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寅時剛過,裴帝就醒了。登基以來,裴帝不知不覺有了一個習慣,便是在雞鳴初啼時候乍醒,這時候天剛翻成魚肚白,不甚明亮,殿廊前的燈籠也剛被宮女挑起燭心。 但這偏間里的燭火已經熄了。一國之君所在的地方有燃盡的燭火,那實在是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然而裴帝卻像是早就默許這一切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若非他掌有大權的王兄下過命令,誰敢讓宮殿內的燈光熄滅半分。 默默起身,攏起雜亂的龍袍,袍上有些濕冷,正是夜里歡愉過后殘存的乾涸體液。裴帝接著苦笑,乾脆把龍袍脫掉,信手拿起架上防寒的大氅披著,心里想著待回寢宮更衣也不遲。 不料右腳甫跨出門檻,迎面而來的座席上坐著一抹身影,那身影倚著椅背,左手撐著額角,身體略傾,雙目是閉著的。 裴帝怎樣也沒想到穆祁居然沒走,還這樣在椅子上屈就假寐,然而腦中僅這一想法,腳下的步伐卻是輕了,緩緩地走過去,讓眼前那難得一見的睡顏漸漸清晰放大。 站定以后,裴帝不由想著,這的確是一張絕頂英俊的臉,如果看他的眼神不那樣意有所指,他肯定會覺著昭王是大景國里對他最忠誠的臣子了。 可惜有些事實再怎樣也不會改變。 裴帝走出御書房時,迎面一陣早晨的涼風拂上面頰,不由拉緊身上大氅遮嚴實了,在旁待命的宮衛們隨即上前跪安。 「陛下?!?/br> 「朕要回寢宮?!?/br> 「是。」 正欲邁步,裴帝忽然旋回身去,氅下的手掌已要伸出氅外,面上突現一抹遲疑,卻又猛地轉回了預備要走的路,朝左右吩咐道:「把門掩上?!?/br> 「……」那宮衛略微疑惑,仍稱職應諾喊著:「是?!?/br> 然而走沒幾步,裴帝就聽見遙遠的地方傳來幾聲突兀的叫喚,早晨該是寧靜的,一些動靜都會顯得唐突,裴帝不免往聲音出處看去,才見到遠遠宮墻那附近有一抹被宮衛擋下的人影。 「是誰?」 宮衛回道:「是國子監的秦大人?!?/br> 裴帝愣了一下,很快認出來者,卻不免驚奇,「秦瑯為何挑這時間入宮?」 那宮衛接著道:「秦大人昨晚酉時初課就求見陛下了,但昭王命屬下們給勸回,說是陛下連日政事,需要好生休息,不得叨擾?!?/br> 「但他沒有回去!」聲音壓的低了,微微有些發怒。 「是昭王……」 「夠了!」 帝君一怒,左右的宮衛們隨即跪了下去,壓低頭,整個身體都繃緊了。只聽頭頂上的帝君沉著聲音道:「這里到底是朕的皇宮還是昭王的!」 裴帝走下宮階的時候,在場眾人都嚇了一跳。 但見裴帝越過廊下,筆直朝宮墻前那抹人影走去,從那處到這里的距離不算近的,待裴帝走近秦瑯,呼吸已是微喘。 「陛下?。俊?/br> 擋在秦瑯面前的宮衛對帝君突如其來的到來顯得很是詫異,正想躬身跪禮,卻只得來裴帝一聲喝叱:「退下!」 屏退旁人,裴帝又往前一步,秦瑯見狀已是雙膝著地,口呼:「秦瑯參見陛下?!?/br> 「免禮。」不掩藏語中的急迫,裴帝在要將秦瑯虛扶起來的時候,瞧見那身國子監學官制服上凝結著點點露痕。 若非徹夜在屋外站著,衣上哪里來的露水?裴帝當即一嘆:「愛卿,難為你了?!?/br> 秦瑯面上恭敬道:「陛下言重了,臣愧不敢當。」微微抬眸,見裴帝身上衣衫不整,喉里的狐疑卻是卡著怎樣也尋不到個開頭說明,只好拐著彎道:「臣聽聞陛下與昭王在御書房徹夜商討國家要事……」 裴帝淡然一笑,含糊道:「算是吧?!?/br> 「陛下?!骨噩樠凵裼我圃谒闹軖吡艘换?,方壓低聲音說著:「臣斗膽來此,是要與陛下說一件關于昭王的事。」 知道眼前的國子監學官還不能直接上書朝廷,又鑑于國子監一幫老臣對昭王一派向來壁壘分明,裴帝應道:「你說吧。」 秦瑯肅色道:「臣發覺昭王在這幾個月來已將朝中泰半官員換了一批。」 國子監掌全國士子的德行cao守,更有科舉考核的實權,朝中所有官員的背景在國子監里均有一份檔案,所以裴帝并不意外秦瑯會知曉官員遷變的事。 只是眼前年輕的學官說的緊張,裴帝卻是一臉自若,「為朝舉薦官吏,若是合法,無甚不妥?!?/br> 秦瑯似是也被裴帝這淡然的態度給驚到了,訥訥道:「然而古往今來所有的禍事,都是從那朝里的官黨勾結里衍生來的?!?/br> 裴帝何嘗不曉得朝中黨派的對立,只是不愿意戳破,戰戰兢兢地守著這份平衡。 然而有替這大景國真心著想的學子進言,裴帝心底還是暖的,脫口一句:「你且先回去歇著,改日……」 說到一半,卻教身后乍響的嗓音給截斷:「陛下,天涼了,當心龍體。」正是那昭王穆祁的聲音,語里極盡關慰,然語氣卻是平淡的猶如白水。裴帝當場頓住,一回身,便覺后背覆上一層熱度,垂眸一看,居然是穆祁身上的官袍。 穆祁眼角微吊,看著裴帝身前那素未見過的年輕官員,也沒興趣打聽姓名,逕自朝裴帝道:「陛下,方才御膳房已備妥早膳,用餐以后該去早朝了。」 裴帝眼色一黯,默不作聲。 卻是秦瑯開了口:「下官參見昭王!」喊的聲音宏亮,偏要教那忽視他的王親瞧他一眼。 穆祁果真側眼看了他,再附帶一抹嘲弄的笑意,「本王不過離宮數日,外頭的小貓小狗竟趁機跑進來了?!?/br> 秦瑯面上旋即一紅,著實怒了,壓著聲音回嘴:「昭王所言似有矛盾,依律,皇族分封領地以后,除當月入京述職三日,無故不得進宮。」 聞言,穆祁無聲看向他,雖是正面的,但那高大身軀壓著光影,眸子底下似有潛藏的狠戾在流轉。 裴帝知道穆祁殺人不過彈指,況且自己對這新進學子很是賞識,當場橫在兩人中間,緩頰道:「好了,王兄隨朕去用膳吧。」 這次穆祁的視線挪向了眼前的帝君。 裴帝身后初生之犢的目光依舊熾烈,光憑這一點,穆祁要把秦瑯斬首示眾也不為過,但他卻驀然笑了,獎勵后進一般地讚許:「挺好,大景國里正需要這般敢于直諫的朝臣?!?/br> 而后裴帝順著他的話講,搶先一步把秦瑯給遣出宮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