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七(一)
那是在月食之象發生了半個月之后,成夙的書房第二次被人闖進來,是他的侍衛長洲。 “何事?” 長洲也不說,樣子學足了張諼,成夙看得想笑。 “——石青回來了,他帶來一個人,祁先生已經看過了,說一定要您過去。” 廂房里躺著的那個人正是如霜,她還是昏迷著,橫躺在床上,沒有意識,身上穿的還是那身衣服,不過已經破爛,身上露出的部分都有傷口,祁彧正為她包扎處理著。她的面色冷白,像一個死去的人,唯一有讓人感覺到一點活氣的,是她右手死死攥著盒子,右手上當然也有密密的傷口,可是根本處理不了,那盒子就像長在了她身上,費多大的力氣拿不下來。 “本來是一個船家把她撈上來的,當時覺得她死了,就棄在水邊。我們的人看見了,認得她有您的東西,后來手下的一個人說在府里見過她,確認她還有氣,就帶回來了……” “果然是后會有期啊。”成夙見了她,不由舒笑起來。撫過系在她腕上的雪青,那角上垂下來的鈴鐺確實系他所贈,那時候的隨手之舉沒想到竟再次把她帶到他面前來。 又看到她手里緊握的那個盒子。 “這里面想就是雪山瑤芝,我們費了很大的力氣都沒能拿出來。”屬下回道。 “知道了。” “她怎么樣?”成夙轉過來問向祁彧。 “都是外傷,四肢都傷的很重,失血過多,不過有軟甲擋著,沒有傷到要害,屬下已經在為她清理包扎了。她體內的百毒都已經被清了,經脈沒斷,內力完全沒有受損,這讓屬下大為驚奇。” 祁彧面色沉重。 “屬下想到一種可能,雪山瑤芝以血為引才能化開,她的手傷這么重,緊緊抱著盒子,雪山瑤芝的功力或許早已經順著傷口化進了她的體內。否則發生完全沒可能解釋。” “你是說?” “屬下懷疑,這個盒子能打開,也早就空了。” 成夙眼中的眸色漸深。 “她什么時候能醒來?” “最起碼三五天吧。” “封鎖消息。好好照顧她。等她醒了,送去條梅院吧。” 成夙是很期待如霜醒了之后見到她的反應。 現實比祁彧的預料來得更早一些。第二天晚上如霜就醒了,祁彧派人立刻去叫成夙。 “她這是怎么了?” 床上坐的那個女子確是如霜,形貌都是,身上包扎著七七八八的傷口,連臉上也不能幸免,女子醒了,突然輕易地坐起來,瞪大了兩只眼睛來打量四周,癡癡呆呆地,像是不認識眼前這一切。 祁彧蹲在地上,揉著被她攻擊過的腿舒緩疼痛。 “屬下不知道,但是她的頭部、心神肺腑都沒有受到重擊,明明已經無恙了,莫非是化用了雪山瑤芝的緣故,可是……” 是瘋了,傻了? 成夙也走到如霜面前來,探究的眼神看她。 確實不像出了什么問題。 “你可認得我?” 如霜迷蒙的眼睛在看到成夙的那一刻突然就清明起來,雙眼閃出了不正常的亮光。 “你是栩之,你是栩之!”如霜展開笑臉,撇來初前緊握的那盒子,伸開雙手來緊緊抱住他,傷口崩開流血發疼了也不松開。 “那么告訴我你是誰?” “我是粉粉,是粉粉!”如霜抱住不放手,拿腦袋蹭他胸口。 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甜軟,像能把人化開一般。 祁彧覺得自己被這聲音叫得身子酥倒了一半,只是死死地低著頭,一眼也不敢多看。 成夙不好推開她,心里默默想著,一個平時能閉口就絕不多說一個字的人,現在一句話總說兩遍,是有些大病的,可是看神智又像是清楚的。 “他是誰?”他指著祁彧問。 如霜搖頭,還是緊緊抱著她,雙眼又恢復了迷蒙的狀態。 “你可知道這是在哪里?” 如霜還是不說話。 “你的傷口裂開了。” 她依舊沒有反應。 “這是?”他當著她的面打開了那千年寒冰的盒子,里面果真什么也沒了。 如霜看著那盒子,眼睛里似乎有一點觸動,但是很艱難微弱,須臾又毫無意識了,還是一直緊緊地靠著他。 “如霜,我肩膀酸了。” 只這一句話,如霜立刻放開了他,還是握著他的手,小力地捉著。 這…… “清楚了。” 是只認得成夙,只聽、只看成夙,只對成夙說的有回應。性情也完全變了,變成了溫柔小意,像是另外一個人,也愛笑愛鬧了。 “屬下想到一種可能,要為她把一次脈。” 這一次,只要成夙開口,如霜就乖乖把手伸出來了。 “雪山瑤芝讓她的情根解開了,可是那沖擊力量過大,她消受不了,除情根之外的其他六根全都封住了。雖有眼但不能觀看,雖有耳但不能聽聲,不能嗅、觸、也沒有思想,成了情癡。除了對您,因為她……” 她對你情有獨鐘。 剩下的話,祁彧沒好意思再說下去。 可是為什么呢?那七天的相處也沒能讓如霜動情,還是因為她的情根被封不能動情,其實早就情根深種。 “屬下在想,您跟她的那個賭,那幾天里你們做了很多事情,會不會導致了現在的她——誤會。屬下還想問,你們那時已經做到……”祁彧還想再說,可是成夙刀子一樣的眼神飄過來,沒敢再繼續問下去。 成夙也覺得尷尬,生咳了兩下,轉過身去,一只手還是被如霜抓著。 “那么可有解開之法?” “沒有,七情的關閉從來非人力能為,一輩子碰到兩次這種事實屬世上獨有,有可能她這輩子都不會清醒過來了。” “先讓她在條梅院住下吧,這里不差她一口飯。” 如霜下不了床,下來了也走不了路,又不愿意跟別人走,只要成夙在她身邊。 他只好抱著她出了廂房,一抬手只覺得她身子清瘦得嚇人,仿佛就剩下一把骨頭。 “粉——粉?”他皺著眉,僵硬地開口。 偏偏如霜答應地很是歡快。 “我們去哪兒?”如霜抱住他的脖頸,雙手柔柔的纏在他身上。路兩邊經過的人見了,紛紛避開,繞路的繞路,閉眼睛的閉眼睛。 “去條梅院。” “我不要,不要離開你,我要跟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成夙現在聽見她一句話說兩遍就頭大,只好軟下聲音來哄她,不是離開,他們在一起,只是在一間房子的兩個房間,人睡覺都是這樣的,他要休息,休息不好就又困又累,要傷身體,每天天亮了他立刻來見她。 哄得如霜答應了,難過得跟什么似的,在他懷里紅著眼睛。 一輩子沒對人說過這么多的軟話,一想到這才是個開始,成夙就覺得心累。 抱著人進了條梅院,倒是嚇了那兩個丫頭一跳。本來以為是新主人,一抬眼卻是如霜又回來了。成夙哄得如霜撒手,把她放到床上,吩咐人說。 “明天我會再撥幾個人來,照顧她要麻煩一些,你們小心伺候,她不答應,耐心哄著就是。她要是鬧起來,即刻來叫我,我已經封住她的武功,但你們還是小心不要被她傷到。” 越聽他說,兩個丫鬟越是疑惑,不是都見過,相處過,這怎么像換了個人。 “主子,姑娘她……” “她沒什么,對了,從今天起她是晏粉,不要叫錯。” 兩個丫頭云里霧里地應了,看著成夙溫聲安慰如霜,跟她告別,更是摸不清頭腦。是聽說主人跟晏姑娘有過約定,約定過期了,兩個人就分道揚鑣了。本以為不會再見,可是現下看成夙的態度,只教人分不清真假。 成夙走了。剩下兩個人彼此大眼瞪著小眼,忽然不知道該做什么,愣了好一會才試探著上前幫如霜蓋上被子,現在兩個人說什么做什么她都沒有反應,索性拿她當小孩子來哄著。 夜已經深了,成夙在自己的房間里正在睡著,一個閃念突然醒過來,看見如霜跪在自己床前,不睡覺,睜著眼睛直直地看自己,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她是怎么穿過自己和這邊房間的層層護衛的? “你怎么過來了?” “我想你,我想你了,栩之。”她說。 “知道了。” “我想跟你一起睡。” “可是這樣不好,這樣不象話,我們待在一起不合適,這樣對你——很不好,你聽話,天很快就亮了,天亮了我就去看你。” “我不要,栩之,栩之。”她搖著他的寢衣,雙眼濕潤。 外面有人在敲門,是條梅院的人,來報說是如霜丟了。 成夙叫人告訴她們先等著,揉一揉眉心坐起來,給她拿一件自己的披風裹上。 “你冷不冷,我把床讓給你,在這里睡?” “我不要,你去哪我就去哪。” 成夙不可能任一個活色生香的女人躺在自己身邊。無奈只好點了她的睡xue,叫來丫鬟把她送走。 他本就眠淺,被如霜一鬧,后半夜就不曾睡著了,第二日黑著半張臉起來上朝,臨走時還不忘給如霜解開睡xue。 他的面色不太好,在王廷上還被成玦痛快搶白了幾句,要他注意身體,不要過度沉溺女色。 成夙對于這人逮到機會就不遺余力打擊他已經見怪不怪,他不回應,成玦只當挫敗他成功了,一時露出來得意的神色,成夙也都隨他。 朝議結束,已經接近中午了,成夙想起來如霜,既然xue道已經解了,不見他還不知道鬧成什么樣子。 如霜一醒過來,不見成夙,果真鬧了起來,不過局面還沒有到不能收拾的地步,她不摔不砸東西,不打人,也不大喊大叫,只是拒絕別人碰觸她,拒絕吃藥,拒絕別人為她處理傷口,不換衣服,不吃飯,也不要梳洗,她聽不進別人的話,嘴里只是叫著成夙,一刻也不住腳,四處走著。 被封了武功,她也走得很快,滿府邸里轉著,采菲跟蕓芷跟在她后面追著跑,后來實在累壞了,叫成夙的侍衛跟著一起追,一直到成夙回來她才肯停下。見了成夙才肯喝藥、換藥,一起同她吃了午飯。 一連幾天都是如此,晚飯后哄她睡下,半夜里她又飛竄到自己床邊,點了睡xue送回去,第二日解了又在府里折騰上半日。成夙被她鬧得精神疲憊,一連幾天臉色都不太好。 “這樣好不好,你在我的隔間里睡下,只隔一道門,你就能見我。” 如霜聽不懂他的話,只是目光灼灼看他。 “你不答應,就再也見不到我。” “我答應,答應!”她連忙道。 “我們說好,你不許反悔。每天醒了不要亂走,乖乖等我回來,你能明白?” “我都答應。”她連忙道。 成夙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能明白,不過跟她的相處中大概摸索出來一條,威脅比哄要好用很多。 成夙吩咐人把隔間騰出來,把條梅院里她的東西搬進去,那房間很小,勉強放進去一張床和一個櫥子,條梅院里東西只能搬來一些,如霜也并不關注這些,她在自己的房間里,坐在床上就能看到成夙,看他坐在大廳的案前看書,或者處理事務,一抬頭就能看見自己趴在窗前對著他傻笑。 “栩之,栩之!”她在他處理工作入迷的時候喜歡喊他,也沒有事,就是想吸引他的注意力。被她叫得多了,成夙自己沒事的時候也會習慣朝那邊回看。 兩個當事人都沒什么感覺。如霜自己是呆呆傻傻的狀態,而成夙府中已經有十多年不是女人掌管中饋了,兩個人都不知道,也從沒想過正常的夫妻該是什么樣子。但是如霜這么一搬進成夙的房間里,府里簡直人心大動。本來成夙把一個女人帶府里回來已經夠稀奇了,雖然后來聽說只是因為一個約定,而這下直接搬到一個房間里去,幾乎是在默認如霜就是這府里的女主人。雖然這女主人神智并不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