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七(二)
她確實不再半夜的時候爬到他床前找他,畢竟現(xiàn)在透過窗子就能看他,他也跑不了,不必再點她睡xue。或許是因為這屋子里有他住得久,生活的氣息濃郁,她第二天醒來也覺得很安心,不四處鬧著找他,而是就乖乖地坐著,配合著喝藥,梳頭,吃飯,等他回來。 她的兩個丫鬟跟她久了,也琢磨出一點跟她相處的辦法,其實就是完全照看小孩子的辦法,如霜說話總喜歡重復(fù)兩遍,她們喂她吃飯或者給她梳洗的時候則喜歡連說兩個字,著急了就拿成夙用過的物件來哄她或者威脅她不能見成夙,她呆呆地抱著那些東西,但不出手攻擊她們。 那次成夙在家休養(yǎng),不用上朝,祁彧同他一起用飯,聽見采菲拿著湯勺,一本正經(jīng)地喂著如霜。 “好姑娘,咱們吃飯飯,來,張嘴嘴。” 祁彧一口飯差點沒噴出來。 成夙自己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他好像已經(jīng)很適應(yīng)這樣的的日子,甚至比如霜更要適應(yīng)。 早上梳洗的時候,他會讓人換上他給如霜搭配的顏色的衣服,梳他指定的發(fā)髻的形狀,戴他挑的珠釵環(huán)佩的樣式。他的東西都稀有、華美而名貴,自然不差,但是搭配在一起實在有些詭異,風(fēng)格或者稚氣或者浮麗或者俗氣,基本上沒有任何裝飾或者美化效果,很讓人懷疑他這么做的目地不是在惡搞或者報復(fù)如霜。 成夙自己一般都穿素色的衣服,但是搭配的眼光用到如霜身上,實在暴露大司馬的審美趣味。 但是如霜不管這些,不管成夙給的是什么,她都笑吟吟地接受,穿戴在身上,湊到他身邊討賞似的看他,她生得實在美,穿這些東西也掩蓋隱藏不了她的容貌,但實在與往常那種冰冷素淡的風(fēng)格不同,像是完全地?fù)Q了一個人。 成夙看他的搭配在如霜身上效果不差,也就沒有收手的意思,反而變本加厲,翻著花樣給如霜搭配,有時候甚至親自下手給她梳妝,看得一眾人眼睛疼。 杜宇幾乎不能辨認(rèn)清楚自己是何時醒來的,他大概昏睡了很久,還掛在當(dāng)初掉下來的那樹枝上,化成了人形,動一動,身上還是很疼,一支箭射進了他的肩膀,一只在大腿,他就坐在那樹枝上,拔劍出來,給自己處理好全身的傷口。 他知道自己死不了。 誰讓自己是“靈”呢,盡管沒有武功,但不吃不喝,渾身鮮血流盡也死不了,靈,非生非滅,非人非獸,非神非鬼,只能生生世世受苦,永遠不能進入輪回。 他留在這世間的唯一意義就是尋找,起初是尋找他的妻子郁莘,現(xiàn)在多了一個如霜。 他的一生從開始到結(jié)束到往后無止無休的輪回,注定是失敗的,每一次努力都會失敗,從開始到結(jié)束都是失敗的人生。 上古時候他是古蜀王,出生時就是王子,父親過世繼承王位,擁有古蜀國富庶的江山和臣民,娶妻郁莘性情溫柔良善,容貌絕美,婚后生活一直美滿和諧,他曾一直以為日子會這樣一直持續(xù)下去。 萬沒想到,自己寵信的臣子朱明一直對妻子心懷覬覦,竟然勾結(jié)古邪靈引發(fā)洪水,在杜宇治水無力之際散播流言,逼得杜宇禪位給他,而后心懷羞愧投水而死。朱明繼承王位后就面目畢露,欲對郁莘不軌,郁莘不從,又從朱明口中得知杜宇死去的真相,悲痛欲絕,生無可戀,催動了怨咒,以無比的怨念和死志,引回了杜宇的魂魄,但兩個人算就此真正陰陽永隔。 杜宇rou身已沒,化身為靈,在人間游走,混沌中附身到了一只鳥身上,從此便成了杜鵑,仇人老死,故國已亡,愛人無尋,他任由自己渾渾噩噩地過著,在這人世間,已經(jīng)將近三千年了,看慣了浮世的悲歡,人心的爭斗,對無止盡的生活早已厭棄。 一直到最近三十年,他遇見林行照,那個人以血飼他,將自己喚醒,教會自己用靈力修煉。 “他說,你以你妻子的怨念而存,你在,她一定在,只是必不能相見。” 他的話給了自己找尋的希望,讓自己重新活過來。 再然后行照臨死,托付如霜給自己。 一想到這些,杜宇的心中會涌起來莫大的挫敗感。 他不能找到自己的妻子,也弄丟了如霜。 杜宇身上還帶著傷,循著如霜和自己一起掉落的位置,沿著山搜了遍,崖邊,樹上,能找的都找了,就是不見。山就在這里,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或許被人撿走,或許被野獸吞沒,或許掉進了水里,或許落入了其他江湖人手中。一個人大海撈針不是辦法,他有傷在身,不能化成分身,只能先找?guī)褪帧?/br> 杜宇找到曼陀山莊的人,傳了消息給他們,很快就來了一批人,杜宇指揮一部分人在山上繼續(xù)搜找,一塊破布,一片衣角也不能放過,剩下的人隨他沿江在上下游搜找打探。 “她本不該去的,那不值得。”那道黑影在暗處感嘆了一聲。 “她本就是這樣的性子,覺得欠了的,一定要還上,就是付出自己也在所不惜。” “沒有什么比保全她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她一直不是這樣的人。”杜宇苦笑道。 “她只想還清了,可是欠我們的呢。” “這里有我,你快回去,還要穩(wěn)住朝堂,不要讓消息走漏。” “知道了。我會再加派人手搜集各大門派的消息,你這里一旦有線索,即刻通知我。” 那道黑影盤桓了良久,終于移走了。 “請問你見過這個女子嗎?她身上有傷,穿一身黑衣,大概這么高,容貌是這樣。”杜宇拿著畫像沿江下來,對過往的人一個個盤問道。 “沒有。” “沒見過。” “沒。” 不知經(jīng)過多少個晝夜他都沒有合眼了,杜宇已經(jīng)累極了,不知覺里失去意識倒在路上。 在西涼打探消息的人回報成夙,西涼現(xiàn)在表面上還是一片平靜,但實際上因為如霜的消失已經(jīng)引起了一波小小的慌亂,現(xiàn)在各路人馬都在出動,秘密搜查尋找如霜。 “西涼國的五公主下月就要與廣陵君成婚了。” “趙國那邊怎么樣?” “趙國那邊并沒有動靜,是在積極準(zhǔn)備對抗西涼,但是對廣陵君成婚的反應(yīng)不大。” “兒女成婚,做公婆的這么平靜,必有問題,叫他們務(wù)必密切關(guān)注徐酲的動向。” 屬下應(yīng)了便退下去了。 除了處理平常的事務(wù),成夙近來也在準(zhǔn)備赴齊,從出發(fā)到回來,行程接近兩個月,他不在楚國的這段時日,成玦一定會在朝前朝后不余遺力地搞動作,他巴不得成夙有重大過失讓他治罪,或者遭人暗算死在國外。 出國之前,成夙打算先送一份禮物給他。 “姑娘,好姑娘,你慢一些,小心摔著。” 外面下人們在收拾院子,準(zhǔn)備出行的東西,成夙打算把如霜帶上,也叫人她準(zhǔn)備了一著。收拾條梅院的時候,蕓芷把之前給她買的一些小玩意又拿出來逗她,是幾個竹編的蟈蟈,螞蚱之類,拿繩子釣著,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如霜今日穿一身紅綠相間的衣服,那衣服形制寬松,套在她身上,像裹了一個布袋子,蕓芷給她扎了雙丫的發(fā)髻,面上涂兩團圓圓的腮紅,活像一個年畫里的娃娃,看著比平時福氣很多。 如霜奪過來那螞蚱,抓在手里,向成夙這邊走來,奔到他懷里,獻寶似的。 “栩之,栩之!” 成夙笑著應(yīng)了,哄著她離開自己,坐到自己身邊來。 祁彧走進來,向成夙行禮,見如霜正在他身邊,便不說話,眼神帶些顧忌。 “無妨。”成夙擺手道。 “那今晚……” “今晚你帶人在把守在湖心,不得放任何人進來。” “屬下明白了。” 祁彧下去了,如霜還瞪大著眼睛學(xué)他說話。 “屬下明白了,屬下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成夙失笑,拉過她的手來給自己揉一揉眉心,忽然想起了什么,斂了笑,一個激靈,正色起來。 “今夕儂伴酒,今夕——后面是什么……”他裝作很難想起下一句的樣子。 如他所料,如霜直接脫口而出。 “清露月微涼。” 她雙眼灼灼看著成夙,手里不自覺擺弄著自己的竹蟈蟈,毫無意識。 這是沉舒《金縷衣》的最后一句。 中夜,大司馬府湖心,無月,天完全是黑的,黑色的水,外面圍著密密的深色的樹林。湖心的屋子里焚著nongnong的香,安神的,成夙已經(jīng)喝下了藥,等待著發(fā)作時辰,十幾年來持續(xù)不斷的,每三個月準(zhǔn)時來臨的魘毒,自今以后還會無止無盡地伴著他,一直折磨到生命終結(jié)。 這是他的好族兄,先王成珣“賜”給他的。 “賜”他家破人亡,“賜”他千瘡百疼。 每三個月一次,提醒他這身子是在茍延殘喘,提醒他繼續(xù)恨著,提醒他該做什么。 微風(fēng)吹過樹林,帶過來颯颯的響聲,成夙就坐在地上,墻角里,兩手被玄鐵手銬銬住,其實這東西根本沒有用,只是聊勝于無,他看這漫天的黑暗陰森,突然感覺到莫大的孤冷。 成珣殺他父親,害他全家,自作自斃,沒過三年自己暴病死了。 他的獨子成玦繼位,年幼無知,又是個體弱的,被成珣的幾個年壯勢強的異母兄弟虎視眈眈覬覦著王位,為了穩(wěn)住政局,成玦聽從朝臣的意見,不得已把他這個遺孤提拔上來對抗他們。 請神容易送神就難了。 當(dāng)年成珣最忌憚他父親坐上的位置,成夙坐上了。 成珣的兒子就被他掌控在手里,會像貓捉老鼠似的,一點點玩弄死。 當(dāng)年合謀害他父親的人,成夙一個一個找出來,明的暗的,處決了。 十三年過去了,要做到的他都做到了,他的耐心多大啊。 就差把成珣從墳?zāi)估锿诔鰜恚旃菗P灰。 都結(jié)束了。 成夙的今日與昨日,與明日,本沒有什么不同。他于這世間,并沒有什么留戀的,也再沒有什么遺憾的。 他的身體開始發(fā)冷起來,像墜入了寒冰中,須臾又覺得熱,像被熊熊的烈火炙烤著,冷熱交加之間,身上冒出豆大的汗,他皮膚變得蒼白,雙唇緊咬,沖紅的眼睛里冒出殺意,開始發(fā)狂。 過去了,很快就會過去了,這沒有什么。 可是身體聽從不了他的意識,因為狂躁不安于被鐵鏈?zhǔn)`,他劇烈掙脫起來,一股力道打出去,落在湖心里,激起丈高的浪花。 紅的,血。他的視線被漫天的紅色所包圍,籠罩。他恍然又看到了多年前,本來開心和樂的一家人橫遭意外,他們都中了毒,身邊的仆人侍衛(wèi)一個個倒下,母親被他們勒死,父親敵他們不過,被長刀橫穿胸口。 “爹!” “娘!” “快走!”父親臨死還在拼命地拖延他們。 “爹,娘!”父親母親死去的那畫面仿佛又重現(xiàn)在眼前,成夙忍不住叫出聲來。 漫天曠野里,管家?guī)е约浩v地奔命,在前面恍若雛雞被追趕,逃不過的,那么多的高手,其中一個人捉住他的衣角,他就這樣差一點落入他們手里。 奔跑,疲憊,那么地?zé)o助。 他又感覺到渾身發(fā)冷,他是那么地害怕這種感覺。 他伏在地上,屈身蜷住身子,那股狂烈的怒氣沖上來,又有想要摧毀一切的架勢,他又開始掙脫,那手銬沒被他扯斷,但是從墻上被他連著拔了下來。 “栩之,栩之。” 覺察到活人的氣息,有人在叫他,成夙從狂烈的情緒里清醒了一瞬。 臨走前他明明已經(jīng)點過睡xue了。 “滾出去!” “我叫你滾!” “滾!” 他用殘存的理智對外面喊道。 可是如霜不理會他,她闖進來,看見他滿身狼狽的樣子,毫無顧忌地奔進他懷里,成夙極力地遏制著自己,可是嗜血的欲望終于占據(jù)了他的全部,他掐住如霜的脖子,來發(fā)泄、掙脫他的狂怒。 “栩之,栩之。”如霜因為是他,并不反抗,只是緊緊抱著他。 “我疼,栩之,我好疼。”她身上的傷口裂開。脖子上好深的一圈印子,背上大片的衣服被撕開,后背被他咬得破皮,滲出血來。 “我疼,栩之……”她逃脫了死地,大口喘著氣,兩只眼睛含著淚看他,卻并不避開,還是看著他,濕漉漉的。 成夙拼盡全身的力氣把她推開,一手劈向她的后頸,如霜倒在地上,伸手朝他這邊爬過來。 他覺得冷,很冷,又熱起來,冷熱交加,那種害怕和孤獨的感覺又襲上來,他跪在地上,又蜷縮在一起,另一具身體靠在他身上,是柔軟的,溫暖的,好像舒緩去了他的煩躁,他覺得很困很累,渾身失去了力氣,沒有再推開。 這一夜就這么過去了。 沐浴過后,成夙給如霜重新?lián)Q藥,包扎傷口。 “她的睡xue誰解開的?”成夙叫來了在他屋子里伺候的幾個人問道。 他抱她回來,坐在案前,如霜還在他懷里,微瞇著眼睛看他,抬手戳著他一邊臉上的酒靨,他忙著抓住她的手。 成夙面上發(fā)黑,目光深沉,教人辨不出來悲喜。 “是奴婢。”如霜的丫頭蕓芷站出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以為要處置她。 “姑娘每次睡前都要小解,我就把她叫醒了……” “知道了,下去吧。” 他揮揮手把他們遣散,自己打了個哈欠,見如霜困得要掉下去了,把她往自己懷里靠了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