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極南之地,濕熱無雪…仔細算來,近五六年,這還是汜水關第一次見著雪呢。” 和石作蜀站在一處,余林手撫箭垛,只是掃視下方道路。 “想當年,學藝東海的時候,每年過了十月,便一天冷過一天,大風刮起來簡直能穿骨頭,一場雪下來,不開春是絕對不會化的…” 微微點頭,石作蜀道:“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蓬萊一脈的方術仙法,名高千年,在下一向仰慕。” 頓一頓,又笑道:“聽說余將軍所習是‘仙劍’一流,今日無事,可能讓石某見識一下?” 猶豫一下,余林便笑道:“那就獻拙了。”說著手一招,背上只一閃,早飛出五把劍來,分青、黃、赤、黑、白五色,恍如五道彩霞,射人眼目。 石作蜀定睛細看時,每柄均長三尺左右,闊約寸余,薄只一分不到。聽余林笑道:“接著好了,不妨事。”便接下了,權其株兩甚輕,不知怎的,揮動時,卻又十分沉重。 余林道:“此乃五花劍,是采日精、月魄、電火、霜花并雷霆正氣而成,其質非鋼非鐵,乃是落花之液釀成。每花只取乍落的第一瓣,故得先天第一肅殺之氣,和以鉛汞,計凡千煉始成。劍質可以吹毛使斷,濡血無痕,削鐵如泥,砸石成粉。”說著不禁面有得色。 兩人寒喧幾句,余林見關下有些sao動,便告辭去了,石作蜀注視他背影一時,忽然一笑,卻…是如此的深沉難測! “石師…看到什么了?” 余林離開之后,有中年儒生快步過來,在最近,這是經常會出現的事情,畢竟,對僻處松中的這些儒生來說,繼承了“古名”的石作蜀便是非常了不起的大人物,特別是來者包曉,作為汜水關內學院的主持者,幾乎每天都會來向石作蜀請教解讀諸經的心得。 掃了來人一眼,石作蜀轉過身,看向關下。 “包曉呢?” 奇怪的問法,但來人卻只是輕聲的笑著,表示說包曉只會消失半天,不會有任何問題。 “因為,在下必須和石公見一次面了。” 神色不動,石作蜀淡淡詢問來人的意圖。 “…想要破壞嗎?” “怎會?” 再一躬身,那人表示說自己銜命而來,要全力協助石作蜀成事。 “儒門之力,真是無遠無涯…象這種事情,我們是根本連想也不敢想的。” “協助…是監視才對吧?” 冷冷的笑著,石作蜀首先認可了對方的判斷,表示說今天見一面已經足夠,在成事之前,兩人不必再見,之后,是交換了若干個情報,內容甚廣,卻又甚雜,從物價到道路交通狀況無不涉及,只最后一個,才落實到人頭上。 “至于余林…” 最后一個問題,回答也是最快,石作蜀只問到一半,對方已道:“正如石公所度。” “余林此人,實為當年東海煉氣士余化族弟,而雖然很少有人知道,但余化過身之前,確實曾經拜托好友照顧這個弟弟。” “余化的好友么…” 嘴角出現冷酷的笑容,石作蜀喃喃道:“東海有飛仙,忘形酒劍間,一諾萬里行、只劍破陰山…便看一看,在‘東海酒劍仙’心中,余化這個老朋友的托付,到底重要到什么地步吧!” --------------------------------------------------------------------------- 僵硬的同時,云沖波發現,自己已又成為“看客”,只能隨著另一個“自己”的動作,去聽,去看。 “穿地取火,破石得鹽,同時也建立起巨大的冶鐵與制錢基地,在把沼澤改造成為小天國的糧倉之后,又將這片荒山建設成為小天國的財源,干王,你實在是讓我驚嘆。” 轉身之前,云沖波已聽出那是“干王”的聲音,聯想到他設計和督造三江堰的紀錄,能夠再創建出這工業基地也不算奇怪,相比起來,倒是“自己”,才真正讓自己感到驚訝。 在之前的回憶中,面對天王、東王、干王等人時,蹈海總是甚為低調,從言行至心態,均明顯的“自居下位”,而今次…雖然是稱贊,卻已明顯是在平手視之,聽著這從容的說話,云沖波,實在有一種很強烈的不協調感。 “北王何必過謙?小天國能有今日,乃我兄弟戮力同心而至,干王理政,財用無虞,當然是了不得的大功,但北王橫刀立馬,軍功赫赫,亦一樣是小天國的肱股干城…遠的不說,便上月‘雙神會’一役,北王一刀敗袁當,南線局勢,一夜而易,豈不亦是潑天大功?” 干王身后,天王竟然也出現,氣色仍不算好,似乎是傷勢未愈的樣子。 “暗算在先,還被袁當一掌反擊打到騎不了馬…這算什么大功?” 苦笑一下,蹈海在這個問題上倒是全沒自矜的意思,隨他說話,云沖波也已想起,那一夜,袁當不惜以陷陣營為餌引出東山,反落入陷阱,被蹈海偷襲重創,但他也真是強得不可思議,在那種時候,仍能反手重傷蹈海,令他要連續休息二十多天到現在,才算是剛剛痊愈。 但不管怎樣,袁當還是重傷敗走,同時,翼王無言兵出鎮南關,攻破虛幟以待的神臂軍,更將太山卒主將射殺陣前,再加上精銳幾乎全滅的陷陣營,袁當所轄馬步弓三大主力同時潰敗,使南方戰線宣告全勝,在東王的調度下,太平軍一日千里,席卷大半松州。只是因為糧草的供應問題,才暫時放慢掉前進的速度。 “從現在來看,松州一線的局勢,應該可以暫時穩定下來了…” 不止松州,連番大戰之后,兩邊整備軍隊的能力都已到了一個極限,今次大捷之后,本來就掌握了整個青州、金州和芹州的南部,以及堂州一部分的小天國一方,更是將松州方面的帝軍壓縮到西南部分,與一直在明州活動的忠王青田和燕王搏浪會合,聲勢大漲。但這也導致小天國的實力被稀釋,因此上,渾天作出決策,整固各個方面的防線,選擇進入相持階段。 “但相持歸相持…背后的隱患卻必須拔掉。” 說話聲音不大,卻透著無尚威嚴,即使是透過蹈海去感受,云沖波也能清楚感知到那種令人難以自持的氣勢,盡管明知道渾天至今傷勢未愈,只能發揮到第八級力量,卻仍然可以讓已開始要和長庚“平等相處”的蹈海主動低頭。 (嗯,不過…為什么他傷的這么厲害?) 仔細想想,蹈海前后與袁當相遇三次,兩次受傷,尤其最近一次,袁當卒遇暗算,生死一線當中,自然全力反擊,卻也只是讓蹈海重傷二十多天,而渾天受傷已有數月,為什么傷還沒好? (難道說,袁當就算到那種時候,也還是沒把“我”放在眼里…欺人太甚了吧?) 寒暄幾句,蹈海便轉身走開,來到石臺邊上,留下渾天長庚兩人說話,認真看著,云沖波也終于發現了自己剛才感覺到的恍惚是什么。 (天…天哪,竟然是這樣煮鹽的…) 一樣是用特制的蓋子封住井口,和用竹筒將火井中的氣體引出,但灶頭卻都變了整塊的大青石,每塊都是約七尺見方,一半陷入土中,中間被鑿出半球形的空間,和有一處可以嵌住竹筒的缺口,旁邊則放著能夠蓋住整塊石頭的厚大木板,上面傷痕累累,縱橫交錯的綁著很多粗大木棍。 工人的數目多了很多,都是年輕而又強壯,個個赤著上身、精神熠熠,按照工頭的指揮,不停的把鹵水運來,分別倒進青石,一般是在大約三分之一的地方停住,然后便蓋上木板,并由六七個工人抓住木棍,將木板牢牢壓著。 “氣滿了…好!” 用竹筒把然氣導入石灶,在技工確認之后停止,和把竹筒抽出,之后,是站在中央,一名身著紅衣的工頭發出號令,便有人舉著燃燒的火把過來,拆出帶火的小枝,順著孔洞丟進去。 (等等,這不是要…) 和云沖波的猜想完全相同,小枝丟入,跟著便是轟然巨響,強大的震動使地面也為之顫抖,全靠周圍工人死死壓住,才沒有把木板崩飛上天,饒是如此,也有壓不住的火焰四下流溢,一落在工人身上,便是一陣滋滋響聲。 “再來!” 如是三次,再將木板掀開時,里面的鹵水便全被燒作了鹽晶,使云沖波張口結舌。 (唔唔,這樣搞,好象比現在用灶的還要快…但是…) 爆炸力量之大,豈是人力所能長久壓制,就在眼皮底下,云沖波看到許多碎成片片的木塊,顯然是沒能封住火力,被強行炸碎,而在這種情況發生時,周圍工人的安全,更實在堪憂。 (剛才司馬家的人倒是說了,火井里面的氣體,對鐵鍋影響很大,好好一口鍋,用不了多久就脆到不能用了,難道是,就是為了這樣,才用這種辦法來煮?) 心念一動,云沖波已知道自己猜的沒錯,本質上仍是以戰時經濟的模式來運轉,鐵器是非常寶貴的東西,當然要設法節約。 (而且,這也比司馬家的搞法出鹽更快更多,可是…這樣子搞法,人力…) ------------------------------------------------------------------------------- 初入錦官城的時候,云沖波曾經因此地的閑逸而吃驚,后來才慢慢知道,錦官城地區的經濟結構,與自己所熟知的大部分地區都有極大差別,雖然也有肥沃的良田,但多數人民并不寄食土中,而是以工商業為生。 鹽、鐵、銅、織、酒,皆是重要和可以批量生產的物資,亦是需要大量人力的行業,把持住它們的司馬家,自然是財源滾滾,這一點,非只錦官,在那里都是一樣。所不同的,是司馬家在人力雇傭時總是開出慷慨的價格,亦使得錦官一帶的百姓只要肯干,就總可以在辛苦幾天后,有足夠的錢去喝酒賭錢或者只是簡單的擺龍門陣。 “哼,這樣搞法,他們撈得才更多咧…” 曾對司馬家這種慷慨感到好奇,但蘇晉元卻撇著嘴作出分析:安則易逸,饑必可激,司馬家家大業大,自然要求安穩之道,掏錢買平安,本來就是商賈故智,那也不算什么。 “而且,他們又不用長工,都是短工,當然要多給一些…” 多用短工,這一點上司馬家倒確實有些無奈,大正王朝幾千年的規矩,一向輕商重農,刑法嚴峻,多有苛刻,對結眾集黨之類的事情,更是警惕非常,司馬家當然不敢常募太多工人,落人口實,另外,嚴格說來,司馬家也的確沒有足夠的名份募工。 “畢竟,他們真正抓在手里的,只有織行,鹽、鐵、銅、酒,皆是國家專賣,設流官管理,就算是織行,也有專門負責‘平準’的官員。” 認真說來,司馬家現在的身份更象是朝廷的高級雇員,接包下全部工作,按年度計交鹽鐵銅器,又或是按照要求向錦官城外的鑄幣廠提交已經提煉好的銅材,這樣的他們,也并不能從礦山當中得到太多財富。 “其實,錦官城內的茶店酒肆,幾乎都有司馬家的股子在內…” 一句話,解開云沖波的疑問,多發工錢買到平安的同時,已知道這些錢的大部最終還會通過各種方式流轉回自己的手中,這樣想著,云沖波實在很佩服司馬家的精明算計。 “不過,司馬家的鐵行,也確實很厲害,這口飯吃了上千年,便放眼天下,也數得著了…” 據蘇晉元說,司馬家的鐵器質量極好,行銷天下,當然,這和地利也不無關系。 “反正…聽說鹽山在煉鐵制銅時都很重要的…淬火時用鹽水,鋒刃會更利,煉鐵時加鹽,鐵的質量會更好,而在燒銅的時候加鹽,據說還會增加產量呢!” 經由蘇晉元,云沖波才知道,司馬家竟也是天下少數幾家大武器商之一,生產的箭矢特別有名,刀箭的銷路也很好,長久以來都在向朝廷供貨,自己在金州被人追著跑的時候,身后亂箭眾飛,說不定就有很多是司馬家造出來的。 (等等,這樣說來,小音那時候也被司馬家的刀箭追過啊…這樣追當家主的女兒,算不算是造反…) 用戶有官有民,產品覆蓋各個方面,更有著精明的算度,和能夠成為“世家”,云沖波對司馬家的商業頭腦實在佩服的很,但蘇晉元卻似乎很是不屑,并曾說出過讓云沖波不解的話。 “不過,說到底,商人始終只是商人,眼界到底欠奉,始終只是‘樂天下之淤’,作不到‘與天下之樂’…哼。” -------------------------------------------------------------------------------- (“樂天下之淤”,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蘇晉元的說話再一次閃過腦中,當然依舊是不解其意,但同時,云沖波卻已部分的理解了小天國為何能夠這樣的使用人力。 (因為,他們工作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信仰”啊…) 年輕的工人們,臉上閃著興奮的光,雖然這是辛苦和容易受傷的工作,卻顯然對他們的士氣不造成影響,看著這些年輕的面容,云沖波在深受感動的同時,卻也閃過一絲難受。 (可是,你們的理想,到底還是失敗了啊…) 一念及此,云沖波立刻就想到自入夢以來每每出現的那個問題:小天國,到底是怎樣失敗的? (真是的,陣容強到這個樣子,地盤也這么大了,為什么最后還是會失敗…朝廷那邊,難道又出現了什么了不得的高手…) 漫無邊際的亂想中,云沖波突然發現,這一會兒,自己都完全沒有感受到蹈海的心情,似乎…他從剛才起就什么都沒有想。 (嗯,為什么…原來這樣。) 蹈海之所以沒有“想”什么,是因為他的注意力已完全集中,雖然站在平臺邊,腳下就是轟鳴連連的工地,但,他卻一直在努力去想要聽清,渾天和長庚正在說什么。 (為啥要偷聽他們說話啊…而且,還什么都沒聽到哇) 相隔實在太遠,現場又實在太吵,根本就是什么也聽不到,在又堅持了一會后,云沖波甚至都能夠感受到蹈海的失望,但,或者是運氣,正當他已準備放棄時,渾天和長庚一面說話,卻一邊向這邊慢慢走過來。 從語氣上來判斷,渾天似乎在就某事質詢長庚的意見,而顯然非常謹慎,長庚一直也只是在低聲的發問,絕不表態,但似乎是決心在今天得到一個結論,在走到離蹈海有三十多步遠的時候,渾天停下腳步,不再前進。 “干王…在這件事情上,你必須有一個態度。” 被巨大的噪聲干擾,蹈海沒能聽清長庚的回答,但似乎是一個疑問,因為渾天下一句的口氣已是更重。 “仍不相信嗎…但你看一看東王的動作…干王,你難道自己還看不明白?或者說…是你不愿明白?” 聲音依舊很低,似乎是在陳述著自己的意見,但顯然沒能說服渾天。 “這樣罷…長庚,我來問你。” “在剛剛起事的時候,在我們不死者尚未聚集的時候…我們曾經開過一個玩笑,對么?” 不知道那玩笑是什么,但顯然絕不是“開玩笑”那么簡單,因為,長庚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這就連遠處的蹈海也能感覺得到。 (玩笑…什么玩笑?) 猶豫很久之后,長庚似乎終于下定決心,說話清晰很多,已能讓蹈海勉強聽清。 “茲事體大…天王。” 表示說自己還需要更多的時間,以及更多的信息來作出判斷,但有一點,現在自己就可以表態。 “‘太平’,是我們‘最高’,也是唯一的‘追求’,‘不死者’本身,只是為了實現‘太平’而存在,絕不會高過‘太平’…所以,就象我當年說過的那樣,天王…” “那怕是‘不死者’…只要他已成為了‘太平’的障礙,我長庚,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將他排除!” ---------------------------------------------------------------------------------- “公子真得太累了,在火井前面都能睡著…” 已經回到錦官,白天,云沖波被人發現躺在火井上方的石臺,任憑轟鳴不斷,只是鼾聲如雷,使同去的司馬家子弟都很吃驚。 吃驚…甚至有人覺得好笑,連云沖波自己,也覺得這似乎確實可以算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但在聽說之后,小音卻憤怒的有如母老虎一般,指責著隨行的人員。 “現在是什么天氣?你們是怎么辦事的?怎么會把公子一人丟下?!” 下人們喏喏連聲,連著那幾個司馬家的子弟臉上也不太好看,都訕訕的,最后,還是云沖波打圓場,把事情給抹了過去。 但或者真是被小音說中了,從當天晚上,云沖波就覺得有點頭熱身重,第二天更是厭厭的,這自然讓小音擔心不已,盡管云沖波自己硬挺著不肯睡倒,還是被小音強迫的帶離錦官,前往某處司馬家的別業“靜養”。 “你們…你說,這個地方叫‘小筑’?” 云沖波的啞然來之有由,距錦官城有一天半的車程,這所謂“錦然小筑”位于山中,總共占據了約二百畝地的樣子,式樣不同的小樓足有十來座,中間則是被巧妙分割著的人工湖,如果這都算“小”,云沖波實是在很想知道司馬家的“大”是什么樣子。 按小音的說法,這里其實是司馬家非常重要的一處地方,那些手握重權的官員們,身份崇高的世家子們,又或是可以作出關鍵決定的任何伙伴們,常常會被帶到這里來,放松下來,享受一下最好的酒與食品。 “當然,這地方絕對不光有酒和食品…還有…還有很多男人喜歡的東西。” 雙手放在膝蓋上,說到這個話題的小音低著頭,臉色緋紅,吞吞吐吐,卻還是很認真的表示,如果云沖波愿意見識一下那些“男人喜歡的東西”,也都立刻就可以有。 “舞娘、歌姬、琴女,還有…,總之都是第一流的。” “啊,不不,不用了!!” 臉比小音更紅,云沖波拼命的搖著手,表示說自己只想吃飯,連酒都不用了。 似乎是誤解了云沖波的意思,小音再三解釋,請他只管放心,自己從小受學,知三從、守四德、力戒七出,絕非妒婦。 “唔唔,我不是因為怕你在乎…不不,我的意思不是我不怕你在乎…也不對…總之,我不用,我絕對不用!” 說到最后,云沖波幾乎是氣急敗壞,卻只換來小音的掩口一笑,眼睜睜看著她半躬著身,倒退出去,云沖波突然覺得,自己實在很象一個呆子。 吃中午飯的時候,正如云沖波的要求,沒有出現任何舞女歌姬,但服侍的人還是超過三十之多,地點是在湖畔,三面用錦障圍住,只留下向湖的方向,中間一張紅漆小幾,精雕細鏤,只云沖波和小音對坐著,種種菜色,如流水般被自千多步外的廚房送來,皆精致異常,云沖波一眼看去,竟是沒一樣認得出來,全得小音介紹,才能知道自己吃進嘴里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豆腐、茄子、豬rou…喔,也沒有什么稀罕的東西啊?” “嗯,因為平時到這里來的客人,肯定什么山珍海味都吃過了,要給他們驚喜,就只能上這些普通菜。” 平凡之中見神奇,才是第一等的功夫,這種說法云沖波倒是很能理解,而且確實,吃進嘴里的這些食物,簡直是好吃到讓云沖波幾乎要把舌頭也一齊吞下去。 倒不怕被人笑話“沒見過世面”,云沖波坦率的表示了自己對這些食物的贊賞,卻沒想到,還沒有聽完,小音就帶著很明顯的喜悅站起來,欠著身,表示感謝。 “啥啥,這都是你作的?” “唔,也不能這樣說吧,只是參加了事先的準備,但這幾道涼碟,確實都是小音親手弄的呢。” ”喔…那小音你真進步的很厲害啊,在金州時記得你也弄過小菜,那時還沒這么好吃呢。“ 顯然笑得很開心,卻在聽到云沖波的說話后瞬間僵硬,幸好,那也只是無心的一句,很快就被帶過。 除菜飯之外,小音也預備了酒水,一小壺“錦江春”,顏色當真是嫩如春水,雖然云沖波表示自己只想吃飯,但還是被小音勸著喝了幾杯。 “男子漢怎么能不喝酒呢?” 看著云沖波喝下去,小音面有得色,告訴云沖波,這是錦江春中的上品,一壇子抱出來,萬錢不易, “…蘇公最喜歡的就是這種酒呢。” “等等,你說誰?蘇公?” 細問之下,云沖波才知道,蘇馬諸家的長者,都是這里的常客,尤其是蘇北固,自少年時便以“風流才子”而著,雖然膝下已有三子一女,卻仍然會不定期的來到這里,飲酒燕樂。 “聽干娘說,蘇公的眼光是很高的,酒菜都要第一流的…唔,女人也是。” 再次被嚇了一跳,云沖波實在是想不到,蘇北固竟然是這樣的人,但發出感慨的他,卻只是令小音投來迷惑的目光。 “背著家里人…公子,你搞錯了吧?” “你的意思是…” “他家里人當然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畢竟,所有的男人,不,至少,所有有身份的男人不都是這樣嗎?!” 再一次張大了嘴,云沖波幾乎在懷疑,現在的自己,是否又陷身在另一個夢境中?但很堅持的,小音認為,這就是男性的權利,亦是有身份者在很多時候所不得不為的逢場作戲,為人妻者只能襄贊,絕不能在這些地方上斤斤計較。 “我就知道過去有很多著名的賢妻,甚至曾經親自替夫君挑選妾室或是春風一度的對象…有一些,還上了列女傳呢!” 實在沒法繼續這樣的話題,臉紅紅的,云沖波很僵硬地低下頭,并急急的吃著酒菜。但肚皮里面,卻也難以壓制的有些胡思亂想。 (這個…不過…從小杜老爹講的所有故事里面,英雄好漢確實都是三妻四妾…而且,有錢的人家…不不,我在想什么啊!) 但似乎仍不肯這樣結束掉這話題,溫柔笑著的小音,用一句如打雷樣的說話,令云沖波徹底無言,再裝不下去的,把筷子也都掉在了地上。 “總之…后宮這東西,應該是每個成功男人的夢想與驕傲啊,所以…公子您請放心,不管是蕭jiejie還是其它什么人…小音,是絕對不會吃醋的!” ----------------------------------------------------------------------- 對云沖波而言,這可能是他吃過的最震撼的一頓飯了,但,當吃完飯,小音把他帶到后山,把準備好的馬、干糧、盤纏以及地圖交給他時,還是讓他再一次的張大了嘴。 “你…你讓我跑路?” “嗯,公子您不是一直都在惦記這事嗎?” 低眉微笑,笑容中卻有著淺淺憂傷,小音表示說,男人有男人的事業,拖累住男人不是好女人,男人有男人的生活,看死住男人更不是好女人。 “總之…蕭jiejie結識公子在先,更也同樣是小音的救命恩人…所以,就請公子按照原先的計劃,繼續南下吧!” 這當然正是云沖波的想法,也是他謀劃了很久的事情,但用這樣的方式實現,還是讓他覺得很吊詭,更有著很強烈的擔心,例如…新郎落跑,新娘,將何以自處? “這個不要緊,我早就想好了…” 淡淡的,小音表示說,早已準備好了說詞和應付的方案,雖然肯定會有一些耳語,但只要自己避開錦官幾個月,一切自會消散。 “但小音會等著公子的…無論要等多久。” 幾乎是伏到了地上,更怎么攙也攙不起來,而在小音請云沖波只管放心,告訴他自己如果遇到意外,一定會“誓死守節”的時候,更使云沖波再沒法接話,只有結結巴巴著告辭,匆匆離去,特別是打馬的時候…那感覺,實在很象是一個正在逃跑的毛賊。 “丫頭啊…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云沖波逃去沒有多久,氣質高貴的女人便皺著眉頭出現,正是當今司馬家的女主人,清夫人。 “我…應該算是在放風箏吧。” 苦笑著,小音并沒作出太多解釋,只表示說,有的男人,要緊緊束住,有的男人,卻只能欲擒故縱,對云沖波這樣的人,放的越遠,收時,才能收到越緊。 明顯不太贊成,但到最后,司馬清只是婉轉的提出警示,要小音一定當心。 “對‘女人’來說,‘男人’是永遠都不可能被完全看透和掌握的,丫頭你的聰明,當然過干娘百倍,但如果太自信的話,就可能會犯下沒機會彌補的錯誤啊…” 自信的搖著頭,小音拒絕掉司馬清的警示,表示說自己有信心掌握一切變數。 “干娘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只有動情,才會失措,而當我對他根本就沒有任何感覺,根本就一點也不在乎他的死活成敗時,他又怎來機會,和怎來資格,令我犯下彌補不了的錯誤?” 仰視天空,那里,此刻,并沒有太陽的蹤影,從午后開始就出現彤云的集合,此刻,更開始有飄絮點點,自云中墜下。 舉手向天,將這冰冷的潔白納入手中,那一瞬,小音臉上的光彩,便如高居九重的女帝一般,令人莫可直視。 “總之,他的心,遲早會落在我的手中,至于現在,就讓他再保留一段時間吧…” --------------------------------------------------------------------- “總之,你的頭,遲早會落在我的手中,至于現在,就讓你再保留一段時間吧…” 堪稱豪氣的話,卻是自一名宦人的口中說出,更說的磕磕巴巴,顫抖不堪,讓人在旁邊聽了,都會不禁要有點同情這被強迫著“重述”見聞的不幸證人。 但他的位份已不算低,五品主管,已是宮監所能作到的極致,事實上,在禁宮的行政序列中,根本已沒有其它太監的品秩比他更高。 …而,這,是因為,正皺眉閉眼,細細聽著“重述”的人,從一開始,就沒有領受過任何品秩。 “丟下這樣的說話后,孫無法就離開了…三名主戰力皆已負傷,更要防止玄武的潛伏,當然也沒法將他追擊…” 今天,本是一個好日子,誓師北門,帝颙嗣便要統領大軍北上,與已經在芹州和云臺偏師纏斗數月的帝牧風合兵,將云臺山的力量擠壓回到北行山中。而為表示對今次出兵的重視,帝少景更罕見的來到城外,瀝酒壯行。 但偏偏,繼去年二月之后,云臺山的大頭領再次出現在帝少景面前,更同時也對帝颙嗣發出挑戰。 “大將軍王…去年在瓜都的遺憾,現在便給你機會彌補好了。” 若果“冰火九重天”齊集,或者真能抵敵住當今天下除滄月明外的任何高手,但實際上,冰天五俠、火域遺舟、天下大黑三人均告闕席,止靠酒海劍仙和重樓飛花的聯手,根本無能阻止孫無法,亦只是當瓊飛花不惜將大隊隨扈人員也都犧牲的釋放強力毒煙時,才使孫無法有所顧忌。 “那當然,云夢一系的萬毒絕心經…本就是天下最強的毒功,而若和千劫絕獄殺配合起來,威力更有倍增,要不是瓊二娘為了李老三的喜好,硬生生改作以毒入藥,化武為舞…成就又何止只是今天這樣?” 聽到一瞬間已有過百人被毒殺,仲達根本不為所動,只是這樣沉吟著慢慢思考,更在稍后吩咐仲秦去尋一樣東西出來。 “很多年了…也許,那邊,已又夠時間培養出下一個人來了。” 毒術雖強,但也只能令孫無法稍稍顧忌,真正將他阻止的,還是統領諸將圍攻上來的帝颙嗣,雖然說自己也付出嘔血而退的代價,卻使得侍衛及軍隊們可以在帝少景周圍布成陣形,重重阻隔。而同時,城中諸大臣更得到消息,匆匆趕來。 似乎不希望落入重圍,也似乎并非執著于非要在今天殺掉帝少景,孫無法沉吟一時,留下前面那豪邁宣言,便奪馬離去,雖然稍后便有大隊騎兵被派出追擊,但除了因被催谷太過而告爆體的馬尸外,他們便什么也沒能找著。 一直也如泥塑木雕們紋絲不動,直待所有稟告者皆退走之后,仲達方長長吁氣,站起身來。 “孫無法…大將軍王…很好,真是很好。” 對視一眼,仲趙與仲高似乎想要發表意見,卻被仲達揮手阻住。 “你們兩個的意見,自己再議一遍,寫出來,我明天早上看,至于現在…” 頓一下,仲達慢慢道:“…立刻遣人往歸勝里,請曹少監過來說話。” 顯然因這命令而愕然,但什么亦沒說,兩人同一揖,迅速退出。 慢慢來到窗前,看著已下了大半天,將什么亦都染白的漫天飛雪,看著仲趙仲高留在雪中,并被迅速掩蓋的足跡,仲達抿抿嘴,微微搖頭,神色間似有猶豫,卻又似有期待。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啊…” --------------------------------------------------------------------------------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啊…” 六出瓊花片片舞,染白了天地,目之所向,無不素裹銀裝,在森寒月光的籠罩下,雖嫌凄涼,卻也精神。 肩上停著一只烏鴉,介由面有憂色,站在長亭中,向驛路的遠方眺望,荀歡則是站在亭外,背著手,一動不動,早被堆的如雪人一船。 “好雪啊…” 徐徐喟嘆聲中,出現了目光如鷹的黑衣儒者,此刻雪已盈足,雪片霏霏,更有著似連石子也刮得走的大風,他孤身一個,在這般深夜,這般風雪中一路走來,卻全然不顯辛苦。 “可惜還是不夠大…遮不住你的黑暗。” 敵意明顯的說話,卻又似乎含著nongnong的疲倦,荀歡的態度,絕對不會被誤解為歡迎。 “再大的雪,也遮不住我的黑暗…能夠包容‘子貢之惡’的,唯有‘夫子之善’。” 冷冷的說話,子貢根本不在乎對方的指摘,并以更加犀利的方式反擊回去,一瞬間,荀歡的表情為之凝固,但立刻,便又平靜下來。 “我在這里,當然不是想來迎你…我在這里,當然也不是想來戰你…我在這里,只是想問一個問題。” “問題么?…但有‘公治長’在,和根本未有改變過聯系的方法,連我會在此時取此路入錦也正確判斷,儒門中…又有什么是你還要來問的?” “有,當然有。” 聲音沉郁,荀歡緊緊盯住子貢,神情專注之極。 “你…你的心…和你將要前往的方向,那,是連文王也沒法事先判斷的東西。” “呵呵…答的好,十年不見…你似乎還沒有退步…” 崖岸高峻,子貢根本無視對方,坦然而前。 “但我卻沒必要答你,因為你也和我一樣知道,對子貢的信任,文王從來也不曾收回,而子貢的說話,更永遠都只會是在維護儒門,和維護這個天下…” 神色不動,但在子貢與自己擦肩而過的一瞬,荀歡還是出現了輕微的抽搐,而這,更被子貢察覺,和發出低低的笑聲。 “總之,你會剛巧在這里,完全是計劃外的事情…但…” 已到荀歡身后,漸行漸遠,子貢的聲音如毒針一般,在風雪中穿梭。 “如果不自量力,如果想作些多余的事,如果再一次的要擋在我前面…那么…‘宰予’,也許,就連文王,都沒法再修復你的‘心’了…”