟了長長的一隊人,有捧藥的,有拿衣物的,有的是侍醫,驛館里有是一回事,林家送的又是另一回事。 兩個人各自會禮,攜手上堂。 將人和東西都安排好,林珩隨成夙坐下,各自客套了一番。 林珩自然看見如霜也在院中,不由驚訝出聲。 “全天下的人都在找晏姑娘,沒想到竟在栩之這里。” “怎么,徽之認識粉粉?” 那么rou麻的名字現在已經能從成夙嘴里流利地說出來了。 “之前是有過一些交集——粉粉是誰?” “她是我的侍妾晏粉。”成夙指向庭中。 “徽之說的不是她?” 林珩見他這么說是有些恍惚了。 第一眼見如霜是能明確認出來是她,可是現在越看越不像,那女人精明冷淡,心也狠,和眼前這個穿著粉嫩幼稚一臉傻笑的女子幾乎不能聯系到一起。 “是另一個人,她也姓晏,也許這世上真有如此相像之人。對了,貴夫人一向都這么天真爛漫嗎?” “她腦子受過一些刺激,醒過來就這樣了,大夫說或許終其一生都是如此。” 林珩表示了一番惋惜,兩個人又各自聊了一番別的,約定明日入城詳敘,林珩便告辭了。 臨走前,他還反復看了如霜一眼,如霜對他當然沒什么反應,依舊專注在自己的世界里。 要說什么具體的不同,從身量上看,這女子似乎比如霜要豐潤一些,看來成夙對這個侍妾確實挺寵愛。 “福叔,你看她的眼睛,是不是很像我三叔,這么多年,我第一次見這么相像的兩雙眼睛。” “少爺,那是人家的夫人,老奴怎么敢抬頭正眼看呢。” 第二日天晴了,成夙一行人修整好上路,到稷州城門的時候剛好是巳時,齊國眾官正站在城門口迎接。修成君成夙來到齊國的消息早就傳遍了稷州,大街兩邊擠滿了前來圍觀的百姓,由軍兵攔著,有的在街角伸長脖子,有的從樓上俯瞰。簇擁了一路跟著馬車到了賓館。 館前來迎的人是齊國太子姜演,晏家的家主晏穎,林家的少公子林珩,還有一眾負責接待使臣的禮官。 成夙下車,吩咐人給如霜戴一個斗篷,把她也帶下來。 龍章鳳姿的人物露出來真面目,果真人如其名。 人群涌動起來,紛紛議論出聲音,氣氛變得熱烈。 成夙不管這些,他很從容地走來,身邊跟著如霜。 兩國的使者見了禮,各自敘話,一同走進賓館。 “勞動君侯,如此款待,成夙惶恐。” “使君到來才令敝邑蓬蓽生輝。人都言西有修成,修成君這樣神仙的人物,孤今日才算得見。” “上國人物才是濟濟,猛士如云,謀士如雨。君侯如此厚贊,實令成夙自慚形穢。此番東行,但求能一覽上國人物風光,以燭照我西鄙。” “這都好說,使君稍在此地歇息,明日父王會在宮中擺宴,為使君接風洗塵。孤也期待與使君同游痛飲。” 他們在和成夙說話,說了很久,如霜在一邊等得不耐了,只覺得聒噪,伸出手來悄悄拉扯成夙的袖子,引得一眾人眼光都轉移到她那里去。 “賤妾不知禮儀,還請各位擔待。”成夙無奈失笑賠禮。 “貴夫人很有性情,修成君好艷福。”林珩在一邊也笑道。 本來該聊的也聊得差不多了,姜演又說了幾句客套話,向成夙告別,帶著眾臣出了賓館。 圍觀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 “還以為是個什么厲害人物,不過生得好些,說話漂亮些,西楚沒有人了,派一個急色之徒來。”姜演翻一個白眼道。 “他可是成濟一手帶大的,不會簡單。”林珩在他身邊道。 “公然與侍妾調笑,不成體統。”晏穎冷聲道。 “他那個妾,也不簡單。”林珩對于那女子和如霜的關系還是將信將疑。 “怎么,你見過她?” “不就一個小女子,難道長成了絕色?”姜演嗤道。 “她可不是一個小女子。世伯明日見了就知道了——不對,應該見不著了。”林珩嘆了一聲。 一個月來,各國的使者都陸續抵達了齊國。 楚國來的是修成君成夙,南越派的是太子錢晟,趙國原本要來的是廣陵君徐酲,因為出事改派了趙王的二王子徐致,北燕、衛國和其他幾個小國也都有派人來。幾國使者都在賓館里匆匆會過面了。 只有西涼的使者未到。 西涼國都是女子,國門封閉,從不理世外之事,也是這次發了神經決定參加,結果臨時又不來了,不過事情也不大,往常的諸國之盟沒有西涼也都是照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